梦侦探
“是的,不过梦境想让你记起的应该不止这么一些。你再想想。我觉得现在学到了很多啊。”弄清真相简直是一种莫大的快乐,帕布莉卡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的确,对于一名精神医师而言,解开梦境之谜,确实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电影院那段,还有我做导演、难波做摄影师的那段,全都是在暗示虎竹。烟酒店的后门也是。那边就是秋重他们虐待别人的地方。秋重是老大,再加上筱原和高尾,三个人看到谁不顺眼,就会把他带到那边去狠狠教训一顿。秋重最看不惯的就是虎竹,因为他学习很好。所以秋重让我把虎竹带到烟酒店后门去。我知道我要是不带的话,自己肯定就要挨打,于是我就把虎竹带过去了。三个人对着虎竹拳打脚踢的时候,我就站在一边傻愣愣地看……”能势痛苦地叫起来,“真该死,那个场面太可怕了。每一次回想起来我都恨不得缩成一团。直到最近,一直都是。”
“公司出了难波的问题,压迫到你了吧。”
“嗯,有这个可能,情况太相似了。”能势把咖啡杯举到嘴边,抬眼望向帕布莉卡,“我的焦虑症就是由这个压迫引起的吗?”
“是啊。当然不单单是这一件事,不过应该是很重要的原因。那,那个虎竹就因为这件事情自杀了?”
“虎竹挨打之后浑身是血,我把他送回了家。他明知我背叛了他,但是一句怪罪的话都没说,我也没脸说什么。但从那之后,虎竹和我就再不是朋友了。我想,对于虎竹来说,我的背叛应该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吧。”能势的目光越过帕布莉卡,望向她的身后,“也许给孩子取名寅夫,也是打算借此赎罪吧。”
“可是,难道因为这点原因,虎竹就自杀了吗?”帕布莉卡浮肿的左眼让她的表情带上了更加浓重的怀疑气息。她望着能势,又追问道,“你有没有用你如今的眼光重新审视过这件事情?”
“嗯?”帕布莉卡的问题让能势怔住了,“什么意思?”
“少年时代信以为真的事情,不管再怎么奇怪,长大了也会继续信以为真的,不是么?”
“但是,自从那一次在烟酒店后门被打之后,虎竹一直都被他们三个欺负啊。”
“每次你都在现场?”
“不,我没看到。”能势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了。本来完美无缺的记忆,在帕布莉卡的追问之下出现了裂痕。那些自己认定发生过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
“你说虎竹自杀了,那你去参加过他的葬礼吗?”
“啊,我不记得自己去过。”能势的视线又一次在半空中游走。
“是吧,用你今天的常识回过头去想想,确实有点奇怪吧?”
“可是筱原确实这么告诉我的。对了,筱原曾经打电话通知我说要搞一个老同学的聚会,就是那时候对我说的。”
“老同学的聚会?”帕布莉卡惊讶地复述了一遍。
“是Ⅱ阿……唔,既然如此,那虎竹的死就是中学毕业以后的事了……”能势越说越轻,声音中再没了自信,“自打初中毕业以后,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第一次收到同学聚会的通知。因为班上的同学大都是在同村上的高中,只有我一个人举家搬来了东京,所以高中时候他们都没有专门搞什么聚会。”
“筱原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知不知道虎竹自杀了。”
“真是这么说的吗?”帕布莉卡的语气中充满了怀疑。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还大吃了一惊。”
“为什么?就算他自杀了,也是中学之后的事情,不是已经和你无关了吗?”
能势黯然。“是啊,为什么我一直认为是我自己的错呢?”
“那是因为你压抑了自己对虎竹的爱,”帕布莉卡一边收拾培根煎蛋的盘子一边说。看起来她是为了不给能势造成冲击,故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也是为了压抑对难波的爱吧。这些感情受到压制的时候,情愫的能量就会转化成焦虑了。”
“情愫?”能势觉得一阵眩晕,“就是那种,和同性恋一样的?”
“嗯,这种东西,谁都多少会有一点,”帕布莉卡轻描淡写地说,“再加点咖啡?”
能势陷入了沉默。帕布莉卡不禁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就像是一位母亲看着自己刚刚接受了初次性教育的儿子。
“啊呀,好像很受打击的样子嘛。不过呢,刚刚用的是弗洛伊德的解释,其实焦虑症的原因并没有这么简单。分析方法有很多,看选用哪一种而已。”帕布莉卡摆弄着手里的汤勺,想了一会儿,又对着能势说,“站在你的立场上看,或许是文化学派的观点更容易理解。这种观点是以人际关系理论为框架,焦虑也被放在这个框架之内解释。在幼儿期,人只有痛感和恐惧感;只有到了人生初期,也就是少年时期,焦虑才会作为第三种不愉快的体验出现。你在人生初期遇见了那个名叫虎竹的重要人物,却又遭到了他的拒绝。而到了成年期,那个你一直恐惧的、拒绝了你的形象,就不再是少年时期的重要人物,而是转成了其他人,抑或是某种抽象的社会规范等等。总之,所谓焦虑,就是产生于人际关系之中的、并在这一维度中不断发展与消灭的感情。”
能势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在难波葬礼的那个梦里,出现了他的夫人。实际上我根本没见过他夫人,你把这个叫做阿尼玛?”
“是啊。”
“那个女性也是我?也就是爱着难波的那个我?”
“对,是存在于你潜意识中的女性。”帕布莉卡说。
“原来如此。再给我点咖啡吧。难波的事情还是得好好考虑一下。”
“等等、等等,你对难波的爱觉醒了?”帕布莉卡笑着给能势又倒上一杯蓝山咖啡。
能势苦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只不过我想起来资延可能会让那孩子受不少罪。”能势把前天晚上在酒吧里和资延之间的对话告诉了帕布莉卡。还有当时社长也在的情况,以及他怀疑资延有所图谋的预感。
帕布莉卡意味深长地一笑。“这答案似乎也在梦里啊。”
“对了,我已经完全治好了吗?”
“嗯,治疗结束了。”
帕布莉卡如此宣布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不舍的留恋。这一道眼神没有逃过能势的眼睛。虽然迄今为止他也有过不少被年轻女性爱慕的经历,但还是觉得那道眼神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治得这么快,全怪你的意志和理性。”帕布莉卡说,“不过还剩下一点事情希望你能处理好。一个是现实中的人际关系问题,这件事就不多说了;另一个是虎竹死亡的真相。这一点很重要,不能丢下不管。你能做到吧?”
“嗯,我会再给筱原打个电话看看。那家伙如今好像挺喜欢我,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要我回去参加同学聚会,哪怕一次也行。”
“受欺负的孩子会永远记得当年的经历,可欺负人的孩子却忘得干干净净。这种事情很常见。”
离开帕布莉卡房间的时候,能势再也无法抑制对她的不舍。他在门前回过头,恰与帕布莉卡的眼神撞上。
“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这种现象叫做‘感情融通’(rapport),是患者对医生产生的爱恋情感,”能势的外衣上,胸口部位粘着一个线头,帕布莉卡帮他取下来,接着说,“不过这样的现象同样有可能发生在医生身上。我也忘不了你的个性。”说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能势的胸口。
“唔……眼睛肿成这样,我自己也知道很难看,不过既然就要分别了,能不能最后给我一个吻呢?”
16
“能势竟然送了一千万过来。”
千叶敦子一走进所长室,就听见岛所长的声音从桌子后面传来。他刚放下电话听筒,脸上满是笑容。
“啊,那么多。”
“是资本家嘛。这么说治疗很顺利了?”岛所长站起身,让敦子坐在会客用的扶手椅上,自己还是像往常一样窝进了沙发的一角。
“我想差不多应该痊愈了吧。”
“难怪能势那么高兴。话说回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治好他,真不愧是帕布莉卡啊。”岛所长拉扯了一会儿闲话,还是拐弯抹角地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你是怎么给他治疗的?唔,作为个人而言,我还真是挺想知道的。”
“这个嘛,”敦子笑了,她明白岛的兴趣所在,“治疗过程中我们的关系还不错,他患的是焦虑症,所以只是做了梦境分析,并没有像理事长那时候一样,您不用担心。不过,道别时有过一次轻轻的亲吻,一次而已。”
“哦……你说的亲吻,”岛寅太郎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懊恼,“那个,和我那时候一样,是在梦里的吧?”
“不,是在现实里。能势先生很有魅力,让我有了一点小小的逆向‘感情融通’。”
“哎呀,真是岂有此理。”
“对不起。”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同时笑了起来。只是岛寅太郎的笑声并不能掩盖他表情中的嫉妒。
“理事长,”敦子换了个姿势,“前几天理事会上的事……”
“啊,”岛寅太郎的表情也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他自下而上抱歉地斜望向敦子的脸,“让你和时田不开心了。我自己也没想到事态已经到了那种地步。的确像你说的一样,早该开一个理事会了。”
岛所长似乎不太愿意触及这个话题。他打心底排斥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知道您不喜欢这类话题,”敦子用抱歉的语气说,“但是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想个善后的办法。”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单单是津村,连柿本都变成那样了。乾副理事长和其他理事当然也都应该知道了。”
“非常对不起。”
柿本信枝精神错乱,开始在研究所里大闹,以至于不得不把她拘禁在医院的一个单间里。而且柿本又是自己的助手,敦子责无旁贷。下次理事会上肯定会有人追究她监督不严的责任。
“联系过她的家人了吗?”
“这……”敦子有点过意不去地低下了头,“我想这只是暂时的精神错乱,没说她发病,只说是过于疲劳,需要休养。”
柿本信枝一个人寄宿在猖江,她的家人都在青森。
敦子抬起头补充了一句,“我来给她治疗。很快就会恢复的。”
“嗯,交给你了。”岛寅太郎诚恳地望着敦子,“我不想看到你被理事们指责。”
“我一定治好给他们看。”敦子想到等一下需要去找时田浩作,柿本信枝用过的反射仪里还保存着数据,要让他赶紧对里面的图像做个分析,“还有一件事,理事长。关于接任山边先生总务一职的人选……”
“哦,那件事情不是已经全权交给乾副理事长去处理了吗?”
“我还是希望由理事长来决定人选。对于副理事长,我始终无法信任。”
“是啊,”岛寅太郎深深地皱起眉头,显出额上的川字纹,“他好像不单单想要让我下台,还想把你和时田也一起赶出研究所,实在叫人难以理解。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和时田很可能拿到诺贝尔奖,这对研究所而言也是至关重要的时刻……”
“岛教授,”敦子用上了从前的称呼,身体向岛所长的方向倾了一下,说,“乾先生曾经也是诺贝尔奖的候选人吧?”
“嗯,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像是集中爆发一样,出现了大量罹患心身疾病①的病人,正是他确立了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这一功绩也使他成为最有竞争力的候补人选。可惜的是,那时候的医学界对精神医学远远缺乏理解,最后一个英国的内科医生把他的方法引入自己的理论当中,结果获了奖……”说着说着,岛寅太郎似乎也开始渐渐领会了敦子的言下之意,“是啊,从那时候开始,乾副理事长就变得越来越偏执,对人也越来越刻薄……对了,他还开始主张正义啊、医德什么的,还有科研人员的职业道德等等,简直都像是狂热的宗教信徒了。”整个人几乎都横在沙发上的岛寅太郎终于坐起了身,“好像这种倾向尤其强烈,晤……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们成了诺贝尔奖候选人的事情被大家传得沸沸扬扬,让他倍感打击吧。”
岛所长说的这些,敦子早已经想到了。她继续把脸靠近岛寅太郎,后者此时已经因为他自己的话而瞪圆了双眼。敦子自觉地运用起自身的美貌和毒药②的芳香,同时以一种教诲般的声音说,“乾先生的狂热正义感非常危险,而且他现在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