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阿玛刻松开手。
“你我果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她低声补充,“都这么……愚不可及。”
脚步声渐渐泯入黑夜。海因里希独自站在墓园围栏前,闪电将他面孔照得苍白。一辆漆黑车篷的马车轧轧地驶过来,驭手摘下兜帽,是他的年轻侍从。“如您吩咐,大人,绕城区穿了几个大圈,再厉害的眼线也该被甩脱了。”
海因里希坐进车厢。“去第四军的兵营。”
侍从讶然转头:“您……确定?听说伊叙拉将军……”
“他和我之间有点小误会,不过无所谓。”那男人笨拙地笑着的脸,一本正经的脸,愤怒咆哮的脸,交织重叠,他有点惋惜自己没能亲见那张脸在今日的万众呼声中会有怎样神情。伊叙拉。曾几何时还是熟悉到令他不屑多看一眼的人。“他没理由把我拒之门外。今天这个日子特别。”
“这太……太冒险了。”侍从吞咽了几口空气,“不管怎么说,您上次的伤……”
“你想活下去吗?”
还不够。
我留给这个世界的足迹还远远不够。
“为了生存,”海因里希微笑,拉上车帘,“就暂且对我们将被他人之手扭转的命运屈膝吧。”
雨水倾盆,击打车篷犹如鼓捶。上空黑幕闭锁,不漏一丝光。车辕前悬挂的提灯时明时晦,马匹虽然驰行迅疾,却也冲不破这风雨交加的夜色,
“那位大人!”一个不适时宜的幼嫩嗓音透过风声雨声,“那位马车里的大人!”
侍从原本打算加抽一鞭快速驶过,海因里希制止了他。不是寻常街头追着喊的卖杂货小童,倒像早已在这久候。“您认识从前的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吗?”孩子披着油布,“有位姐姐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他。”
“为什么找上我?”车厢里的人平静地说。
“您的马我见过,给老圣裁官拉车,可威风呢。您现下是在海因里希大人的地方工作吧?拜托了哟。”
小小的身影眨眼消失在雨里。海因里希看着驾车的马,并非审判局官员仪礼专用,事实上他有意牵了两匹毫无特色、稀松平常的灰马,就是为避免监视者认出——然而展开那字条的同时,脸上心领神会的讥诮瞬间隐没。“大人?”侍从问。
“一个我必须赶赴的邀约。”海因里希将信塞进灯罩,火光炽盛了一刹那。“就算是陷阱也没办法。把车停在最近的巡守岗哨旁边,在那等我,小心别教人有机可乘。假若天亮还不见我回来……”
“……不。”顿了顿,他说,“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黢黑的巷道错综如蛛网。风大力摇晃着头顶写有异族文字的破旧门牌,海因里希心知这曾是茹丹人聚居的区域。暴乱对这里的摧残尚未修复,烧焦的断壁随处可见,梁木从房屋残骸中伸出它炭化的遗骨。他照信上所说的绕过两座废屋,腐朽的窗页吱呀呀像乌鸦鸣叫。低身走入一条狭窄过道,拾级而上,叩响最里面的一扇门,却发现门仅仅虚掩,此时应手即开。仿佛迎接一位阔别已久的主人归来。
坐在小几旁的女子回过头。
她依然美丽。多年以前,他这样推开她书房的门,时间薄而旧黄,成了他面前撕下的一张纸页。
他并未想过还能再拾起它。
“达姬雅娜。”
相同的火焰跳动在他手中灯盏与她身边烛台。他忽然想一步冲过去,尽管这个无由之念随即也如其产生一般迅疾地消失。斗篷湿透,脚下积了一滩水,他觉得不应该带着这些进入她的世界。雷电和风狂雨骤的夜被从这一小片明亮中隔绝,分离出去。
她的名字。她的喑默。她的微光。
海因里希几乎意识不到自己在笑。“真好。”他说,“你还活着。”
他解开斗篷,走到小几对面按茹丹人的方式盘膝坐下。房间昏暝却宽敞,是她家乡风格的摆设,香薰球在帷幔背后缓缓旋转,地上铺着驼绒方毯和泛发流水一般光泽的丝质垫褥。达姬雅娜拿出两只银杯,各斟了半杯暗血颜色的酒,瓶里刚好一滴不剩。她指了指,示意他取用。
不知这当头她是怎么弄到酒的,就像他也不知道她这段时间有何遭遇,又如何找到这样一个精致僻静的居所。“非常抱歉,”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大病初愈,不方便畅饮。”
达姬雅娜笑笑,将两杯酒倒在一起,仰头一饮而尽。再度直视他时,她的目光隐含针芒刺人。海因里希心底一动,那是最能代表达姬雅娜的眼神。名为“蔑视”。
“你怕我下毒。”手指蘸了杯中残液,她在几案上写道。
“倘若我要你死,绝不会用这么拙劣的手段。”不等他开口,继续写下去,“你也绝不可能死得如此轻易。”
“你恨我。”海因里希说。这甚至不是确认。
达姬雅娜擦去字迹。
“你还没有让我恨的价值。”
“我在你眼里真是如此渺小么?”许多年前他灵魂暗秘的深处就已生长着这个问题,为了她永远不会平等地投向他的视线,她飘悬于云雾之上的月亮高高俯洒的光辉。曾经有一个时候他也许能获取她的依赖,却被他自己松手放弃,或者说它对他已不再重要,然而那之后他确实疑惑过究竟想得到的是什么。“不尽然吧。否则坐在这儿的将是伊叙拉将军,不是我。”
远离时企盼拥抱,接近时可有可无。
你只在你的臆造中爱过她。
“看到他今天的表现了吗?威风凛凛,光华灿烂,宗座器重,万民仰仗,未来会晋升圣裁军的总督军、及至加封额印成为圣徒也说不定。你该去找他才对。他必然会庇护你,以他对令尊大人的忠诚——而我不过是条被剥夺一切逐出家门的狗。”
海因里希将手放在唇边,眼帘低垂,却暗暗从达姬雅娜脸上那微妙的光暗变化验证着自己的揣测。“可伊叙拉只有忠诚。那个男人始终不懂得说谎……”他语速缓慢,“不懂得顺应你的尊严假装爱你。”
茹丹驭主的女儿笑起来。他知道猜对了。
所以你来找一无所有、死期克日而至的我。还是原来的那个达姬雅娜,即使历经血海也一点没变,还是幻想着有比实实在在的保护更具安全感的东西。如自尊。
如爱。
“告诉我你还是不是曾想要迎娶我的人。”她的指尖快速移动,“告诉我你还多少有点……让我爱的价值。”
海因里希沉默着。心绪飘向极远之处,但它所留下的痕迹仅是一线苍白。
“已经晚了。”终于,他说,“我将永远持有宗座侍卫的身份,不能誓忠于宗座以外的他人,不能对荣誉以外的事物怀有欲望。过去是,今后也依然。”
“很可惜。”达姬雅娜写道。她没有露出半丝意外。
光线从她手握的烛台倾泻而下。银发拂过袍服黑色滚边镶嵌的茹丹符文,绿松石和璧琉璃的额饰叮当作响。她站了起来,形如薄暮时分徐徐迫近地平线的夜晚本身。海因里希抬头望她,两年前——在他的时间里足可追溯到大地被孕育的伊始——海潮声鼓动夜风,他跪在沙岸上同样抬起头,而她俯下的眼神一如此刻。
只有蔑视。
一声巨响猛然震荡。是雷霆。小窗被它卷来的狂风推开,外面夜色黑白分明。她走向门扉。背影是她最后留给他的,除此,他身无长物,一文不名。
某种力量代替他的喉咙令一闪掠过的念头发出了声音:
“——妃主!”
达姬雅娜停住了。
她站在那里。像一支长笛,正等待吹奏者的气息穿过它身躯。
“选择我。”
“我仍拥有身为男人的勇气,我仍不忘对你和你父亲许下的誓言。既然你希望我证明它们……”
“乌谱莎和吉耶梅茨的女儿,”海因里希单膝跪下,“请‘选择’我。”
她的前襟一阵剧烈颤动。似在大笑。
你无惧吗?
她用目光询问,却已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是中洲、无尽瀚海与茹丹十二城国的女主,黑暗中至深黯者,大妃中的大妃。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伸出手。烛台从她手里坠下,落地之前已然被风扑灭。他忘了自己最后看到的是什么。无穷之暗充塞知觉,偶尔有寒光刷白,是穿过浩渺时空返回往昔的裂隙。她不存在的舌编织着符咒,另一种意旨得以依凭它们降临此刻,好像轻柔的手理顺野兽鬃毛那样抚平了她。雷声静了下去。又或许只是早未说出的话语丢失在了过去的世界。
但当海因里希挽住她宽袍下的腰肢,才发现达姬雅娜与他同样,一无所有。
'我们只在臆造中爱着彼此'
他叩启她,登上她的祭坛。水滴注入阴影,他聆听,自幽微之内探寻能解开下一道谜门的锁钥。他感到那门以期待的姿态紧闭,于他推开一瞬会要刮起飓风,树木生长为宇宙的花环,群星作为古老的火焰消逝却又被重新浇铸。而捕攫它们之前,他是盲者,唯有寂静海洋上诞生的声息为他描绘轮廓。
她并非完好无缺。可那有什么要紧呢?妃主只把钥匙授予她认定的人。
驭主不是他追求的称号,这个虚有其表的头衔指向的真正权力正在伊叙拉手中。但如果无法赢取达姬雅娜,他便再难获得能撼动那白舍阑人的筹码。一切清楚明晰,于无望之际赫然浮现眼前,傻子也知道该作何抉择。就算因此落下把柄,而达姬雅娜日后或将出卖他,又有什么要紧?周围别无旁人,房间暗得甚至瞧不见对方脸孔,她即使指认也不能从他身上记取特征。
何况她只是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渴望着名为自尊的欺骗与名为爱的幻象。
正如他渴望着愚弄死亡。
海因里希将头低伏下去。达姬雅娜双唇轻动,像要呼唤,他吻她时才发觉自己吸吮的是个无底空洞。那扇门的轴承发出生涩嘶哑的锈声,风暴飞快壮大,经过他身体汇入那不可捉摸的空洞里。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充斥整个世界的夜晚为它的炽烈所摇撼。
——然而它毫无预兆地崩碎了。
海因里希一凛,寒意瞬间冻结全身。大门狠狠闭合,所有他几乎已触摸到的构筑甚至还未来得及如纸片般纷散。他面前只剩黑暗。雨声只能使这黑暗更加广大,难知终尽。他醒悟到自己孤单一人,怀中抱着一个女子的皮囊。
她的温度恰似他体内火种,以潮汐的速度遽然退去。
“达姬雅娜。”海因里希说。她没有回答,有一霎他竟觉得这理所应当。可他仍不自主地唤了第二声。
“……达姬雅娜。”
他蓦地推开她,差不多是仓惶地摸近几案,擦了好几次燧石才重新点燃蜡烛。两只空酒杯底部还留着些许残迹。他凑近检视,恍然捂住口鼻。酒里有水银!
她明白他不会喝那杯酒,却仍这么做了。
她的目标一开始就直指一个。
海因里希回转身。烛泪滴到他手上,他浑噩不知。达姬雅娜仰面躺着,剥离掩饰、最真实的躯体在烛光下呈现无法言说的虚幻色泽。她的唇略带笑意,从另一角度又像漠无表情。他再也不必猜测最后一刻她心底是仇恨多于爱,抑或反之。
因为在她眼里他只能找到一种情感。
蔑视。
我以达姬雅娜·恰斯努尔·乌谱莎之名禁锢你,以黑夜的缰绳与长鞭驱驰你,驾驭你,抽笞你。
摧毁你。
他移动光源,一点点照亮她过往所有经历残余在她身上的事物,全未发现这光线颤抖得厉害。有种更胜过恐惧与绝望的知觉支配了他的意志,它来源于事实,来源于一个深植入血永难挣脱的仪式,和一具与他交合的尸体。
他知道自己的火种已经熄灭了。再没有柴禾能让它燃烧起来。
那被他一直所轻贱和嗤笑着的手并没有击倒他,而是剖开他的胸膛,挖开心脏位置上骄傲闪灼的火焰,猝然一合,把它捏成一星小小、小小、小小的灰烬。
当趁着灰白晨色的年轻侍从为寻找主人而走进那间屋子时,只见后者赤…裸地跪在死去的女人旁边,紧抱自身,神色像是狂笑,声音却更似恸哭。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的地狱自今日始。
后编 朝露篇
☆、Ⅰ 影舞(1)
作者有话要说:
当阴影消逝,驻留的光将成为另一道光的阴影。
——《先知》
后编Ⅰ:影舞
“狼群的行动最近有点反常。”
火钳在冶炼炉中翻拨,拣出已呈原铁之形的一块,放到砧座上。一锤下去,星点飞溅。
“依森堡的士兵每晚都听到它们长嗥,却难得一见踪影。它们也不攻击城镇,只是绕着树林和山谷徘徊游荡,好像……在找寻什么。”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