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住口!”
“——您想不想见那位名叫爱丝璀德的女士?”
云缇亚咬紧牙。他一直按捺着避免提及她,自知表露出关心只会正中帕林下怀。这是自己永不可能战胜的那种人,他能够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握紧其实并没有暗藏任何筹码的拳头。
“放了她,”但忍耐终究有上限,“我在你手里,她已经没用了。”
“没用?一个与恶魔勾搭的女巫,身具来自黑暗的可怕力量,把她烧成灰想必会士气大振吧。咦宗座说世界上早已不存在魔鬼和巫婆——是啊,不过这年代,连饭都不让人吃饱的宗座,还有多少人会信呢?”
“你这混账!”
云缇亚猛扑上去——他忘了自己两手还被反绑在椅子靠背后。椅子扑通一声栽倒,他挣扎几下,再难爬起。虚弱感像黑洞一般吸吮着他即将融化的躯体,他这才发觉太高估了自身意志。能支撑说完(和听完)那么多话,对连续数天不曾进食的人已经很难得了。
帕林俯下身,怜悯似地垂视他。
“倘若您当时选择让那毫无价值的小姑娘留下,”他说,“就真是个完美的决定。”
“放了她。”云缇亚嘶声说。他知道这声音无力得更接近哀求。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有人进来和帕林低语一番,又匆匆退下。云缇亚脸颊贴着地面,没法分辨那些不甚清晰的字句。外面的自然光不知什么时候被灯光取代,大概到傍晚了,士兵列队从走廊经过,他们步伐远去的方向飘来热面包和燕麦粥的香味。一切近在跟前,却又远如真实与幻觉之间的距离。
“您饿吗?”
如果一句话还能对人造成伤害,云缇亚想,那么它就不是废话。
“这个国家的太多人都活在您此刻的境地之中,痛苦地否定曾经的信仰并向能给予他们食物的人伸出手臂。人不是到了绝境,不会进行非生即死的选择。我想让您最后选择一次,是愿意做第六军的书记官云缇亚,还是诸寂团主事萤火?您在哥珊的事我都清楚。”帕林说,“选择后者,您可以活下来。”
“……我绝不会同你这种家伙合作。”
帕林叹息了一声。
“那就这样吧。我已经向全镇居民贴出告示,请他们明天一大早来参观第六军前任统帅心腹的葬礼。隐秘的污垢将要公诸于众,人们会自动相信那些早在他们想象中完成的细节。您既然执意找回作为贝鲁恒旧部的身份,”他站起来,所有的灿烂笑容仿佛都和耐心一并被扫进了角落,“就请您代替他,偿还这笔血债。”
早晨来得比云缇亚意想的要迟一些,天空低低地压着,涌到依森堡前庭广场上的人群因此显得格外拥挤。鹭谷近年大概少有这么一个清早能让众人汇集一处,声情振奋。柴垛铺了厚厚几圈,围在当中的火刑柱顿时矮小了下去,士兵把云缇亚绑上柱子时不断向这边飞来石块。传令官打开布告念诵,语声很快溺毙在镇民的怒骂中。“奸贼!”有人吼道,“刽子手的帮凶!”
“这魔物还不肯放过我们镇子吗!”
“送他去早就该去的地方!”
一颗石头砸中茹丹人肋骨。他并不觉疼痛。到现在他也没有吃一点东西,这或许是帕林的仁慈,被活活烧死前先失去意识会比较幸福。士兵还在不停往他身周堆柴,许多民众自发挽起袖筒上前帮忙。太浪费了,云缇亚禁不住想。不过他们要观赏一出精彩的篝火,倒也无所谓。
“我的部下擒住这企图潜入城堡的不法之徒,就按军队里的规矩审判处置。劳烦各位大老远跑这一趟……”
格罗敏在说话。
他仍然慢条斯理,似乎很享受站在被许多人簇拥的高台上展露自身涵养。后面的一长串,云缇亚无心聆听。目光扫过人群,他看见前不久才殴打过他的男人们,包括杂货店主,眼里不约而同纠织着失望的黯淡与期望的光辉。这些人也是有福的。不是谁都能第二度啜吸到复仇的快感。
他看见帕林。众人中的一员,大海里的一滴。被人潮卷裹但一切像与他无关。杂货店主年幼的女儿叫这阵仗吓得瑟瑟发抖,他温柔地将她抱进怀里,手掌盖上她的眼睛。
然后云缇亚看见一个身披斗篷的少年。
当他认出那是夏依时,他想叫他离开,可这一瞬猛地察觉自己已发不出声了。喉咙里是一个陡然降临的屏息的世界。火把凑近,点着了柴堆外沿。
浓烟窜天而起。
于是视觉也将被剥离。云缇亚隐约听一些人大叫为什么不事先让柴干透,他很想说自己并不在意。但这其实不干他的事了。起初他还能看到人们惊骇退走,夏依越过烟幔冲来却被硬拽出去,不多时眼前所有便都吞入滚滚黑烟内。混浊卷走了万物,唯有记忆毫发毕现。它们是烟下的火焰,蔓延着、爬行着、涌动着,终于在某一个时刻昂头攀升。
贝鲁恒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云缇亚突然想——会祝福底下那些他已无法目视的人吗?
他觉得自己知晓了答案,又或者它是空白的,是已哑的喉舌所说出的语言。
“云缇亚!”
夏依的喊叫像刀尖的血,僵冷中一点温热,透过刺痛渗进他骨髓里去。
“云缇亚!”
第二声,听得益发分明了。
“云缇亚!——”
那是来自死亡亦难以跨越之渊的,爱丝璀德的声音。
木柱晃了晃,向更厚重的烟幕中倒去,负责行刑的军士咳着嗽重新立稳它。明火便在此刻燃起,炽红与深灰交相鏖战、彼此蚕食。柴堆和刑柱整个沦陷为一座巨大的火炬。人们熏得五官干灼,纷纷避开热流,偶尔有几个还在朝那什么也瞧不清的火烟背后扔石子。但几乎没有人再出声。
又过了许久,深灰渐散,炽红也熄灭了。
只剩下黑色。
风扬送着刺鼻的焦呛味。靠在柱上的残骸随风蚀落,一地漆黑余烬。
☆、Ⅰ 影舞(5)
安努孚走近那堆黑灰。焦烂不成面目的尸体经他一碰,连基本的人形都摧枯拉朽地垮了下去。
他到得晚,没有看见火是怎样烧起来甚至是怎样熄灭的。其时大部分围观者已经散去,还剩十余人意犹未尽,对着格罗敏明令留在这儿示众的尸身各种发泄。安努孚再来迟一点,见到的兴许就是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几根炭条。
“上哪去了?”帕林轻搭他肩膀,唤道。
“我正要问你,”安努孚压低声音,“既然是全镇公敌,要清算他对鹭谷犯下的罪行,就该移交城镇公所,依律宣判,在镇子里执行死刑;为什么把大家叫到第六军的地方来这一出?”
帕林沉吟了片刻。“很多事情,”他说,“位于运算的轨道之外。”
一个硕大扎眼的轮廓经过前庭上方的悬空桥梁。安努孚抬头,是格罗敏。号称“蝎狮”的男人也发觉了他,回以一笑。在少年脸上爽朗精神、老者脸上慈柔温暖的表情,被那张爬满疤痕的面孔展露出来,只令人打从毛发根处深深战栗。
“我知道你是为了整个镇子才讨好他。你叫我暂且饶这茹丹人一命,我答应,因为你自小就是个很有主张的人,而我也不愿手沾未经审判者的鲜血。但我当初听了你的话……”安努孚略一停顿,“不是为今天,让那样一个家伙骗取本不属于他的称颂和感戴。”
“我这几天已请示过了公所,那边始终置之不理。魏尔儒大人对我多有成见,你是清楚的。作为镇长,我不过经手一些日常事务,宗座敕命的圣秩官才是圣廷的代言人、鹭谷最可敬的长老与真正领袖。但是,大人想把这件事封锁起来,让他自然淡化平息,我不能苟同。鹭谷人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勉强吃饱穿暖了就忘记昔日的创痛。哪怕借助第六军,也该让大家明白,谁是我们过去、以及现在的敌人。”
安努孚别扭地捺了捺唇。“你又何尝不是对魏尔儒大人怀着成见呢?他绝无你所假想的那么冥顽固执。”
“我对大人的品格和智慧都敬服之至,不存任何怀疑,”帕林正色说,“对他的忠诚同样。封闭喉舌,堵塞视听,这是圣廷的意思。你期盼公正,安努孚,可在宗座的国土上法律决定于教义,教义决定于一人之意志。圣秩官的职责仅仅是贯彻这个意志,但即使他排斥我乃是出于大公无私,我也没法说服自己放弃最底线的良知。”
好一阵子他们都没有再开口。风盘绕着几乎凉透的灰堆,以至它自身也染进了灰烬的颜色。
“……不管怎样大人还是心存芥蒂吧。我贴告示的时候也给他发了信函,他仍不愿以圣秩官身份亲临此地。”
“昨天上午我还见到他,今早去公所,发现房门反扣。他一向很准点,务公时间竟然不在,也不先告知别人,真是奇怪。”安努孚说。
“昨天……上午?那昨晚呢?”
“不清楚。他有睡前读书的习惯,听昨晚轮值的队友说,自太阳落下后他居处就没亮起过灯光。”
帕林的神情变了。
他原本还在微笑,这笑容俨然已僵冷下去,一如他们脚旁的死灰。
“安努孚,”他缓缓道,“鹭谷即将有大事发生了。”
“什么?”
“还不确定。”帕林提高音调。那几个闲得发慌的镇民正打算离去,见此都支起耳朵,围上来倾听。“但这场火并非一切的结束,相反,只是开始。”
格罗敏端坐在城堡议事厅的主座上。那是统帅才有资格坐的位置。腰板直挺,双腿微分,两手按着膝盖,目光掠过空荡荡的阶下——即使身穿铠甲,这个姿势也令他看起来不像单纯的军人,更似一个用剑为自己挣得冠冕的新王。
“怎样,帕林?”听到门前足音,他问来者,“是不是有些像那么回事?”
镇长踏过丝线绣边的长条纹章地毯,优雅地行了个平民鞠躬礼,抬头却不禁莞尔。“像得太过了,大人。”
“反正金椅子上的殿下、陛下和猊下们也都是做做样子。真要无时无刻不装得一本正经,那我宁愿向主父奉还三十年寿命。”格罗敏跳下座位,跟随帕林穿过侧门,两人沿昏暗的螺旋状楼梯一路走向塔楼底部。“以前我还在林子里的木栅营地就着火堆喝酒唱歌的时候,有兄弟说,宗座穿的是贴满金叶片的大袍,下摆的流苏是白锡和辉铜;他的三重冠由黄金、赤金、乌金合铸而成,第一重镶着珐琅板,第二重用红榴石或青晶嵌刻出男女圣徒雕像,最顶上一重则是鹅蛋那么大的星芒钻石,雕成一个小小的永昼宫,就和哥珊城最高处的明珠、那座圣宫本身一模一样。——你瞧他说得喉咙都干了,舌头像花儿似地绽开又枯萎,我当时只问:‘宗座穿戴得这么厚重,他还怎么行跪拜礼?’”
影子在铺满烛光的塔楼走道间摇曳。半明半暗中,只听帕林低声的笑。
“他们那会儿笑得可比你夸张多了。‘宗座还用向人跪拜?’但事实证明我没错,他们才是一群呆鹅。乡绅见了男爵要脱帽致敬,男爵要低头亲吻大公夫人的手,大公带着他的整个封国臣服于帝国君王麾下,就是皇帝到教皇的殿中还得双膝下跪、聆听法旨。而教皇——日光之下至高的主——在面对天国的那位上主时,也必须诚惶诚恐地俯首拜伏。这不兜了一圈又回来了么?到头还不如当强盗活得自在。”
“我该恭喜你终于透悟了这世界的本质呢?还是该提醒你不要忘了当初约定呢?”帕林语气端凝,脸上却是戏谑。
“蝎狮”报以大笑。“连你都不放心?我可……”
声音戛然止住。此时已到了目的地,塔楼底层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冷冷地紧闭,看守士兵会意打开门闩上的锁。里面并非监牢,只是个简陋的小房间,寥寥可数的布置包括床、书桌和两张椅子——还有壁炉,为驱赶潮湿,时值夏日它仍通红地亮着。
坐在床边的那个人似乎早预料到他们会来,眼神里有一道阻绝任何生物靠近的障壁。
“死过一次了,”格罗敏慢悠悠问,“滋味如何?”
云缇亚当作没听见这句话。
他身上已经解除了束缚,当然,也手无寸铁。看守给了他食物。这使得他可以集中心力想一些事,尤其是那些先前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依森堡果然是座令人惊喜不断的建筑,”像是为验证它们,帕林说,“有些机关和密道的用途,不试试永远没法弄明白。”
单单借助柴堆下的暗道口和蔽目浓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完成调换,不经多次演练很难办到。云缇亚无法想象对方为这件事预谋了多久。“被烧死的人是谁?”
帕林自衣袋里取出白布包着的一副眼镜。玳瑁边框已焦融扭曲,熏黑的镜片破碎不全。他待云缇亚认出它,才重新包好,扔进燃烧的炉膛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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