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眉间晦暗,她似乎刚从一场深渊似的昏迷中挣脱。
  云缇亚心头有件悬着的东西终于安稳落定了。她还活着,却不再是他要与之拼命的敌人,尽管第六军统帅的图章戒指仍戴在她仅剩的那只手上。床弩毁掉了她的大腿韧带和膝盖骨。兴许经过漫长的治疗可以再站起来,后半生也只能与拐杖为邻。她永远无法跨上马,无法奔驰作战,无法对起义者的军队造成任何威胁。
  唯独这样才能把他必须杀死的阿玛刻和他所记得的阿玛刻分割开。
  “你承诺过,”重伤的女人对典狱长说,“要把他的脑袋……送给我。”
  她瞧也不瞧云缇亚一眼。
  “我借给你印信,允许你暂时调动我的一部分军队……就为你这句话。我没叫你派人帮忙,因为我想亲手宰了他……但你居然……居然打算将我的猎物据为己有,还跟他串通一气!不可饶恕!”
  海因里希脸色阴沉。他们先前一直在用茹丹语交流,阿玛刻懂得不多,不过看这情形,至少她听懂了他末尾那一句。
  “别动怒,将军,”他改回大陆通用语,“否则伤口容易开裂。”
  “哟,看这样子……觉得用不着我了是吗?”她无法动弹,却仍有力气冷笑,“别冲我使眼色……鬼才买你的帐。没什么权宜可讲。今天不作个了结,我决不干休!”
  海因里希转向她随身的士兵。“将军喝了止痛剂,有点恍惚了。送她回去换药吧。”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些全是我的部下。”阿玛刻昂起满布汗珠的额头。虽然虚弱,她眼角光芒犀利,不折不摧。“你无权指挥他们,只有我才能这么做!我仍是一军之首,在宗座褫夺我的职位之前!——你,拿你的佩剑给典狱长,然后出去,四个人统统出去,就让他冲着空气搬弄唇舌……告诉外面的兄弟随时做好准备。这是命令!”
  “你带了多少人来?”海因里希脸上愈发难看,而她显然得意于此。
  “两百,重装弩手,不多。你放心……他们没理由轻举妄动……除非让你惹毛了。”
  胡闹。
  长剑下意识从鞘中移出半寸。现在监牢里已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昏暗和死寂扩大着这丝微小的响声。
  “听好,海因里希,”女人说,“你可以选择。”
  她的目光掠过囚室内的两个男人,像掠过一堆腐烂的肉,和一头即将被脔割的牲口。
  “用你手上的剑斩断他四肢,掏出他的心脏,立刻。如果做不到……就杀死我。”
  剑没再继续往外拔,也没收回去。
  “冷静点,阿玛刻。”
  声音极力压低,轻柔得好像情人在枕头上相互吻着对方的鬓发。
  “做不到吗?来,朝我喉咙来一剑。付出这样的代价,还是得不到渴盼的东西……我又何必作为一个废人活着?怎么……连杀我也不敢?你害怕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统帅被你结果了,外面我的士兵会跟你没完?……孬种!”她往后一仰,哈哈大笑,“来呀!来踩过我的尸体,然后试试能不能走出那扇门!有胆子背叛我,竟没胆杀了我!”
  “你不需要这么心急。”
  云缇亚说。
  他十分平静。以前从没有哪个时刻预想过,未来的自己能如此平静地与阿玛刻交谈。“我来找你,就没打算全身而退。这条命始终要赔给你的。不管是谁掌控我的生死,他都会还你公道——”
  “——闭嘴!!”
  阿玛刻一扬手,黑电霍闪,狠狠抽在他脸颊上。云缇亚这才看清她唯一完好的左手握着根长鞭。血伴随灼痛,流经他唇沿。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她勉强裹扎上的伤口又重新崩开,绷带很快由斑白转为大片赤红。
  “你没资格说话!凶手!……别自作慷慨想要把命施舍给我一样!”
  我只是……
  没什么想说的了。云缇亚闭上眼睛。
  “看着我!心虚了?这会儿还把自己装扮成圣人?……看着你在我身上、以及当年的珀萨身上做的事!不,我不会等那一天……我不要谁赏赐的正义,只要此时此地能实现我当年的誓言!你以为砍了我使用武器的手,我就不能亲自了断你吗?你以为我这个废物只能可怜巴巴望着……求谁替我主持公道吗!”
  海因里希反应敏锐,迅速将剑藏到身后,阿玛刻伸手来抽却扑空,她双腿无力,猝然栽倒在座椅前。他作势搀扶,不料被她拽住前臂衣袖,猛地一拉——
  累赘的麻质袍服连同里面的衬衫抵抗不了她的蛮勇,应声撕裂。
  苦心遮掩的肌肤暴露于另外两人视线下。
  “啊……”
  时间仿佛让监牢里的幽影吞噬了一小截。在这之后,阿玛刻点点头,说。
  她不再恼怒。尽管所见到的景象本应该最大限度地激怒她。
  典狱长的手臂完全不像曾经是个战士的人的肢体。它瘦得可怕,肌肉大块萎缩塌陷,犹如一条撒了盐的蛞蝓。那惨白的底子上开着花。不曾凋谢、却停留在枝头慢慢腐败溃烂的花,或大或小,或黯或艳,或散布或攒集,贪婪地掠夺他的健康当做养分,从而把自己的宿主变成了一个畸形怪物。云缇亚瞬间明白他穿得如此厚实的原因。从阿玛刻挑满讥讽的嘴角,他看出,她也明白。
  那既非天花,也非麻风。
  比天花更痛苦,比麻风更屈辱。
  “难怪你对我置之不理,原来……”
  阿玛刻的眉尖因笑而剧颤,毫无顾忌地显露着最锐利的芒刺,“原来……你在外边……还有别的女人呀。”
  “什么?”
  失声的是云缇亚。
  海因里希反倒很从容。他慢慢整理好撕破的宽袖,重新盖上胳膊,表情没多大变化,兴许还更加轻松些。总算有个时刻允许他捂住心口。此前的冗长对话和囚室内溷浊的空气让他胸腔漫衍成一片泥沼,几乎胶住了那颗东西的跳动。他一直怀疑它是否已经沦为死物,不过手掌贴上去,似乎又探知到它在泥潭深处微弱地呼救。
  “这是让哪个妓…女迷上了?不对……新圣廷没有妓…女的活路……莫非是暗娼?或者路边随便找了条狗……脏成这样你也不在乎,真够饥不择食的。”阿玛刻双眼逼仄如丝,“要不要我提醒你至今还保留着宗座侍卫的头衔啊……大人?”
  “——你刚刚说什么?”
  铁链挣动,阻止了他缩短与她的距离。云缇亚发觉自己竟然在笑,准确地说,是被某个雷电般的事实击中而引发的痉挛。
  “你……和……他?”
  他所指的两个人同时望过来。男人的面孔沉静而僵硬,像块岩石;女人略略一怔,但随即又一脸坦然。
  “噢,是啊。”她说。
  她将手递给海因里希,任后者扶她回到椅子上,半凝固的污血蹭了他大半身。
  “他是我的情夫。”
  阿玛刻微笑着,像谈论起天气和饮食一般自如,“当然……在他还像个人样的时候。”
  她疯了。
  云缇亚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
  “你知不知道他的底细?!他随时有可能从背后捅你一刀!当年要不是他假意投降,珀萨也许不会冒险做出那种举动……珀萨是个正派人,但这家伙……”
  “对我提起珀萨你就不感到……丝毫羞耻吗!我最爱的人被你葬送,你倒义正辞严叫我反省!这不关你的事!”她察觉他的痛楚,这除了带给她嫌恶,还另有一种阴冷的快慰。“我摔倒……陷在烂泥里……让狗咬了,都随我喜欢。我愿意走哪条路就走哪条,只要它最终通向你的坟墓。这都不关你的事!……你有什么理由来教训我!”
  “因为他现在还爱着你呀,阿玛刻。”
  海因里希淡淡地说。
  手依旧按在胸口上,语声低闷,不过他相当清楚词句的分量。
  “既然那时能用石子击落旗帜上的羽毛,也就能用暗箭瞄准你的头。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还牢记着与你的情分;砍断你的手,重创你双腿,因为他不想杀你。把你变成废人,永远无法与叛军为敌,是他对你格外体恤,因为这样你才可以活下去。”他耸肩,瞧起来竟有点微妙的艳羡,“不管你如何对待他,如何咬牙切齿地恨他,都挡不住他惦念你,千方百计保护你,和爱你。”
  阿玛刻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她看看面前的男人,又看看云缇亚。被铁索束缚在囚室角落的刺客一言不发。
  目光的成份在飞速变易,激烈、尖锐、迅猛动荡的神色轮转而过,又逐一溶解在她空洞的瞳仁里,终成一汪死水。
  “……你是对的。”
  她看茹丹人的眼神再也不像看待宰的牲畜。
  而是一团扭曲、绞缠、奇形怪状的,自整个世界诞生以来最令人恶心的东西。
  “我改变主意了,海因里希。我不想要他死。”
  气息顿促,所剩不多的力量已快要耗尽,但她尽可能地维系着这段话的连贯。“我要他活着。从放出第一滴血到断气,这个过程实在太短。我要他活着,十倍、百倍地体验珀萨和我受的罪,每一次眨眼、呼吸和心跳的时间都被痛苦浸没,每一个刹那都像一千年那么长久,而死则是无可企及的恩赐。我要他知道他给我的一切,我都悉数奉还,包括这份情意:他为我留下了一条命,那我也得原封不动地报答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三个人的内心活动是这样的
  海:“你竟然把我出卖给这个傻逼!”
  阿:“你竟然背着我勾搭上了这个傻逼!”
  云:“你竟然真的勾搭上了这个傻逼〒_〒”
  
  下章有限制级,提前打个预防针,如果没有准点更新就表示作者在写的过程中被重创了Orz 
  

☆、Ⅲ 蹈火(5)

  快天亮了,湖面仍静得可怕。
  海因里希站在桥柱旁等待。他凝视着的这片水域像一只漆黑巨眼,同时也在凝视上方的永昼宫和他。
  距离阿玛刻遇刺已有两天。教皇没来探看慰问,也没第一时间责罚失职人等,而是当即传下话叫他交出被捕刺客。他交了傻子和操纵床弩的那个大块头的尸体,然而当时上百双眼睛都瞧见刺客是个茹丹人,这样顶不了多久。
  一旦让教皇的亲信甚或其本人介入审讯,此前铺垫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颅腔里攒针似地疼,导致心念也时断时续。这种剧痛简直要向他证明思考对于他是一件何其奢侈的能力。他闻到从层层包裹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不管洒几瓶香水都无法掩盖:死亡的征兆已提前降临,与他的意志在这截衰朽的身躯上并存,而他到现在竟还保持着清醒。他不知道以目前形势哪一方算是暂时的胜者,但最终结果显然可以预料。
  他等着湖水给他答案,却只等来一个突兀的声音。
  “大人。”
  海因里希猛地转头,当看见对方照约定的那样掀开斗篷风帽、露出熟悉的脸孔时,被拧了一把的心并没有复原。“你来得太早了。”他极力掩饰不悦。
  “您以前一直说,宁早勿晚。”摩根索有点莫名。新上任四个月的宗座侍卫长按理已经是海因里希的上级,私下里对他依然使用尊称。“何况这个点上守卫即将晨巡,我担心咱们的见面会让人发现。”
  那正好直奔主题。“宗座最近都忙些什么?”
  “瘟疫的事,伊叙拉将军的事,叛军的事。昨天前线的第三军有封战报送来,我没敢偷拆火漆,但宗座看完脸色很差。据说那个参谋出身的加赫尔刚一交阵就摔下坐骑被俘虏,另一种传言是他领着大队人马投降了叛军。以我了解,这群乱党不像纯粹的乌合之众,装备一般,补给却很充足,士气相当高,他们的指挥官奇袭起来挺有两把刷子。”
  够那老家伙头痛的。急着要刺客必定是为了叛军情报,不过这样反倒有周旋的余地。“阿玛刻的统帅头衔快保不住了。等宗座弄清她的伤势情况,会立即把帅印转给别人,或干脆撤销她那群民兵的编制并入第一军。”尽管是个麻烦的疯女人,他眼下还需要她。“你得帮我拖延,说她没大碍,休养一段时间就好。放心,底下人怕担责任,恨不得层层隐瞒,不会主动捅出去。”
  “您……是打算?”
  “害怕吗?”海因里希微笑,双眼紧盯湖面,“别忘了你靠什么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做过的那些足以叫我们死一千次,难道你还满足于现状,觉得自己很安全?叛军兵临城下是迟早的。宗座一手点燃的火炬就快熄灭,我可不想陪着他变成冷灰。好好替你的未来考虑一下吧。”
  摩根索欲言又止,终于,他的喉结动了动。“……半个月前,来了只信鸽,当时和总主教养的鸽子混在一起我没太注意,后来才知道是耶利摹帝国的回执。宗座昨天已经秘密调动了炽天羽骑,沿重兵把守的山道出城,不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