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风露立中宵





1.

  月上中天,光华如炼,连云山水,万籁俱寂。
  戚少商站在院中低头凝视着手中青锋闪烁的逆水寒剑,不禁蹙眉,过去种种因它而起却未因它终止,一切愈演愈烈,直至无法收场,这是谁也未曾料到的,若早知如此,不知当初是否还会收下这把绝世神兵。
  戚少商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还剑入鞘,转身回屋,不想走了几步,忽听见一阵细碎的声响,循着声音望去,一个青色的人影远远的站在角落,被朦胧月色掩得身形隐约,看得不甚真切,好似随时会融进周围的那片夜色中消失不见。
  “惜朝……”戚少商低声道,快步走过去轻轻扶住那虚弱的人,
  “这边关之地不比他处,夜里甚寒,你怎么出来了。”戚少商说着,语气中不免有些担忧。
  顾惜朝好似没听见一般缓缓的走到院中石桌旁,戚少商这才注意到他手中还握着琴,一瞬间有些失神,如果自己没记错,顾惜朝已经整整两年没有碰过琴了,虽说当年把他带回连云山不久就给他添置了一把琴,他却只是搁在房中,除了日日擦拭,从未弹奏过一曲,今夜如此,戚少商心里隐有不安,但却没说什么,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顾惜朝。
  顾惜朝将琴放在石桌上,用一根手指顺着琴弦轻轻抚过,清冷的琴音一个个迸出来,让人没来由的一阵心寒。
  “大当家的,许久未弹,我怕是手生了……”顾惜朝仰起头轻声道,唇角浮上一丝笑意,但眼中却是无波无澜,望着满天星斗,幽深得像一潭湖水,看不清更看不透。
  “怎会,”戚少商走到旁边,单手按在琴上,眼中流光闪过,“这东西既是会了精了就是根深蒂固,哪会说忘就忘了,别说两年,便是十年不弹,你再弹起也比旁人好上几倍。”
  “你记得倒清楚,两年了……”顾惜朝侧过脸若有所思的看着戚少商,话语轻缓,犹如梦呓一般,“大当家的,诸葛正我定下的两年之期眼看就到了,当年你救我,我铭记于心,你待我仁至义尽,我也不会让你为难,”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如今身无长物,只能为你奏上一曲,好也罢不好也罢,你,多担待了。”
  曲调平缓,琴音通透,行云流水,宛如天籁。
  顾惜朝双目低垂,青色的外袍被风惯起,衣袂飘然,仿佛要乘风羽化一般,戚少商只觉一阵揪心,经历种种过往,连生死都看淡了,但不管自诩得多么百炼成钢,多么淡定自若,只要看到顾惜朝,自己心里努力堆砌起来的那面墙,就会变得不堪一击,瞬间土崩瓦解,连心绪也会随着顾惜朝波动,他皱眉时,自己的心会痛,他落寞时,自己的心会痛,他独处不语时,自己的心会痛,甚至……他想晚晴时,自己的心也会痛!老天,这究竟是怎么了,戚少商对自己莫名的状况完全想不通,时常喝得烂醉,隔日醒来依旧是一筹莫展毫无头绪,只能自己跟自己生气。
  世人眼中的戚少商永远是顶天立地侠肝义胆,一个江湖千斤重一个大侠担八百,甘愿也好被迫也罢,总归是硬生生的架在了他的身上,不能推也推不掉。只是,龙也有倦的一天,这许多年,他累了,要做的事太多,怕是一辈子也做不完,做大侠受人称颂万人景仰,却没人记得他失去了什么,想想自己这半生,除了大侠二字,还拥有什么,红颜走了,兄弟死了,基业毁了,最后的最后,自己身边剩下的却是……
  看着顾惜朝,脑海中最先想到的不是那血海深仇,而是三年前初遇时的旗亭,那时的顾惜朝就像绿竹一般,清雅静谧,不沾纤尘,或许是先入为主,纵然之后的千里追杀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可是不知怎的,就是恨不起他,甚至剑已经架在他脖子上都狠不下心去杀了他,顾惜朝的所做所为让自己找不到理由放过他,兄弟血债记在他的头上杀他千遍亦不为过,可是,最后自己还是没有要他的命,为什么会如此,戚少商不敢去想,害怕想不明白更怕想得明白,天下只当他九现神龙宅心仁厚以德抱怨,可是戚少商知道不是。

  时光如梭飞逝,戚少商看着月下抚琴的人,思绪不禁回到了两年前,


  那一天,皇城内乱刚刚平息,戚少商眼看着重伤昏迷的顾惜朝被人拖了下去押到刑部大牢,宫里上下人进人出,呼喝声叫嚣声不绝于耳,到处还是乱成一团,戚少商置身其中,心思却早就不知哪里去了,像柱子一般立了半天,突然神色一动,像是下了决心般抿住嘴唇,头也不回的走出皇宫,去了一个地方。
  “戚少商!你可是想明白了?”诸葛神侯盯着跪在堂下的人,面色铁青。
  “是。”戚少商毫不迟疑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诸葛神侯右手用力拍在桌子上,随即指着戚少商半天说不出话来。
  “少商惭愧,深知此事确令神侯为难,但事出有因,还望侯爷答应。”戚少商句句掷地有声,诸葛神侯一脸怒意,眉头紧锁,背着手在房内踱来踱去,时不时的用手点点戚少商,戚少商也不多言,只是规矩的跪在一旁,低着头面无表情,看他这副样子更是把诸葛神侯气了个七窍生烟。
  半晌,诸葛神侯停下,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我答应你……”看着面露喜色的戚少商,诸葛神侯兜头给他泼了盆凉水,“不过别高兴的太早。”
  眼见戚少商略微欣喜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诸葛神侯无奈得很,却又不得不说,
  “我只给他两年的时间,你该知道,他犯下的是谋逆之罪,朝廷断不可能放过他,虽说皇上将他交于六扇门处置,也不是我说如何就能如何,这衙门之内是为百姓做主,求的就是公正无私,如果把他就这么放了。无法给朝廷交代,更没法向百姓交代,到时只怕这六扇门,这神侯府都难抵这天下人心。今日念你平乱有功,我卖你一个人情,但记住,只能是两年,平心而论,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法外开恩,两年之后,把他带回来,交给朝廷处置,到时候,是死是活,勿要多言。”

  戚少商缓缓站起,躬身道:“多谢神侯;我记下了。”说完也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诸葛神侯突然开口,
  “戚少商,六扇门里,我给你留了位置,两年之后,望你能为社稷出一份力。”
戚少商没有转身,一直背对着诸葛神侯,听他说完,只是顿了一下,依旧往前走,开门,离开。
  “希望你将来不会后悔……”看着他的背影,诸葛神侯苦笑的摇了摇头。

  戚少商三步并两步奔到刑部大牢,急促的吩咐牢头打开牢门,角落里的顾惜朝气若游丝,神智恍惚,身上大伤小伤多不胜数,青紫一片,全身上下被血给浸了个透,都看不出一寸完整的皮肉,戚少商扫了一眼,二话不说,抱起顾惜朝就往外走,到了大门却见有人已经等在那里,
  “铁手?”戚少商有些诧异,一时间没猜出他的来意,该不是来杀人的吧,想到这儿,戚少商本能的揽紧怀里的人,退后一步,
  见他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铁手真是哭笑不得,皱着眉说道:“戚少商,我不是来打架的,你不必如此,车马行囊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带了顾惜朝赶紧离开。”
  “什么?”戚少商闻言愣住,
  “我只是不想有负晚晴的嘱托,顾惜朝内外皆伤,若在这大牢多待一天,只怕是伤重不治,亏得你说服了师傅,不然,就算我有心想救他也是没法子。”

“ 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你,没想到,此时此刻,还有人肯帮他。”
  “我帮他是受人所托,我却想不通,你是为何,他对你而言只有仇恨,这天下间纵使还剩下一个人肯帮他,那个人也不该是你。”
  戚少商怔住,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顾惜朝,喃喃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看着他为祸天下,可是,也不想看着他死……”
  “罢了,快带他走吧,人生在世本来就有许多事自己也想不明白,何必自扰,他顾惜朝今时今日惹得天怒人怨却还能有你这么一个朋友,真是上天眷顾。”

  戚少商勉强的笑笑,只觉得怀中之人气息越来越弱,不敢再多耽搁,把他安顿到马车上,自己利落的翻身上马,
  “铁手,后会有期!”,
  铁手微一点头,抱拳道别,突然间想起什么,问道:“你究竟是怎么说服我师傅的,我是绝没想到师傅竟会答应你就这么带着顾惜朝离开。”
  戚少商挑了挑嘴角笑说:“我对他说,我一定要带顾惜朝走,如果他不答应,我就去劫狱,除非是把我杀了,否则就算是开条血路,我也要把他从牢里带走,如果他诸葛神侯不想看着刑部大牢血光四起或者不想看着我毙命当场,那就两个字,放人,他该明白,我戚少商说得出做得到。”
看着铁手目瞪口呆的模样,戚少商很想笑,自己说得都是实话,好在诸葛神侯答应放人,自己不用去验证那个法子,否则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一路杀进天牢,时至今日,自己的心却连自己都是越来越不懂了。
  手起鞭扬,马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一个还没回过神来的铁二爷,一切似乎暂时结束,却也是隐喻着新的开始。

  戚少商带着顾惜朝四处寻医问药,好歹把这人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之后,便带着他回到了连云山,日日守着他,看着他的身体渐渐恢复,两年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足够一个人平复创伤抚平创伤,但这个说法在顾惜朝身上却行不通,两年里,戚少商从未见他笑过,平日里多是两人坐在桌旁,中间摆一壶清茶一壶酒,戚少商自斟自饮说得天花乱坠,顾惜朝安静的听着,低头不语,也不知到底是听没听见,看着他如此,戚少商的话瞬时就都堵在了胸口,对顾惜朝,他一向是没什么办法,也只有此时,他才会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力……
  你怎么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如此,何苦呢?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眼底那份无论自己如何尽力也拂不去的落寞,心痛,气愤,不甘,一股脑涌出来,真想冲过去给他几拳,把他从那片愁绪中揪出来,顾惜朝,你的心死了吗? 我救了你的人,你就不能救救自己的心吗!
  开始的那段日子戚少商还有打人的冲动,到了后来,也是习惯了,通常是戚少商自说自话到自己都觉得累了,然后自己一杯接一杯闷头喝酒,直到醉得不省人事,每次还要劳烦顾惜朝把他拖回房间搬到床上……

  琴声戛然而止,戚少商回过神来,
  “怎么不弹了?”
  “一曲已结……”顾惜朝抬起头,眼中有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直看到戚少商心里,戚少商的心突然跳得很快,竟然开始紧张,
  “这,这么快……”戚少商有些结巴的说,

  “戚大当家的早就神游天外,我刚才弹了什么怕是你也不晓得,当然觉得快了……”顾惜朝把目光挪开,平静的语气一如平常,也不知是不是恼了,
  这下子戚少商更傻了,半天才开口道:“惜朝……我……”
  “罢了,此曲终了,我也谢过了,明天一早,我便跟你上路,去京城,请罪。”说完,便往屋里走去,
  “顾惜朝!”戚少商冲过去一把扯住他,顾惜朝本就体弱,被戚少商用力一扯,整个人眼看就要倒在地上,戚少商急忙顺势一揽,顾惜朝就结结实实被他环在胳膊里,挣扎了几下,见戚少商没有松开他的意思,也就不再费劲,一转头却正对上戚少商的目光,两个人就这么定定的看着彼此,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叹了口气道:“你别走,至少,别跟我走。”
  顾惜朝挑了挑眉,“怎么,想放我?别忘了,你跟诸葛正我可是有约定的,两年期到,你带不回人去交差,到时候可不好收场,任你再高的武功再大的功劳,也没面子可讲,为了谁跟朝廷做对也不好过,更何况是为我这么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值。”
  “你想得倒很明白啊。”戚少商看着顾惜朝那不在乎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最见不得他这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生死也拿来当儿戏当真是不想活了吗!
  顾惜朝见戚少商一脸气鼓鼓的表情,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暖意,他还是在意自己的,真的在意……

  “这次我自己回京城,今晚就走,你在这儿给我老实待着,十日后如果没有收到我的任何音讯,你就走,随便到哪里去,离开宋土也不要紧,反正是远远的,别再回来,听见了吗!”
戚少商说完也不管顾惜朝异样的神色,把他打横抱了起来,几步来到到房间,把顾惜朝放在床上,随即点了他的||||穴,
  “戚少商,你这傻子,想去送死吗!”顾惜朝全身动弹不得,一脸怒意的盯着戚少商,
  “还真难得,两年了,第一次见你生气,看来我戚少商在你顾惜朝眼里还算是有点份量,还好还好,就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