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军师
荆迟令大军缓行,自己停在路边,一边在马鞍上看着斥候绘制的草图,一边低声嘟囔。他此刻形容实在有些狼狈,散发披肩,头盔早就被他不知何时丢落了,一身战袍早就破烂不堪,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痕迹,有的是黄色的泥水,有的是红色的血迹,让身边的众将和亲卫暗暗好笑,却不敢多言。一路上荆迟的霸道和杀气可让这些戎马生涯多年的骄兵悍将心中戒惧忌惮的很。以前荆迟跟在雍王身边的时候,自然是不会流露出强烈的草莽气息,而在齐王麾下,荆迟心中一直存有戒心,更不会流露出破绽授人以柄,只有在今次独立领军而又一路杀伐之后,荆迟隐藏在粗豪表面下的真容才被众人熟知,故此都是多了几分畏惧,对着荆迟都是毕恭毕敬,更别说像从前一样开玩笑了。要知道几日前,荆迟就亲手斩了十几个醉心杀掠,忘记整军时间的军中悍卒。这种种变化,早就让众人见识了荆迟一直被压制住的霸道狠辣,所以任凭荆迟在那里专心研究地图而不肯及时出兵支援齐王,也没有人敢多问一句。
胡乱搔了搔一头乱发,荆迟终于抬头道:“好了,现在北汉军已经被齐王殿下缠住了,现在出兵最好,一定可以把北汉军阵搅得稀烂,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狠打落水狗了。传我令,从敌军东侧直插中军,跟着老子的旗号,走。”说罢一声大喝,策马奔下山梁,他心中暗想,如今北汉军不知道自己到了才奇怪,不过想来他们也是没有办法脱身吧,老子一路上但凡遇到北汉军的探子都杀得干干净净,你就是得到情报也未必可以掌握老子发动的时间,不过就连撤军都撤不走,也真是无能,若非知道不可能有援军,老子可不敢全军出动。
传罢命令,荆迟一马当先奔去,众将都是精神大振,各自返回本阵,在行军中整顿军马,雍军铁骑都是百战余生的精兵,纵然在行进间队列也是丝毫不乱,马蹄声更是井然有序,千军万马倒像是一人一骑一般,荆迟抢先冲上一个斜坡,下面几十里平原,正是齐王和龙庭飞两军酣战之处,不远处就是沁源城,和春潮汹涌的沁水。荆迟一挥手,一个亲卫拿起号角,吹动起来,然后雍军军阵各处号角齐鸣,声音如同划破长空的迅雷,连绵高亢。荆迟振臂大呼道:“随我来。”然后一把从亲卫手中夺过一面将旗,左手高高举起,策马跃下山坡,身后将士不待他再次发令,也随之冲下,一道浑似黑水一般的洪流直插入北汉军东侧战阵。那军旗杆顶乃是锋利的枪头,荆迟挥旗一挑,将一个北汉军士刺倒,雍军铁骑如同钢刀一般,将北汉军东侧右翼划破。
就在雍军入阵的刹那,龙庭飞眼中闪过一丝寒芒,他厉声道:“无敌阻截齐王主力,我亲自去对付雍军援军。”然后又低声道:“无敌只需支持两个时辰即可。”然后带着亲卫迎向从右翼猛攻向中军的荆迟。段无敌眼中闪过一丝了悟,接过指挥权,接下了齐王越来越猛烈的攻击。
北汉军右翼以新军居多,荆迟选了这里切入,也是因为得到斥候回报,对于富有经验的斥候来说,新军老军一看便知,而对荆迟来说,虽然是内外夹攻,但是毕竟两军数量相差不大,想要取胜自然只有从敌军最弱处动手。而情况也似乎十分顺利,北汉军右翼居然轻而易举地被荆迟击穿,荆迟心中大惑。左顾右盼间,眼前红光迸现,一支身穿红色战袍的北汉军挡在了前面。荆迟心中一惊,但是此刻已是有进无退,荆迟一咬牙,将旗丢给身后的亲卫,马槊一指,直向北汉军帅旗攻去,不过瞬息之间,雍军荆迟部已经和北汉军最强大的武力碰撞在一起,北汉军右翼则开始用弓箭射击荆迟部的中后部,而龙庭飞挺身而出,强行止住了雍军的前进,战场上一片混战,两军交缠在一起,鲜血渗透了大地,汇入了沁水,那呜咽的血红色河水向下游淌去,带去无数人的性命和一切。
齐王和荆迟都知道胜负在此一举,若给北汉军重整旗鼓,只怕就是旷日持久的苦战,所以两人都是尽展所能,雍军几乎是不顾一切的猛攻,但是龙庭飞屹立不退,遏制了荆迟的攻势,段无敌则是通过严密的防守,将齐王主力压制住,眼看着战局又进入僵局,虽然李显和荆迟渐渐占了上风,毕竟更善于突袭猎杀的北汉军在大规模骑战上少些优势,可是荆迟和李显心中都涌起强烈的不安。只是隔着重重阻隔,两人无法沟通,更是不敢轻易退去,若是自己一方先退,只怕所有的压力集中在另外一方上面,就有大败之虞。虽然雍军似乎渐渐控制了战局,一心苦守的北汉军却是士气渐渐消退,两人却都是一脸的苦涩和疑惑。荆迟两次三番带着精兵猛攻龙庭飞亲卫,有一次荆迟甚至亲自冲入北汉军阵,更是和龙庭飞亲自交手,可是龙庭飞的画戟舞动起来如同黑豹出林,流畅敏捷中带着浓厚的杀机,荆迟反而被他击退,不得不牺牲了十数亲卫逃回本阵。
李显心中越发不安,无意中抬头,突然看见空中两只苍鹰反复盘旋,李显心中一凛,高声道:“端木,给我射杀那些苍鹰。”他的声音变得尖利凶狠,担任李显亲卫的端木秋如今已经比较熟悉军旅生涯,听到李显传令,摘下银弓,引弓成满月,三支鹰翎箭如同如同流虹一般划过长空,一只苍鹰哀鸣坠落,另一只苍鹰却是一箭擦过翅膀,摇摇欲坠地向远处飞去,弓弦再响,一支鹰翎箭透过苍鹰身躯。李显心中没有丝毫愉悦,到底龙庭飞准备了什么杀手锏。突然之间,李显脑海中灵光一闪,他苦笑连连,此刻他才明白为何江哲会说自己必然大败,自己怎会忘记北汉存亡之秋,区区约定又怎能抵得过骨肉之亲,夫妻之情。几乎是立刻之间,李显下令吹动撤军的号角。心中也有了不妥感觉的荆迟也是立刻收缩阵线,准备抢先冲出北汉军的包围。
几乎是那两头苍鹰陨落的瞬间,一处隐蔽的山谷之内,身穿深绿色甲胄,外罩金凤织锦大氅的林碧负手而立,望着哀鸣滑落的爱鹰,凤目中露出一丝冰寒之色。她冷冷道:“众军听令,出发。”那些原本闲散的坐在地上,倚在马鞍前的,看上去和气懒散的军士几乎是在顷刻之间褪去了伪装,上马,整理兵器,立刻变成了杀气凛凛的战士。林碧翻身上了战马,也不招呼一声,便策马冲出了山谷,丝毫不用她吩咐,二十多名男女亲卫如影随形一般策马跟上,将林碧护在当中,而那些原本看上去散漫混乱的代州骑士更是丝毫没有犹豫,虽然从衣甲上面看不出他们的军职高低,可是他们自然而然的按照心照不宣的次序策马跟上,似乎松散而实际上严密的骑兵战阵本就是代州军的特色之一。
这个山谷中聚集了一万五千代州军,和北汉军主力不同,代州军穿的是各色各样的皮甲,看上去似乎十分混乱,这是因为代州军几乎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往往一副上好的甲胄流传数代,就连兵器马匹也往往是自备,这是代州军独一无二的传统。
东晋文弱,即使在中兴之时,朝廷也无能抵御蛮人,而林氏为了保护乡土,便私自招募乡勇御敌,因为代州不论男女,为了抵御蛮人都是苦练骑射,所以代州军都是土生土长的乡人。至于自备兵器马匹,乃是因为代州人虽然深受蛮人侵掠,却也被蛮人的习性所染,在代州,若是稍有资财,家中如果生了一个男孩子,第一件事情就是准备一块精铁,然后每年锤炼一次,等到这个男孩子成人,就将这块精铁铸成兵器,百炼精钢铸成的兵器自然是得心应手。而一般在这个男孩子稍微长大的时候,就选一匹小马驹让他亲自喂养照看,这样等到男孩子长大之后,就可以得到一匹心灵相通的爱马。即使后来代州军成了名正言顺的官兵,这种习性也没有改变,所以代州军看上去总是有些像乌合之众。可是只有和他们做过战的人才知道代州军的可怕之处。
因为常年和蛮人作战,几乎每一个代州军士都有单枪匹马被蛮人追杀的经历,所以他们的战力绝对是出类拔萃,而一旦他们组成骑兵,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代州军是靠着血缘和地域组织起来的劲旅,所以一旦上了战场,这些骑兵的协同作战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为了亲人的安危,他们作战悍不畏死,这样一支骑兵可以说是天下无双,只是将近百年来,代州军从来没有过出境作战的例子,所以除了蛮人和曾经和代州军苦战过的北汉军,无人真正知晓代州军的可怕之处。这一次北汉王室动之以情,终于说服了代州出兵,而林碧在代州军心目中是下一任统帅的不二人选,也是看在龙庭飞乃是林碧未婚夫婿的份上,代州军才会同意到沁源助阵。
就在李显和荆迟心有默契地想要退兵,却被龙庭飞率北汉军苦苦缠住的时候,远处突然响起号角声,那号角声和雍军、北汉军常常使用的曲调皆不相同,充满了苍凉和野性,令人一听之下就觉得心胆俱寒。而且在李显、荆迟的耳中,可以听得出来那号角声快速前进,几乎是风驰电掣,能够以这样的速度,保持骑兵冲锋的阵形,两人都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不由心中更是忧虑。那号角声从西北方向逼来,却在即将接近战场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向李显后阵绕去。李显心中大惊,连声催动麾下将士变阵,加强后面的防御。
可是几乎就在李显的将令传递到全军的时候,努力变换阵势的雍军遭到了重击,代州军的战马虽然看上去毛色混乱,可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是上好的战马,毕竟在战场上想要保住性命,马匹的精良是必要的条件,而且代州接近蛮地,虽然年年交战,可是闲时的互市也不会错过,代州人有更好的途径获得蛮人的良马。所以林碧带着代州军几乎是没有任何迟滞地冲入了雍军后阵,然后就是雨点似的箭矢落下。准确而无情的消灭着后方的雍军。
若论骑射之术,中原没有军队可以胜过代州军,为了和蛮人作战,代州不论男女,都是自幼学习射箭,就是一个小女孩,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百步穿杨。而在战场上,骑马射箭有三种境界,最平常的就是“骑射”,要求可以在战马上可以坐稳射箭,要求百米靶十中五,七十米靶十中七,五十米靶十中九。当然不要说代州军,就是雍军和北汉军的精兵在“骑射”上也可以做到百米靶十中八九。第二种境界就是“奔射”,要求骑士在高速奔跑的战马能全方位射击,并且命中率最起码要达到骑射的要求。还有一项要求是,在战马奔驰的一起一伏中,骑士必须抓住这瞬间各射出一箭。凡是能够做到这一点的骑兵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精兵,就是雍军和北汉军中也只有三成军队可以完全达到这样的目标。第三种境界就是“飞射”,要求在任何状态下都可以射中固定的靶子,这已经不是普通骑兵能掌握的技术,能够有这种本领的骑士通常是军中有数的神箭手或者出色的骑兵将领。而代州军可怕之处就在于几乎所有人都能够达到“奔射”的境界,还有一成左右可以达到“飞射”的境界,这样的水准,就是以骑射为谋生技能的蛮人也不过如此。
眼睁睁看着代州军在雍军后阵中纵横来去,近处用马刀,远处用弓箭,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后面的防线,李显只觉得心中剧震,此刻他已经明白败局已成,若是换了别人,不免不服或者颓丧,可是李显不知道在龙庭飞手下吃过多少次亏,吃败仗早已成了习惯,此刻想也不想发出将令,带着雍军向北汉新军的方向冲去,这时候荆迟已经穿越阻碍,和李显会师,李显一见到荆迟,也不容他反对,厉声道:“荆将军,你为先锋,率军冲阵,向安泽方向败退,本王亲自断后。”说罢带着亲卫军闪在一旁。让后面的雍军先通过。
荆迟略一犹豫,就策马冲在了前面,他也是深知李显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若是自己争着断后,只怕会被李显一刀砍了,自己若想李显平安,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快冲破重围。而他主攻的方向都是北汉军的新军,对着凶神恶煞的荆迟,不由有些怯然,荆迟几乎是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冲破重围,向安泽方向退去。而李显带着亲卫军断后,几乎是承担了代州军的全部压力。明明数量远远不及雍军和北汉军,可是代州军的攻击如火如荼,几乎让李显忽视了龙庭飞正在从两侧猛烈攻击雍军的两肋。可是坦率的说,雍军和北汉军交手多年,彼此对于对方的战术都很熟悉,所以应对北汉军的攻击,虽然雍军损失不小,可是倒也是应对的十分顺手。而代州军却不同了,只见他们交错着射箭,准确而有效地消灭着落后的雍军,丝毫不显得急躁,始终紧紧黏在后面,从容自若而又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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