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侦探






    能势脱下上衣,递给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帕布莉卡。她接过衣服,拿衣架挂起来,放进衣橱里。接下来的领带和衬衫也由帕布莉卡件件收拾起来,动作如专业护士一般娴熟,态度也是全然的工作性质。这也让能势放了心,毫无抗拒感地脱了裤子。

    “您很注重仪表呀,衣服都是最高档的。”能势身上只剩下贴身衣物,横躺到床上。帕布莉卡终于将工作表情换成了笑容。“能势先生,您平时也是这样睡觉的吗?”

    “我不喜欢穿睡衣,好出汗,”能势回答说,“差不多都是近乎裸睡。”

    “如果那样更容易睡着,不妨把汗衫衬裤也脱了。只穿内裤也没关系。”

    “不不,不用了,”能势一边笑一边将脚探进床沿冰冷的被褥底下。房间里很凉,枕头很硬,还带着一股上过浆的气味。

    借着显示器的光亮,能势看见帕布莉卡走来走去,像是在做什么准备工作。他隐约生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耳朵里传来低低的音乐声,好像是某个电台里放的,是拉莫的“天使的午睡”。

    帕布莉卡让能势戴上一只头罩,外形好像女性洗澡时用的浴帽。透明的头罩表面印着犹如地铁线路图一样的电路,后脑的位置上连着电线。能势看到并非他想象的坚固的头盔,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戈耳工?”①

    “您知道得不少呀。不过如今已经不用满脑的电线了,只要一根就够了。再过一阵,大概连头罩都不用了。”

    “这是传感器?”

    “除了高灵敏度脑波传感器之外,也带有与主机通讯的接口。以前单是为了采集大脑皮层的脑电波,就要把采集器插进颅骨,而现在只要戴上这个就行了。”

    “这样的东西还没有上市销售吧?”

    “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尚处在开发阶段的机器,所以房间里才会这么乱。”

    是谁开发的呢?如果不是帕布莉卡自己的话,必定就是另外的什么人把这些机器装到房间里来的。既然这些都是开发中的PT仪,那么前来安装的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那位据说是诺贝尔奖候选人的科学家了吧。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到这种私人住所来装机器?能势心中生出一股不安。他以一种略带讽刺的语气说,“原来是最先进的技术啊。”

    “是哦。”

    帕布莉卡的语气中带着一股“那还用说”的意思。能势终于放了心,将后脑沉进枕头里。“戈耳工既然是这样的东西,我大概也能睡着了吧。”

    “是啊,刚刚喝了一点酒,接下来就请尽力睡着吧。如果可能的话,不用催眠术和安眠药才好。”帕布莉卡坐到能势旁边的椅子上,温和地对他说,“您会经常做梦吗?”

    “尽是古怪的梦哦。”

    “多做梦好,多做梦的人头脑会很聪明。有趣的人做的都是有趣的梦,无聊的人只会做些无聊的梦。不知道能势先生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很期待呀。”

    “听说你能在别人的梦里登场?”

    “今晚是第一次,暂时还不会那么做。我还没有熟悉您的梦境,而且能势先生也是刚刚结识我不久,突然出现在您的梦里,梦中的您也会感到奇怪的。”

    “听起来像是很有趣的治疗啊。”

    “您是小病,所以才说得出这种话。有些人可是相当讨厌梦侦探的。好了,我还是不留在这里比较好,您一个人更容易入睡吧。”

    “嗯,不过倒也想多和你说些话。”帕布莉卡的年纪差不多相当于能势的女儿,这却让能势反过来有点想和她撒娇的意思。

    帕布莉卡笑着站了起来。“这可不行。您非得睡着不可。而且我也有点饿了,我要去厨房弄点吃的。”她走出了房间。

    她是为了让自己睡着,才故意这么说的吧,能势想。果然是一位优秀的治疗师啊。单靠交谈就能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一颦一笑都透着一股亲近,就连初次见面的人都不禁生出骨肉至亲般的感觉。而且她说的话虽然都带着孩子气,但却与她这个年纪常见的女性不同,绝对不会用那些让人不快的措辞。另外,她虽然年轻美貌,但举止之中却又带有一种仿佛能够抑制男性兴奋的母性,能够将对象包裹在浓浓的安全感之中。能势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在这里,焦虑症应该不会发作吧。

    能势每个月总有几天会弄到凌晨四五点钟回家。一心忙着教育儿子的妻子一次也没追问过他回来太晚的事。能势知道自己就算早上七点到家她大概也不会担心。因为她比能势自己还清楚,依他的性格,根本不会有外遇。

    “您是小病”。能势想起帕布莉卡的话。在治疗师看来,这大概确实只是个小病吧。但对能势而言,并不是听人说上几句“这种症状不会对于您的社会生活造成什么影响”便可以安心了的。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知道自己得病的事。在消息传出去之前,病必须治好。

    从前能势只要一想到公司内外的对手就会睡不着,不过如今他已经身经百战,几乎可以说是带着一种享受的情绪制定作战计划。而且很多时候适度的大脑疲劳反倒更容易让他入睡。啊,快睡着了。意识之间出现了裂缝,仿佛即将化作断片一般。一些无意义的东西开始从裂缝中闪现,慢慢地探出头来。

    ①戈耳工(Gorgon)希腊神话中的蛇发三女妖,此处用作采集器的代号。——译者

    5

    能势龙夫自己睁开了眼睛。或者是他以为自己主动从梦中醒来,而实际上却是帕布莉卡所做的某种操作让他醒了过来的。帕布莉卡将横躺着的能势的脑袋稍稍向右转了一点,让他的脸朝向自己坐的位置。她头上戴着一个头盔模样的东西,正面对着控制台,显示器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头盔大概就是她说的什么采集器吧。

    “几点了?”能势问。

    帕布莉卡摘下采集器,笑着对能势说:“还不到两点。第一次REM睡眠①刚刚结束。您总是会在这时候醒一次吗?”

    “不会。不是你把我弄醒的?”

    “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做。这么说,还是因为刚才的梦才醒的。您应该还记得刚才的梦吧。”

    “嗯。”能势在床上坐起来,然后问,“但是,为什么你知道我还记得?”

    “在REM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基本上都会记得自己的梦。那么今晚我们就来分析刚才的梦吧。”帕布莉卡取出能势的衣物放在床头,“当然,清晨的梦可能会更有趣一点。”

    “刚才的是个很短的梦吧,那么短的东西能分析出什么结果?”能势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当然会有结果。目前这个时间段里做的梦通常都很短,但是其中都凝聚着很多信息,相当于艺术短片一样。清晨的梦则像是一小时长的娱乐大片。”

    “哈哈,还有这样的说法吗,很有意思。”

    “请坐到这里来。我重放一遍,我们一起欣赏艺术短片吧。”

    帕布莉卡拍了拍床头,向穿好了衣服的能势说。能势按照她的示意坐下,抬头便能看见显示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幅静止不动的黑白画面。

    “目前的技术水平只能以黑白影像监测梦境吗?”

    “没什么必要弄成彩色的吧。”帕布莉卡按下按钮,开始播放。

    出现了一间教室。梦中的能势正望着讲台。讲台上有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消瘦男人正在讲话,但是声音很模糊,不知道在讲什么。

    “这是哪儿的教室?”

    “是我上中学时候的教室,”重新经历刚刚做过的梦,这实在让能势感觉有点异样。而且帕布莉卡就在身边,不禁还有些许难堪的情绪,就好像被人看到自己自慰时候留下的痕迹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的时候我好像并没觉得这是中学教室,反倒以为是在公司里。”

    “为什么?正在说话的是谁?”帕布莉卡暂停画面。

    “唔,应该就是因为这家伙,我才会觉得是在公司里吧。这人叫资延,是我们公司的董事。”

    “和您关系不好?”

    “这个嘛,应该说是对手吧。他害怕我在公司的地位上升,也嫉妒无公害汽车的成功。借口说时机不成熟,和通产省的官员联手阻挠开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下任社长的位子。唔,说起下任社长,那也是很久之后才会有的事了,不过正因为这个,他才更害怕我的年轻。毕竟我比他小十岁。”

    “为什么害怕这个?”

    “害怕自己死得早啊,要么就是害怕太老了被迫退休什么的吧。”

    画面继续播放。资延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继续说话。总算能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芭蕉”,“奥之细道”②等。黑板上写着“百代之过客”几个大字。

    “像是在上语文课。”

    “是古文。我总学不好的一门课,一直都被语文老师欺负。”

    “那个语文老师和这个叫资延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吗?”画面暂停。

    “没有。语文老师经常更换,所以教过我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点。硬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我都被他们欺负过。”

    继续播放。资延好像在讲台上向能势问了一个什么问题,能势站起来回答。画面静止。

    “这件事情实际并没发生过。黑板上的字本来必须念作‘HaKuTaiNoKaKyaKu’③,但是我念成了‘HyaKuDaiNoKaKyaKu’。这个有点奇怪。我最近刚读过《奥之细道》,像‘百代’在这里需要念作‘HaKuTai’之类的问题,我应该是知道的啊。”

    画面上面朝屏幕的资延正在训斥能势。

    “嗯,问题是下一个场景哦。”

    “唔。”能势明白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同班同学纷纷嘲笑被训斥的能势。低低的笑声犹如水面的涟漪一样散开。能势的视线扫视整个教室,班上同学的脸全都变成了野兽的面目。熊、虎、狼、野猪、鬣狗。画面暂停。

    “为什么大家全是野兽?”

    “不知道。”

    “这里面有没有熟悉的脸?”

    “我可不认识野兽哦。不过这里面的熊倒是有点像竞争对手公司里的一个高管。”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帕布莉卡把能势说的话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叫濑川。不过这人我从来没拿他当回事啊。”

    “清醒的时候不当回事的人常常都会出现在梦里。如果真正当回事的人出现在梦里,会刺激你醒过来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也并不怎么担心资延。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故意跟你夸口啊。”

    “我知道您不是夸口。您拥有真正的实力。”

    “有实力的人也会得焦虑症吗?”

    “这可说不准。”帕布莉卡播放画面。

    艺术短片切换到下一个场景。

    葬礼。鲜花丛中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一个身着丧服的女子正朝向画面之外、也就是梦中的能势哭诉着什么。这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长得与帕布莉卡也有点相像。

    “这个女人是谁?”画面暂停。

    “我们公司有个职员叫难波,这女人是他的妻子。不过实际上我一次都没见过他的妻子。”

    “那这个女人是不是和谁长的有点像?”

    “我认不出来。硬要说的话,和你倒是有点像。”

    “照片里的男人呢?”

    “他就是难波。”

    “就是说他已经死了?”

    “啊,不是,他在现实里可是活得好好的。白天的时候我还刚刚见过他。”

    “这个人也是你在公司里的对手吗?”

    “不是不是。他是无公害汽车开发的核心人物,开发室主任。”

    “是你的属下啊。”

    “说是属下,其实我也没有拿他真正当成属下。我们的关系既是同事,也是战友,还是辩论的对手。”

    帕布莉卡再次启动画面,不过屏幕上的视角刚刚转到出席葬礼的人身上,画面便突然中断了。

    “唔,就是在这里醒的吧。虽然是做梦,但是一看到参加葬礼的人,我就禁不住想,哎呀,难波死了呀,紧跟着我就吓醒了。”

    帕布莉卡把短短的梦倒回去,又观察了一遍。

    “去外面的房间喝杯咖啡吧。”

    帕布莉卡站起身提议道。她的模样有些疲惫。

    能势当然没有异议。两个人回到客厅。虽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但新宿的夜景依然华美绚丽。

    “好像有很多白昼残留④印象啊。”帕布莉卡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

    “残留?”

    “白天的残留印象。这是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