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志
一直喝了三个时辰,酒宴才告结束,王德竟然是被人抬出去的。双方联手,同时攻击王德,王德只有一人,焉有不醉之理?
昨夜,做了一晚的噩梦,早上起来,颇感心中不宁。一会儿是赵楷,一会儿是赵栻,没完没了地折腾。醒来一想,今天应该是赵楷过世二七的日子,唉,人死如灯灭,什么仇啊恨啊,全部变得不重要,不都记不起来,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他的好。
要去龙德宫请安,临行前,赵桓吩咐裴谊准备纸钱灯烛等一应祭奠之物,上午要出城祭拜。裴谊根本不用问去拜谁,不该问的不问,当今官家对内侍要求极严,他们的权力比之前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其实,不用问也能猜到,否则他就不是那个伺候官家十余年的裴谊了。
三弟赵楷出事之后,父皇苍老了许多,一下子就老了。赵桓看着也着实心疼,心里隐隐还有一种酸酸的感觉。父皇还是更喜欢三弟,一直就喜欢三弟,如果他不是仗着嫡长子的身份,恐怕根本不能入继大统呢!
父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赵桓还为父皇讲了一个笑话,父皇总算笑了几声。唉,明年就是六十岁的老人了,能活还能活几年?再不能伤父皇的心了,赵楷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不能再发生了,不能了啊!
赵楷、赵栻葬在一处,他们是不能进祖坟的,只能孤零零地在这荒山野外安眠。坟头还放着供品,纸灰还在,看来有人刚刚祭奠过。赵楷风流倜傥,书画具工,在士子中有很高的威望。人,获罪而死,还能有人冒着危险前来祭拜,三弟啊,你也不枉来到人世一场呢!
新鲜的水果摆上,蜡烛点上,纸钱烧起来,赵桓席地而坐,默默地跟兄弟们说话。
“三弟,十七弟,大哥来瞧瞧你们,有什么话就跟哥哥说说吧!”
左边的墓碑上刻着“郓刺王赵楷之墓”,右边则是“和隐王赵栻之墓”,刺、隐都不是什么好谥号,难道,就让他们背着这样的名声过千年万年?
“三弟的家属,到宜州去了;十七弟的家眷去的是郁林州。大哥也不得不如此,还请你们体谅为兄的一片苦心啊!大哥不怕他们生事,都是孩子,能闹出什么事情?你们,我都不怕,难道还怕他们不成?把他们赶出京城,到几千里之外的地方,也有个保全的意思在里面。京城言官屡屡上书,有的官员揣摩圣意,再随便给孩子们安个罪名,极容易的事情,孩子们还能不能活?那地方虽远,朕已经传下圣旨,令当地官员好好照顾,过些年,就把他们赦回来,他们总是朕的侄子、侄女,都是咱皇家的骨肉,不是吗?”
本想在心里絮叨絮叨就行了,还是忍不住,说出声来。
“三弟做了那些天理不容的事情,只不过是为了一口气,难平之气;十七弟你呢,只是为了妒忌?你五哥和你一样,都是上护军;你九哥,职位虽然高些,权责还比不过你,如何就能妒忌到这样?大哥本来希望,你们为咱们赵氏兄弟争口气,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啊?你不该,不该啊!”
天气似乎稍微凉些,赵桓觉得身子很冷,很冷!
赵楷自不必说,赵栻武艺在一干亲王之中算是好的,与康王赵构、景王赵杞不相上下,文采或有过之,这样的人才,即使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会出人头地的。平心而论,还是与赵楷感情最深,小的时候,尤其好呢!
二弟早逝,三弟比他小一岁,比着长大的。他们一起读书,一起淘气,一起扮鬼吓唬姐妹们,一起偷父皇的宝贝,甚至一起挨板子,没有谁比得上这份情意,谁都比不上呢!
赵桓八岁那年,母亲含冤而逝,他成了没娘的孩子;他想哭,痛痛快快地哭,却是只能想,不能那样的!他是长兄,要给弟弟们做表率,他不能想哭就哭。
三弟显示出出众的文学才能,写的字画的画,那么象父皇;父皇每次称赞三弟的时候,他表面上在笑,心里却在哭呢!
“父皇出上联:桂子三秋七里香,你对以——菱云九夏两歧秀!父皇笑了!再出一联:方当月白清风夜,你脱口而出——正是霜高木落时。就连当时的师傅们也啧啧称赞。当时,为兄在场,为兄有些妒忌,其实更多的还是为你高兴呢!”
坐得久了,腿脚酸疼,赵桓起身,缓缓而行,接着诵道:“二仪毓粹,四序禀和,学造渊深,贯群经而自得,文摛赡丽,该众体以兼全。这是你十八岁封王的时候,制书中的赞语,大哥还记得。呵呵,大哥没别的本事,就是记性一项总还不输于你的!”
“唉,”喟然长叹,“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兄弟成了仇人,即使表面上一团和气,芝麻大的事情都要记在心里。我怨你,你恨我,一直到了今天!”
之所以兄弟反目,完全是情势所逼:政和八年三月,赵楷受皇令赴集英殿参加殿试,竟一举得中省元。赵佶大喜,御令曰:嘉王楷有司考在第一,不欲令魁多士,以第二人王昂为榜首。从此,赵楷以亲王中省元、梁师成以内侍中进士,皆被传为佳话。于是,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阴欲废赵桓的太子之位,而改立赵楷。若不是耿南仲、张叔夜等人多相护持,耿南仲更是交结时为尚书右丞的李邦彦,李邦彦是王黼的死对头,几经波折把王黼斗了下去,赵桓的太子之位总算保住了。所以,赵桓登基之后,罢黜六贼,密令聂山遣卫士杀王黼,梁师成弃市,都是在报当年的仇怨呢!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赵桓不会忘记当时的忧惧,兄弟俩人的感情,再不能好了。
赵桓忍不住落泪,无限伤感,道:“今天,大哥就跟你说些心里话,我们兄弟,总有十多年没说过心里话了。我防着你的心,是有的;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害你的心,却是没有的。你事情做的隐蔽,我也发现不了,一旦发现了,事情再难挽回了啊!三弟,这是大哥的心里话,你听到了没有啊!”
这时,高高的坟头上传来阵阵响声,赵桓抬头一看,两个坟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只蝴蝶。蝴蝶忽地飞来,越飞越近;前一刻还是五彩斑斓的蝴蝶,此时,蝴蝶竟变成了兄弟的笑脸!
赵楷在笑,八岁的赵楷在笑;赵栻在笑,十岁的赵栻也在笑呢!
赵桓泪眼婆娑,看不真切,用手擦掉眼泪,真的是他们:“三弟,十七弟真是你们吗?”
他慢慢伸出手去,两只蝴蝶同时落在手心里,分明就是蝴蝶,哪里又会是兄弟?风儿吹来,双蝶飞去了,刚一离开手心,它们又变成了兄弟:“大哥,我们走了!”
他们在说话,在跟我说话吗?
他们越飞越高,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哗”地一声,竟化为两缕青烟,没在明媚的阳光之中。
赵桓怔怔地问:“听到说话了吗?”
裴谊、王德默默摇头,他分明听到了弟弟们在说话,为何只有他能听到别人却听不到呢?
“大哥,我们走了!”
他们要去哪里?
第六卷 第十六章 圣训
朕为大宋天子,居九州之中,为天下共主。为黎民计,朕实不愿生灵涂炭,甚或求和于西夏,兄事于女真。然则,岂有以君侍臣,以上奉下之理乎?河西之地,燕云十六州本中国之地,必当取之,上顺昊天之意,下慰黎民之望也!
宋即中国,中国即宋!
大汉兴,大宋强,则天下乃安!
民族、国家、天下,岂能分而论之?
……
朕当与英才共治天下!
着各级官员,安民保境、理事办差当以实际情形为准绳,一切从实际出发,切莫墨守陈规、不思进取!
朕之大宋,须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万民安乐祥和之大宋也!
——《世祖高皇帝圣训》
蝴蝶来了又去了,它们把弟弟们都带走了吗?
难道,世间真的有灵魂存在,还是朕幻视幻听?
唉,不管怎样,看他们的样子,似乎很快乐呢!快乐就好,快乐就好啊!没有人为了痛苦活着,没有人为了屈辱活着,也没有为了活着而活着。活着,总要有目标,才能活出人生的乐趣呢!
一路上,心事重重,似乎放下了什么,又好像更加揪心了。不行,一定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否则,怎么能甘心,也无心做事啊!
能解心中疑惑的只有朱孝庄,这些事情,也只有问他才合适。
到了城门边上,不期然看到了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的和香,和香旁边站着满脸无辜的小磕巴。
她怎么来了?
她也想我吗?就如我一般地在想她?
和香来了,一切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和香在笑,赵桓也笑了。他们就像展翅双飞的蝴蝶,知道彼此的心哩!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本是不想来的,左右在家没事,闲得无聊,随便出来走走,嗯,恰好碰到了他,就来了!”
巧,真是巧!如果真是这么巧,是否能说明我俩就是天作的因缘,注定要相守一生的;如果不是,那她就是有心为之,那就说明……
小磕巴刚想解释几句,忽觉胳膊处一阵疼痛,回头怒道:“你掐我作甚?”
香奴儿一脸的阳光,笑道:“柯华哥哥,刚刚有一只蚊子,落在了你的胳膊上,所以……小妹也是一片好心,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小磕巴大名叫柯华,老迷糊叫米青,香奴若是不说,小磕巴自己都要忘了!
这妮子,今天是怎么了,嘴巴抹了蜂蜜不成?
香奴儿一个劲地丢颜色,王德等人远远地站着,再瞧瞧这边的情况,小磕巴突然感觉自己怎么就那么多余?一瞬间,什么都明白过来,拉起香奴的小手,故作惊讶道:“香奴妹妹,今天天气很好,是也不是?”
“真的耶!你若是不说,人家还没注意。柯华哥哥,你来说说,今天的天气怎么就那么好呢?说嘛,人家想听!嗯……”
香奴儿的声音越来越弱,和香努了一下小嘴,轻啐一口,道:“这个死妮子,真是的,好生气人!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香奴儿说得没错啊,今天的天气真是不错!”赵桓笑道,“和香,赵某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又来了,人家又没堵住你的嘴!”
赵桓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似乎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还重重地吸了三口气,和香静静地等着,不知他要问些什么。
“和香,你来说说,今天的天气怎么就那么好呢?”
和香大怒,恶狠狠地扑上来,扬起威力无边的粉拳,雨点一般砸在那人的身上:“你好坏,也来取消人家!你好坏啊!”
赵桓“哈哈”大笑,陡然感觉有如芒刺在背,不消回头也能想象得出:和香一般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当街撒娇,自然是万般销魂的事情。长街上的男子,恐怕早就将他杀了千遍,剁了万段了。
心中升起万丈豪气,也不顾忌什么,拉起和香的手儿,道:“走,我们去朱孝庄府里打秋风!”
“快放开,大家都看到了,奴家本没什么,你却是不成的。快放开,听到没有?”
赵桓悄声道:“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就是要活活馋死他们,若是有胆子,尽管来抢好了。呀呀呔,哪个敢与俺大战三百回合!”
“你疯了吗?”
“是的,我疯了,在和香中幸福地疯了!”
和香也是女人,还是一个爱面子胜过一切的女人,否则,也不会蹉跎至今。和香喜欢听这样的话,尤其是出自九五之尊的天子口中,嘻嘻,就是一直听下去也不会厌倦呢!
朱孝庄的府邸,赵桓不是第一次来,门房的家人笑着迎出来,裴谊撂下一句:“官家过来瞧瞧!”
家人愣神的功夫,赵桓一行人已经进来了。
还隔着很远,女子的笑声飘出来;转过月亮门,胭脂的香味已是甚浓,抬眼一看,原来是在玩老鼠捉猫的游戏。
赵桓拉着和香迈步而入,院子里众女子看到和香,进而看到和香身边的男子,皆大惊失色,慌忙跪下。院子中间站着一名男子,白绸衣、白绸裤,头上别着簪子,没带幞头,眼睛上蒙着一条红巾子,双手乱摸,嘴里叫唤着:“小乖乖,看你往哪里逃!等我抓到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扮作老鼠的猫,正是大宋正牌国舅、翰林侍讲学士、钦封开国男爵朱孝庄。
“哎,怎么啦?忽然没了动静?”朱孝庄喃喃自语,“天啊,莫非是大魔神王下凡,讲将我的小乖乖都吓死了不成?大魔神王,哪里走,朱孝庄来也!”
说着,向前扑来。和香莹莹一笑,闪到一边,朱孝庄一把抓住了一条胳膊。
嗯,不对呀,这胳膊疙疙瘩瘩,摸着感觉不对啊!
孝庄心中诧异,嘴里却是一刻也不停:“呜呼呀,天啊,我抓住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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