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记。帕林……你新的效忠对象叫这名字啊。”
不出意料。这东西是和帕林早就商量好的小把戏,只能用一次,在他带走床弩后便废止,此后再有人拿它来提货,实际上是给反抗军传递信号,表示刺客已落入敌人手中。云缇亚默然,无论对方如何措辞,他充耳不闻。
“很失望吧,宗座到现在还没来提审你。”
镣铐锁住的手握紧了,然而很快松开。
海因里希见缝插针地微笑起来。
“八岁那年,你杀了自己的母亲,被打上烙印判处死刑,当时还只是武圣徒的宗座在绞架底下救了你一命。”他改用茹丹语,极其标准流利,云缇亚才想起他曾是吉耶梅茨的得力干将,“你以为把烙印烧毁就能抹去吗?我调出了那次的卷宗,清清楚楚。同一批处死的五十二个人,罪行最重的是个偷了主教银餐盘的贼,谁手上都没沾过人命,但宗座唯独保下了你。”
“我听不懂你的话。”
“这个是否会让你觉得好懂些?”
云缇亚猛地站起身——如果他可以的话。
不足三呎长的两条铁链限制着他的双手,脚上还套了条横枷,若非如此他早已夺走了海因里希特意凑到他跟前的东西。那是一封信。不但古旧发黄,还撕得粉碎,却又被精心粘合拼凑完整,信上的茹丹文字清楚无遗。他认识那笔迹。尽管那些字迹淡得像在一条被遗忘的河川中浸泡多年,他仍然依靠一种本能的回忆认出了它们。
是母亲的字。
“‘致我最深爱的曼特裘’……‘永远爱你的……塞黑莱特’……”
海因里希念出声。
他的脸为阴影覆盖,云缇亚可以肯定它绽露着看不见的狡诈笑容。
“这怎么会落到你手上?”
不,真正的问题应该是,“他怎么会让它落到你手上?”
……但他什么也没问。
“茹丹没有第二个名叫塞黑莱特的大妃,更不会有第二个塞黑莱特皈依西方的至高主父,用纯白明净之‘光’为她的儿子命名。十七年前那位武圣徒,是不是非常后悔自己来得太迟呢?心爱的女人遇害,无论凶手是谁都该痛恨入骨欲除之后快吧?救你,与其说是因为你母亲的缘故,不如说——崇高神圣、德行无瑕的教皇,原来也放不下自己的私生子啊。”
云缇亚陡然哈哈大笑。要不是笑得牵动背上的伤口,他简直无法自抑。“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身上的西方血统?我头发、皮肤的颜色,我的相貌,谁还瞧不出这么显著的特征?我是黑夜大君的血裔、纯种的茹丹人,只有瞎子才会怀疑这一点!”
“哦……那就是……和有夫之妇通奸?”
海因里希放慢语速,“……似乎更有趣了。”
他们互相凝视着,都不再发笑。一条半闪半隐的线把彼此的心思连起来,脱离了审问和被审问的处境,而共同指向一个慢慢显现的事实。这的确很有趣,即使所发现的秘密对于他们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意义。
“你想利用我。”云缇亚率先开口。
“我想帮你呀。”典狱长摊了摊手,“无论宗座是你的什么人,相信我,他绝不会在你三番五次跟他作对后还宽宏大量。我们总算相识一场,不忍见你无端端地丢掉性命。再说你为什么替反抗军发传单?不就是要让哥珊的平民认清坐在他们脑袋顶上的是个恶贼、暴徒吗?对,他是不如从前那么得人心了,但大家相信了十多年的事,凭你几句话空口白牙的就能拗过来?证据,小伙子,你得有证据。现成的证据明摆着在眼前,不是我利用你,而是你懂不懂得利用它。”
懂了。
“你也打算投靠‘叛军’?”最后两个字,云缇亚故意咬得很重。
“假如我请你引荐,你不会拒绝吧?”海因里希打开一只卷轴匣,逐一拿出里面的东西,“这些是曼特裘往日手谕的草稿。我贴身服侍了他两年,要多少有多少。他的字方方正正像印刷的一样,对你应该不难。接下来更简单,你照他的口气写封给你母亲的回信,务必缠绵露骨些,让整张纸都浸满我们宗座猊下的情意。哪怕他不承认你母亲那封信是真的,哪怕一百个哥珊人只有两个认识茹丹字,他的亲笔回信也足可作为铁证。——如何?我的诚心贵军是否还看得上眼?”
物证齐全,人证也不差,再下一步就是把通奸事件女主角的儿子推出去指认了。云缇亚清楚这路数。事情偏离了预设的轨道,细想倒也不意外。这个先后背弃了吉耶梅茨和贝鲁恒的男人,大敌当前又怎会继续效忠教皇呢?
帕林……看来计划有点变动啊。
“我写。”很坦率。“但你得先放开我。”
“抱歉,地方是稍稍委屈了些……不过文具不是全在这吗?”
纸、羽翎笔、墨斗,一样没少,只除了修改用的刮刀。云缇亚心中冷笑。虽然小,那好歹也算把刀。典狱长提着累赘的袍脚,到外头过道上拿了狱卒留下的矮凳充当桌子,又端来一盏油灯点上。他打开云缇亚右腕的镣铐,左腕铁链也放长了一截,甚至亲自给笔尖润饱了墨——油灯却一直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云缇亚落笔前停了片刻。
试探也许很多余,他仅仅不愿让对方知道自己来这儿原本是为了死。
“你必须保证我的安全。你说过要帮我,不会眼睁睁看我丧命。希望你能做到。”
“当然嘛,”海因里希微笑的嘴唇像条裂缝,“这对你我都好。”
信一会儿就写完了。模仿笔迹很简单,内容也不过照着对方提供的底稿抄一遍而已。海因里希接过纸张,小心翼翼放到一边晾干墨水。他表现得并没有云缇亚想象的那么欣喜若狂,但交递的时候云缇亚发现他的手在颤抖。他感觉到面前的人在极力压制这种颤抖,犹如一个黑洞想将泄露出来的暗影吞回它体内。
“你脸色不太好。”
“担心瘟疫?”典狱长咳嗽几声,“要那样的话这儿的警卫一个个早倒下了,轮不到你。”
这次瘟疫的病征基本是发热和身体浮肿,确实不会长那些脓疮。说是天花,身边却不见人感染;麻风也不像。云缇亚放弃了猜测,不管什么病,在这人身上都令他有种无以言喻的幸灾乐祸之感。“既然合作愉快,可否给我换个地方呆着?”
“我还有一个问题。”
海因里希重新坐下。以一张矮凳为隔,他盯住云缇亚的双眼。
他已经显露出疲态了。之前说的话好像烧光了他大量的精力。然而他此刻的表情异常轻松,轻松得很容易让人跟着放下心,似乎接下去的那句只是和家常寒暄闲聊一般随意:
“——你去永昼宫下面的湖底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插图
☆、Ⅲ 蹈火(4)
云缇亚沉默。
除了沉默,他别无选择。
他不能走漏任何表示惊愕的神色,乃至动作,乃至眼里最微小的一丝光。这是非常危险的。他所受到的训练不允许他这样做。
“你干得挺利索,该灭口的都灭口了,不过你或许没想到,死人有时候也会说话。”
海因里希往前凑了半步,用蹲踞的姿态迫使低下头的云缇亚看着自己。
“今天清早,我的医师外出采集瘟疫样本,在靠近城墙的山崖下发现了一个收尸人的尸体。”
傻子。
“我猜凶手可能很匆忙,没时间烧掉或掩埋,索性从崖上扔了下去,造成他失足坠落的假象。但医师告诉我他身上有两处刀伤,前胸一处,而致命的在咽喉。当时我就想他必定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既然存心从这儿着手,后面的就好办了。你知道,那家伙长得滑稽,大脑袋细瘦身子外加罗圈腿,谁见了都不会忘。我派人去打听,最后是城外采石场的监工说那人和你同伴一起来过,弄走了好几头死骡子的内脏,更确切点,只有膀胱——明显得很,不是么?下过水的一眼就认得出它的用处吧?”
云缇亚漠无表情。
现在哪怕是稍微粗重的呼吸声都能出卖他。
“我亲自到山崖下看了,上面只有一个可以抛尸的位置。也许是巧合,从那儿牵根绳索,走水闸旁边的备用水道,不失为潜入内城的好方法。但那条水道泄洪时才用,平常是干的,即使它的出口是湖底,游上岸也决计不需要那么多气囊。”
海因里希蓦地一笑。他并未得到想要的回应,笑意却丝毫不减其盛烈,“我听说——”他拔高音调,“永昼宫底下,是以前诸寂团的——”
“——是以前诸寂团的根据地。对。可这跟你无关。”
云缇亚冷冷斜起眼,终于有一个机会让他无所保留地展现对此人的蔑视:“我为刺杀第六军统帅而来,早有被俘身死的觉悟。诸寂殿是往日我与众多战友共同起居、训练之处,纵然荒弃了,而诸寂团已经不存在,那儿仍是我这样的人唯一的归宿。我的确去过那地方,用得着奇怪吗?一个要去执行这辈子最后一件任务的暗杀者,临走前看一看故里,和十几年的回忆作个告别,就这么令你难以理解吗?是了……你怎么会理解自己完全不曾有过的感情?”
诡异的静谧充满整间囚室。
直到响起海因里希的击掌声。
“……说得真好。简直找不出漏洞。”
他一眨不眨。
“但我不相信。”
“本性虚伪,看周围一切便都是尔虞我诈。”云缇亚说,“可悲。”
“我吗?我从这里起家,时刻渴望着逃出这座黑牢,最后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就像诸寂团在时你是刺客,诸寂团灭亡你依旧是刺客一样。跑不掉的。命运硬塞给我们的路,踏上一步就限定了一生。”海因里希耸耸肩,用铁签轻剔灯芯。“干我这行的有句古训——人只在一种境况下才绝对值得信任。”
一只飞蛾绕着圈扑向油灯。当它下落的瞬间,铁签将它按进灼热的灯油里。灯焰只略略颤动了一下,接着是一阵让人齿龈发痛的微细声音。
云缇亚厌恶地扭开头。
“很无趣,”海因里希叹气,“这就是我的工作。”
“咱们刚才不挺默契的吗?彼此都仰赖对方的帮助。”他又凑近了些,“敌人过于强大,我们是在和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神作战,不齐心协力就等于找死。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责任不能分担?有什么不能以同伴、合作者的身份沟通,非要我……用自己擅长的方式来交涉?怕我侵吞你的功劳?唉,你既然不怕死,又何必担心这个?既然刚刚认可了我的诚意,这会儿又何必把我瞧得太轻?”
从狮子嘴里抢食的鬣狗。
不,它想夺取的也许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种玩弄和欺骗强者的快感。
它享受着“背叛”本身。
云缇亚忽然发现自己几乎不了解这个人。尽管某种程度上他心知肚明,但他完全无法揣摩海因里希的思想,和欲望。猎豹永远不明白为什么鬣狗拥有尖牙利爪,却喜欢吃腐烂的尸体。
帕林没算错。永昼宫要等到反抗军能掌握局势的时候才炸毁,就因为这种人存在。帕林多少还想把时代翻修一新(不管它变成什么样),而海因里希绝不会。
他只满足于混乱、恐惧,以及毁灭。
“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在说谎,那么我们无话可谈。”
合作在之前放下笔那一刻就结束了。
云缇亚知道自己对海因里希还有用。但后者对于他,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
“……真遗憾哪。”
嘶哑的叹息。
典狱长挑出灯油里烫得半死的飞蛾,撮唇一吹,它擦过灯焰,霎时绽成火花四散滴落。
“有些事真的不想拿到我的工作场所……冷冰冰地解决。”他冲茹丹人笑,神情颇为无奈,“我很想信任你,也请相信,我是真心希望帮助你、救你脱离险境……”
“——你背着我原来是这套说辞吗,海因里希!”
冷不防一个声音,匕首般插到他们中间。云缇亚的心跳猛地趔趄了一下。海因里希反应更大,没等那声音呼叫他名字就立即起身,转向过道外侧——大概在他的认识里,那边只有一扇特意叮嘱关上的加固门,再无旁人。
他们都听出来了。
是阿玛刻的声音。
云缇亚没想过能这么快又重新见到阿玛刻。
那个止步于他遥远记忆中的女人全身扎满绷带,四个士兵替她抬着座椅。她肋间的穿刺伤已经止住了血,手臂齐肩削断的切口却还不住地有鲜红往下滴,而面孔异常苍白,看上去仿佛这两种极端的颜色在争夺她的身体。
眉间晦暗,她似乎刚从一场深渊似的昏迷中挣脱。
云缇亚心头有件悬着的东西终于安稳落定了。她还活着,却不再是他要与之拼命的敌人,尽管第六军统帅的图章戒指仍戴在她仅剩的那只手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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