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听你的。”
他们的手指相互绞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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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缪·格伦维尔看了一眼炉膛,木炭正在褪去最后的淡红。
不需要再拨燃火焰。它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一袭棕色僧袍的小学徒站到他面前,手捧同样的衣服,两眼静谧而清亮。老人接过,为自己换上。他解开一直包裹额头的吸汗巾,梳整头发,撕去乱糟糟的大片络腮胡子,又拿过一柄小刀,将这几个月来自然生长的短须修理干净。
然后他戴上僧袍的兜帽。
宽塌帽沿垂下,将他上半张脸笼罩在阴翳当中,只露出粗糙、尖削、刚劲有力的下颔。少年僧侣向他低头行礼,高大的身影也低头回应。
寂火信徒是没有尊卑之分的。
“贝鲁恒,我正照你的嘱咐行事。一切如你预料……”
原本是自语,声音却逐渐扩大,在驯火之人狭窄的居室内盘旋鼓荡。
就像震撼天际的雷鸣声。
“来吧!……让我见证你的恩师所说的时代吧!”
☆、幕间:虚语
我生命中的声音抵达不了你生命中的耳朵,
但是,为了避免寂寞,
让我们交谈吧。
——《沙与沫》
幕间:虚语
狼从远处看着他们。这些统治鹭谷的野兽对世界的好奇心仿佛永不衰竭,能暂时战胜它的除了疲劳,只有饱餮后的满足。体格巨大的银灰色头狼还在吃獐子内脏(它总是最后一个进食),而它的配偶已经在晒太阳了。一只菜粉蝶落到她雪白的毛皮上。当云缇亚把钓来的鱼扔给她时,她抖了抖潮湿的长吻,发出低吠,惊得那只蝴蝶惶然飞起。
在狼群的下一个繁殖季节来临之前,她重新恢复了美丽,和直面命运的力量。
“她很像你。”云缇亚告诉爱丝璀德,女人低声笑着听他一本正经说完。“我给她起了个名字。”
“嗯?”
狼不需要名字。它们不在乎被人类怎样称呼,反正那都与它们无干。名字只对人自身有意义,它是思念化成具象在内心的倒影。
云缇亚与母狼的黑眼睛对视。“叫做‘朝露’。”
鳟鱼破开腹腔,刮去细鳞,等两面烤得金黄,肉汤差不多也到了最诱人的时候。爱丝璀德捡来石头,在河岸边的平地堆起火塘。大块獐腿肉、带肥厚油脂的腩肉、附近挖的松菇和野生芜菁一锅炖着,再撒一把鼠尾草,扔进新鲜剜下来的麝脐。香气与原本的膻味一冲,也有了种淡乳黄色的质感,从咕嘟的每一个泡沫里向外溢。
云缇亚怕爱丝璀德烫到,先替她盛上一碗,自己用木勺略啜。软烂的芜菁吸饱了肉汁和蘑菇的鲜味,格外甘美,就是……似乎还少些什么。“你加了盐巴吗?”只听火堆对面问。
“哦,是啊。”
她信以为真,一边吹一边喝,忽然皱眉,转身摸索到小罐掰下两块粗盐放入汤锅中。云缇亚扑哧一笑。露出声音是不太明智的,但他抑制不住:捉弄这个无所不知的女人,令他产生了从未体验、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快乐。
“无聊。”两眼蒙着白布的女人哼道。幸而烤鱼没忘记调味,他赶紧递过叉子表示赔罪,她撕去半片,小口咀嚼。剔除鱼刺不需要视觉,舌尖就可以完成挑拣,然后牙齿将它们镊住轻轻吐出来,对于她,这像是天生的技能。云缇亚想起她十六岁前都在济贫院度过。修女们寡淡的饭桌上,所有称得上荤食的就是鱼、鱼以及鱼。
“茹丹人好像不喜欢吃这个?”
“还记得自己是茹丹人的通常不吃。”
“饿得厉害什么都会忘了。”火堆渐熄,她拿柔软的草叶擦拭手指,“我原本在修院吃鱼吃到吐,后来那些年一个人流荡,偶尔能捡到松鼠埋的橡实和伯劳鸟插在树杈上的干蜥蜴,就已经非常走运。有次连下了两天一夜的大雨,我也一直饿到雨停,爬出岩洞发现一只塘鹅正准备抓鱼。我观察着它的心,等水面弄出响声,我马上扑过去,掐着它脖子直到鱼从它喉囊里挤出来为止……那家伙力气太猛,差点把我拽下水去。当时还感觉有些对不住它,鱼一塞进嘴,立刻忘得精光。很瘦小的鲫鱼,刺多肉少,苦胆还弄破了,可这是好几年来我吃过的最鲜美的食物……以至于再后来,每次吃东西,我的舌头总要回忆起那时的味道。”
他见过塘鹅。光鸟喙就有一尺长、体重二三十磅的胖大个。“你可真够拼命的。”
“没办法。狗到了快饿死的边缘会像头狮子。说起来我在城镇也跟拉帮结派的野狗抢过吃的呢,当然是在有了萤火之后……但你确定要听这么倒胃口的故事?”
云缇亚忍俊不禁,这一下险些被汤呛到。就着炖肉,他慢慢吃完凉了的烤鱼,不再松脆,却依然细嫩滋香。“我只是,”他说,“有点同情你们打败的那些狗。”
爱丝璀德唇角一歪,起身就走,裙边不慎拖倒支撑大锅的木架,剩下小半锅汤泼在云缇亚身上,他顺势叫了一声。她急忙蹲下来,一摸浇湿的衣服只稍微温热,生气地用力将他推开。云缇亚大笑,跑到河边脱掉油腻腻的全身衣物扔进水里。
“把刀递给我,”他回头喊,“当心别弄伤手!”
衣服漂洗完毕,挂到高处树枝上,以初秋的气温过个一天半晚就会干透。水波轻轻舔舐着茹丹人与大地同色的肌肤,起初沁凉,不多时又送上溶解了阳光而得来的暖意。
剖鱼小刀游走在银白发丝之间,削下一层层雪屑,细碎漂流。自从削断了长发,云缇亚就彻底告别了洗头时的各种麻烦,尝到好处的他此后一待头发超过耳根立即修短,大大省事。不过不方便之处有时也难免……比如在一截水深只及腰部的河流中。
“洗澡洗这么久?”爱丝璀德问。她手上捧着一个即将编好的花环。
“快了,还差脑袋。来帮个忙?”
她脱下大摆长裙,站在靠近岸边位置比较高的地方,让他低头,用裙子兜水一遍遍浇,末了还替他梳理得更容易晾干。云缇亚瞥见她袖口沾了锅边的焦黑,衬裙上还有油渍。“干脆全脱掉一起洗了。水里很舒服的。”
爱丝璀德欣然照办。他很少像现在这样,在温煦的阳光下直接面对她的身体。河面鱼鳞般的金亮和她皮肤折射的光辉融合起来。即使以西方人的标准,她也太白皙了些,因此创伤很轻易地就落下疤痕,但由于健康和韧性,它们也能迅速消褪。她是一轮圆月,挣脱出往复的阴翳与黑蚀,于洁净中一点点涨得饱满。
“真静啊。”她说。
两只相互追逐的螟蛉斜斜蘸过水面,朝上游飞去了。
云缇亚搓洗着她无法察知的污迹,冷不防衣带从布料间滑脱,溜过她身旁,她踉跄好一会儿才抓住。水在她所处的地方不算浅,浸没胸部,直达锁骨。草芽那么大的银鱼结群环绕过来,被它们的摩挲弄痒,她不停地笑。“快来这儿,”她张开双臂呼唤,“来!来呀!”流水裹挟这些剔透莹亮的小生物,就像光阴裹挟她失去的孩子穿过她的怀抱。
云缇亚忽然抬起头。没有一丝风,水默默地徐行。
“爱丝璀德。”他喊道。
“怎么?”意识到离他有点远了,她循声往回走。
“站那儿别动。”无迹可寻,但直觉已向他指出凶兆,“前面危险!”
她侧着头,蒙在绷带后的双眼想必弯成弧线。“我不会再相信你了。”话没说完她就跨上一步。又一步。
然后她惊叫。
云缇亚眼睁睁见她栽倒进水里,黑发荡漾,如一团缓慢沉没的海藻。他潜下去搂紧她胳膊,只看到红丝缕缕,旁边一条灰白水蛇扭动着要窜开。一刀将那条蛇斩断,他抱她上岸,倚在大梣树底下。伤口位于大腿外侧,靠近后腰,他用刀尖小心地挑开,挤出一部分颜色略深的血。“没关系,水蛇的毒性通常不大,麻一下就好了。”
她没反应。那么短的时间不至于呛水窒息。是因为惊吓而晕厥?云缇亚托起她的头,浸湿的唇瓣更加明艳,恍惚有一丝不胜寒冷的震颤。
他心领神会,低头吮吸她那已无碍的伤口,确切地说是在亲吻。光滑微温,让他以为自己吻的是一块融化中的冰。他的手很自然地搁在她下凹的腰线上。惯于握刀的手指显然过于粗糙,但它们形同他另一张嘴唇,持续吻着最薄弱的她……直到爱丝璀德边笑边挣扎躲避,随之陷入剧烈的咳嗽。
“技术太糟糕了!……你也敢说自己是个茹丹男人吗?”
“我又不在茹丹出生长大。”他欺身上去,凑近她的脸。她眼睛上的布带也已经湿透,他想把它换下来,犹豫片刻,终于没这么做。“何况大妃们哪有你挑剔。”
“说得好像你伺候过某个大妃似的。”她抱住他脖颈,张开双唇承接他的吻。有冰凉的硬物垂到她胸前曳动,发出窸窸窣窣的金属声响。忍不住去摸,熟悉的形状和雕饰。“啊,这是……!”
云缇亚解下嵌紫色珐琅的镀金十字护符,挂在她颈上。
“一个逃难到鹭谷的小贩卖给我的。他说在哥珊城外的海滩上捡到一条搁浅的大鱼,鱼肚剖开,里面就是这玩意儿。”他引领她的手,掰开珐琅日轮,触摸暗格。“你看,时间是可以后退的。即使无法把我们带回过去,它也能圈住我们。所有你以为走过了的路,其实只有一个圆的直径那么长。所有你以为遗失了的事物,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身边。”
现在他们的皮肤贴得不能再近了。她细腻的白皮肤和他伤痕虬结的浅黑色皮肤。那是昼与夜,而黄昏就升起在它们之间。
“我爱的人呢?”
“他们伫立在生命之河必经的微光中,”云缇亚说,“等待着和你重逢。”
他埋下头去。暮色…降临他平展的脊背,唯独蝴蝶骨坚硬耸起,爱丝璀德的长发像夜幕覆盖山峦一样覆盖它。他感觉敞开的不是她,而是自己。藉由彼此的颤抖,她啜饮着什么,也许是汗珠,更汹涌的湍流,风暴,犁的铁腥,他血管深处的火焰,也许是肌肤本身的弹性和咸味。
也许只是以上种种所喻示的同一件东西。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带给她、传达给她、从自己的壶倾注到她杯盏里的东西。
真实。
“我不需要与微光重逢,不需要落空的记忆和思念……”
她的怀抱如此之大。他用力敞着,把一切都交了出去。一切她想要的:融合了温暖的温暖,刚毅而有韧劲的根须,以及恰好充盈她双手的、活生生的躯体。
九音鸟所渴望的真实。
“你空了吗?”她喘息,以耳语的形式,“那里空下来了吗?”
此时此刻。
“把世界倒空,然后装满我。”
他照她说的做了。或者说他一直在这么做。当两个人触碰、占有并填充真正的彼此,躲闪和矫饰都毫无意义。最后他不知道是自己装满了她,还是被她装满。他们不同颜色的身体紧密相挨,紧密得只差不能溶解掉对方;但他们盛纳灵魂的凹槽却是重叠放置的。一个容器摞在另一个容器里。
爱丝璀德捋顺他因汗水而粘连的额发。“你和那时相比,变化大多了。”
他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时候。在那个厮磨着雷电、火、影子的岩穴之夜,他根本没想过要爱上她。
“至少有一点没变。”
“是的,”她说,“我们活着,并且在一起。”
她翻身取过先前搁下的花环。它很粗,主干由四五根柳条束成,用香蒲茎叶捆扎,再簪插大大小小的花卉。虽然无法顾及颜色,她靠触觉编织起来倒也得心应手。“献给黑夜大君之子的戒指!”她把它放上他平坦的腹部,圆心正对准肚脐,花萼和嫩草尖挠得人极痒,他竭尽全力才忍住笑。
盲女忽然停下了。
“有人看着我们。”
“没人。那是狼。”
不仅仅是狼。还有星辰。
他们伸展的四肢嵌在草地上。星辰嵌在枝叶中间。
“真静啊。”他听见她呢喃。
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而耳边如潮水般涌动着树叶声、蟋蟀唧鸣声、野鼠窜过草丛的簌簌声、远处猫头鹰的扑翅声、狼嗥声、空洞的风声,以及彼此的心跳声。
“你在想什么?”
云缇亚此前从未、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听她提起这个问题。
他脑海中其实有许多念头,但它们都渐渐黯淡下去。他的确接连几日没充分休息过了。倦意伸出它灰白枯瘦的手攫住他,只让他隐然以女人的低语为枕。黑暗绵亘,延伸到无限大。
有什么轻柔的东西,轻柔地从她脸上滑下来,蹭着他耳垂,像一枚叶片。
“我呢,”她自己答道,“想的是我知道的最美满,最幸福,或许也最奢侈的事物。”
他以为她会说“爱”,但爱丝璀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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