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志





  每一天睡觉前,欧阳澈都会在墙壁上划上一道,最起码他要清楚现在是何年何月啊!每天,根本由不得你去胡思乱想,累极了躺下就睡,干活的时候动作慢一点就要挨鞭子。
  这一天,欧阳澈又用石块在木板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转身正想睡觉,忽听一人在黑暗中说道:“何年何月何日?”
  听声音应该是押剌伊尔,他的汉话说得还算不错,至少欧阳澈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欧阳澈回道:“大宋靖康元年六月十六!”
  “靖康,不懂!”押剌伊尔道,“天庆几年?”
  天庆?
  欧阳澈愣了一下,忽然想到,天庆是辽朝天祚帝的年号,天庆元年与太上皇政和元年同一个年份。政和八年,重和二年,宣和六年,距今应该是十六年。难道,他是天庆年间就来到了这里吗?
  欧阳澈道:“天庆十年,然后是保大五年,照理今天应该是保大六年,可是永远不会有保大六年了。”
  “为什么?”他很急,声音陡然提高了许多。
  欧阳澈小声道:“小声点!去年辽国天祚帝于夹山被女真人俘虏,辽国亡了!”
  黑暗在向周围延伸,屋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
  他还不知道辽国已经不存在了?他来这里至少也有六年了吧?六年的时间,他都没有逃出去,我们难道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
  “狗日的还不睡觉,找抽吗?”巡夜的军兵在屋子外面骂着。
  忽地一声,押剌伊尔起身就要往外面冲,一直加了小心的聂仲远动作比他还快,将他扑倒在地,用手紧紧捂住他的嘴,急道:“你不要命啦?我们会出去的,一定会的!”
  押剌伊尔“呜呜”地说不出话,拼命挣扎,又上来两个弟兄,才把这家伙摁住。
  过了好一会儿,聂仲远松开手,骂道:“我看你是条好汉,恁地怂包!”
  押剌伊尔哭了,压抑地痛哭!
  没有人去劝上一句,因为,只怕去劝的人也会控制不住自己,陪着哭起来!
  经过那天夜里的事情,押剌伊尔、聂仲远这对冤家居然成为了极好的朋友,尽管还斗嘴,尽管一直嚷嚷着分个高下,欧阳澈却知道,他们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
  押剌伊尔的家乡在遥远的漠北草原,那里生活着蒙兀室韦族,他其中的克烈部,一个非常强大的部落。至于他如何来到这里,为该死的夏国皇帝修陵墓,他不愿说,别人自也不好深究。
  他来到这个鬼地方已经整整六个年头,他和十几个族人来到这里的第二年,经历了夏国人三年一次的祭天大典。大典于前一天子时开始,至当天子时结束狂欢一日一夜,,守卫的军队载歌载舞,开怀痛饮,别过年还要热闹!那一天,他们这些工匠也吃着烤全羊,喝着不知名字的美酒,每个人都醉了。
  三年之后的又一个祭天大典,他失去了五名兄弟,原本他们商量好一起逃走,他和其他的族人被抽调出来,为夏人烤肉,遗憾地没能参与行动。逃跑的人都被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被千刀万剐。他们死得很惨,每回忆到那天的情景,押剌伊尔都会感觉自己又死过一次。
  明年的夏至,又将是祭天大典的日子,欧阳澈决定一定要逃跑,即使送掉性命,也要试上一试。
  秋天来了又去了,漫长的冬天过去又是明媚的春天。在这漫长的日子里,再没有主人和护卫,再没有汉人和蒙兀室韦人,只有兄弟。
  一起西行的七人,一名弟兄死了,一名兄弟病得厉害。押剌伊尔的族人也只剩下六人,如果不逃出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所有人都会死去。
  祭天大典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名得病的兄弟却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这两天他拒绝吃任何东西。撬开他的嘴,灌进多少,吐出多少;好话不知说了多少,全无用处。聂仲远那么刚强的汉子,急得呜呜直哭,唉,谁又能不哭呢!
  他的身体越发瘦弱,他的眼睛却依然明亮。
  他不想成为兄弟们的负担,他在用自己的死亡为兄弟们呐喊,他选择了死亡却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兄弟们。
  烤肉的香气,美酒的芬芳,悠扬的乐声,震耳的欢呼,飘进小木屋的时候,那名兄弟终于闭上了眼睛。
  还活着的兄弟们,擦干眼泪,投入篝火边的欢笑之中。
  狂欢一日一夜,当陵园又陷入死一般寂静的时候,丑时终于来到了。欧阳澈和他的兄弟,押剌伊尔和他的族人,十一名无畏的勇士,从三个小木屋中钻出来,汇合到一处,摸向大营的边缘。
  一队巡夜的士兵,本来应该是十几人,今晚只剩下四人。
  待夏兵去远,撬开木栅,十一人钻了出来。
  外面便是夏国驻军大营。
  由一个个营帐里传出震天的鼾声,夏人睡得好熟,浑然不觉死神正悄悄来到身边。欧阳澈在外面放风,十人摸进一个营帐。天气闷热,欧阳澈反而觉得很冷。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吗?远处,灯塔上的灯光在摇,风真的很大吗?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好静啊!
  短短的一刻钟,对欧阳澈来说,仿佛比过去的一年还要漫长!
  他们出来了,都穿着夏国士兵的衣服,挎刀背箭,好不得意!
  聂仲远做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欧阳澈连忙穿好衣服,十一名勇士排成一列,大摇大摆地走向马棚。
  “什么人?口令!”突然听到一声叫声。
  聂仲远的声音更大,舌头卷着,仿佛已经喝得走不动道了似的,骂着:“干你娘,连老子都不认识了吗?”
  他们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向前!
  “梁将军?”小兵迟疑着问道。
  “哼!”聂仲远就坡下驴,索性来了个默认。
  小兵刚露出脑袋,就被押剌伊尔的箭射中咽喉,另一名士兵更惨,受到三只雕翎箭的关照,他怎么承受得起呦!
  打开门,牵出战马,十一人催马扬鞭,径直冲出大营,向南急行!
  身后的夏军大营终于有了动静,也许这时候已经有人来追了,欧阳澈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第四卷 外篇 阳关曲(二)
  外篇阳关曲(二)
  众人向南驰出五六里的样子,战马行动不如起先那般自如,脚下软绵绵的,难道又进入沙漠了吗?
  风声将一种奇怪的声音送进欧阳澈耳朵里,一种亲切而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如同游子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会是什么呢?
  风声,不哪有这样的风声?
  “汪汪,汪汪”,声音那么清晰,难道是他吗?
  欧阳澈满脸泪水,呼喊着:“小五,小五!”
  聂仲远长叹一声,道:“先生,您一定是听差了。自洪州城到这儿,几百里远,小五又怎么跟得上呢?先生,快走吧!若是夏兵追上来,那就大大不妙了!”
  宝月和尚也在帮衬着劝道:“就是,有缘自会再见的!”
  正说着话,一道迅猛的风儿吹过,借着黯淡的光线一看,一条大黄狗儿扑上马背,倒骑着马头,伸出长舌头舔着欧阳澈的脸儿。
  欧阳澈搂住小五,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积攒了一年的心酸都集中到这一刻释放。
  “五儿,你瘦了!”欧阳澈爱怜地摩莎着小五乱糟糟的毛发,絮叨着,“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好了,好了,咱爷俩再不分开就是了!”
  宝月小声解释着有关小五的故事,听得几名蒙兀室韦汉子亦唏嘘不已。
  抬眼瞧瞧天色,聂仲远催促道:“先生,咱们得走了!”
  欧阳澈自失地一笑,道:“见笑了,见笑了!怎么到了异国他乡,眼泪突然就多了呢?好,我们走!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情: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大哥!”
  十名好兄弟异口同声道:“大哥!”
  欧阳澈融化在浓浓得的情意之中,顿时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
  西夏王陵南面顺州城西侧,崇山峻岭间一道蜿蜒的长蛇向南北延伸,那就是长城。汉族统治者修筑的长城,而今成为夏国境内可有可无的摆设,废弃很久了。长城脚下,一处小小村落,给即将远行的人们以希望。
  看到小村庄,聂仲远狂笑道:“哈哈,天无绝人之路啊!宝月你陪着大哥在此地休息,我们去弄点吃的来!”
  沉浸在久别重逢的欢愉之中的欧阳澈,欢快地点头,下马寻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抱着小五取乐。
  冬天的天空,露出几许光彩,崭新的一天到来了。远处的长城,断壁残垣,破败不堪,向人们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树林里飞起一群惊鸟,在天空盘旋,久久不愿落下。
  走了一夜的路,身上不是风沙就是露水,衣服贴在身上,很是不舒服。那些人这样过了一年,不觉得什么,爱干净的宝月大和尚真有点受不了。有心想和大哥说说话,人家正在小五亲热,看那架势,身子、手、脸蛋、嘴巴、眼睛等等,身体的每一个部为都用着,只有脚闲着,难道自己要和脏兮兮的脚说话吗?
  话说回来,小五还真有些神通,相当不一般呢!狗东西不会说话,如果能说,记录下来,一定是一段感人的故事!唉,可惜了,可惜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聂仲远、押剌伊尔带着人回来了。队伍中又多了几匹马,甚至还有三峰骆驼呢!驼峰上的牛皮袋子塞得鼓鼓的,不知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聂仲远笑嘻嘻道:“大哥,这回东西齐了,可以上路了!”
  欧阳澈也非常高兴,问:“都弄了些什么回来?这里的人好大方啊!”
  聂仲远讪讪地说道:“嘿嘿,运气好,碰到好人咧!”
  哎,不对!
  欧阳澈无意间看到,一名兄弟的手上多了道伤口,还用一条白布包着;一名蒙兀室韦兄弟脸上还有一个清晰的牙印,难道是被人咬的?这两人目光游移,根本不敢与我对视!
  呀,难道……
  这些混帐东西!
  欧阳澈脸沉下来,道:“头前带路,我去谢谢人家!”
  聂仲远见此情景,心知再也无法隐瞒,低头嘟囔着:“大哥,你别去了。村子里的人都死了,没有人能张嘴说话,去了也是白去!”
  欧阳澈横眉立目:“为什么?”
  一名护卫道:“他们不死,我们就得死!”
  “你们这样做,与畜生何异?”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只有押剌伊尔高昂着头颅,不屈地说道:“草原上,从来就没有大哥所说的这些东西,只有牛羊、野狼、敌人和刀子!我的刀子不够锋利,狼就会把我咬死,敌人就会把我的一切夺走。我要活下去,只有杀人!”
  其他人又抬起了头,押剌伊尔说出了他们想说而没有说的话。
  聂仲远双膝跪倒,哭道:“大哥,难道我们想这样吗?是谁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的?娘的,杀那些人的感觉真坏,就象吃了苍蝇!做都做了,兄弟任凭大哥处罚!”
  处罚,他能处罚他们吗?
  他又凭什么处罚他们?
  他们错了吗?
  还是我错了?
  欧阳澈长叹一声,过来拉起聂仲远,道:“我们走吧!”
  太阳升起来了,十一名勇士翻过长城,走入沙漠!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管别人怎么说,总要自己是亲身经历,否则,又怎知其中滋味?
  穿越沙漠就是这样一件事儿,赶上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幸运还是悲哀?
  茫茫的沙漠,一望无际,与天相接,与地相连。人在这里,显得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天阳仿佛一下子就跳到空中,蓝蓝的天上,白云又哪里去了?毒辣的阳光照在身上,衣服、身子、沙子,就连坐下的战马都是滚烫的。刚刚喝过一点水,汗水象成串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流。
  押剌伊尔曾经穿越沙漠,信心满满:自己认得路,一定不会迷路的。第二天,便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浩瀚的腾格里沙漠,吞噬了一切野心家,一个小小的蒙兀室韦人,在它眼里也许根本算不了什么吧?
  欧阳澈身上有两样东西还在,一件是官家的御笔手扎,另一件就是指南针。幸好有指南针,否则,就连走出沙漠的一点点希望都没有了。
  进入沙漠的第六天开始,欧阳澈提议,晚上赶路,白天休息。沙漠的夜,空旷凄冷,耳朵里一直会有一种“嗡嗡”的轰鸣声。沙子在响,还是别的声音?白天的温度高得离谱,晚上又冷得吓人。酷暑时节,晚上与汴梁的冬天相差无几。欧阳澈遭罪喽!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在西夏王陵一年的艰苦磨砺,自己无论如何也挺不过来的。
  这已经是第十一天,食物、水所剩无几,已经杀了一匹马,难道就没有尽头吗?
  押剌伊尔打着火把,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默默地走着。没有人说话,哪个还有说话的尽头?聂仲远押后,他越发黑了,就象一座黑铁塔。队伍中,只有小五偶尔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