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在同伴的光辉面前,它太简陋了,正如那段被远远丢在脑后蒙尘落灰的年代。剑柄的松木若还有生命,内部早已轮圈密布。剑的造型平凡无奇,连质地都只是夹芯钢,而非纯钢,身上更是磨痕累累;它唯一的装饰,是这些伤痕里血垢沉积,蔓延开来,仿佛火焰的脉络。
教皇扯下外披的祭袍。此刻他除了甲胄,一身别无他物。“来吧,诺芝,与我共同作战吧。你自称年迈体颓,但至少还有为我递送武器的力量。”他拿起最开始的仪式剑,“敌人就要到了,宗座侍卫在下面撑不了多久。我战斗时你待在阁楼上,一旦我的剑卷口折断,就立即掷一把新的给我。来吧!我已抛弃三重冠,不再是诫日圣廷的教皇,现在乃是以武圣徒曼特裘的身份而战!不管诗歌多么飘渺虚幻,请你用它为我谱写荣耀,请你为我唱响你失聪前写下的六韵诗,为我的敌人唱响挽歌!”
……尤利塞斯,你不过想证明给我看罢了。你真的明白这句话吗?你真的相信它吗?或者你已经说服自己被它所感动?
“‘我所做的一切,’”轻声地,他顺着督军的遗言说下去,“‘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
☆、Ⅴ 于无声处(3)
身体在云石地面倒拖而行,抬眼便是血迹。
不是自己的,海因里希确认。自己的血管早已烧干,能流出的也只有脓液。
血迹源于死者。七零八落地倒卧在永昼宫各处,底下两层宗座侍卫与叛军各半,慢慢向高层去,露台、走廊和过道转角的尸首就全是叛军。待进入一间空旷大厅,尸首的数量达到顶峰,纵然室内阴暗,仍依稀瞧见头颅、断肢、肝肠遍地,看来不久前这里发生过恶战。
拖着海因里希的人把他往厅中一台座椅下面一摔,揪起他头发,火炬对准他眼睛来回晃。“嘿,您早早地就醒啦……大人。”那张脸笑得明晦参半,“这下可更有趣了。”
再怎么模仿,摩根索也学不会他想象中城府深沉的阴谋家该有的样子。海因里希懒得评价他的表演。这家伙的腿骨在那次谋刺事件中被箭射穿,从此瘸了,或许念着他“护驾有功”,教皇并未处决这个傀儡侍卫长,而是扔到牢里当一名最低级的狱卒,正好方便他将所有怨气全发泄到海因里希身上。平日里百般折磨自不消说,就算叛军入了城,他也不忘带旧上司一道出逃,以免后者占了便宜,轻易解脱。两个人的地狱,海因里希想。自己最后竟落在这个既疯又傻的废物手上,教皇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果然高明。
“眼熟吗?这儿可是你工作了两年多又交接给我的地方……宗座厅呢。”
背靠着御座的椅子脚,海因里希深深吸进一口气。摩根索走开,去扶起厅侧歪倒的立式长烛台,点亮没烧完的蜡烛头,眼睛却片刻不离。他以前没这么蠢的。一个检验囚徒反抗能力的伎俩为何如此笨拙?下半身不能动,双手也被麻绳反绑,索性放弃挣扎。摩根索一直怀疑海因里希的瘫痪是假装,用沸油泼他下肢,看他全无反应,这才踏实;对他是否真的病重到手无缚鸡之力,却压根没信过。
“啊……还有件东西,是不是也很眼熟?”
那支冰凉的东西顶在海因里希颔下,逼他抬起脸来。他稍后才看清,是手铳。自己曾用它狙击过一名茹丹刺客的手铳。
“我喜欢看你惊讶的表情,”摩根索玩味不已,“在你发现自己失算的时候。”
他喜欢带着厌恶眼神欣赏这面孔上的烂疮,尽管害怕也染上病,从不触碰。“你总是自命不凡,以为凡事都在自己算计当中,呸!猜猜我怎么得到这玩意儿?我瞧见总主教塞一个大包袱在衣服里装成驼背逃命,差点让几支流箭射中,他溜得比受惊的老鼠还快,匆匆忙忙落下这个。运气太好,它一没沾湿,二没走火,里头居然还有颗子弹!很意外吧,我这么一条任你鄙视、玩弄、摆布,被你害得丢掉一切唯独没丢命的狗,终于也能请你尝尝它的滋味!聪明如你,可曾算到今天?”
海因里希张了张眼皮。“你想活?”他哑声反问,“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
手在背后触到一根金属长杆。御座下有支滚落的烛台,被坐垫长帔遮住,因此摩根索未能察觉。海因里希克制着自己抓起它与眼前的人奋力搏斗的幻想。手腕绑得很紧,他悄悄伸出手指,将那烛台以极小的幅度拨动。
“选这个地方了结我,太不明智。下一波叛军不知什么时候攻进来,见许多同伴惨死,唯独你完好无缺……必然以你为大敌,一拥而上。想活的话,办事就利索点,干完就跑,省得麻烦。”
胸口挨了摩根索一脚。他险些窒息。
“不劳惦记。现在可是半夜,我要是叛军,怕里面有埋伏,先把外头围个结实,等天亮再进攻不迟。至少有半个晚上可以好好料理你。玩够了,我再提着你这位前任宗座侍卫长兼典狱长的脑袋,跑去找叛军,说不定他们还会赏我几个钱花——怎样,这椅子舒坦吗?”
摩根索扳住海因里希的头,使劲往御座上拗。“你是没办法坐上去啦,不过得感谢我,给你一个亲近它的机会,让你跪在它底下。”他把手铳收回腰间,特意亮出寒光闪闪的匕首,“子弹就一颗,得留到收尾时用。刀工技巧还要向您学习啊,大人,不过请放心,我会拿布包着手,以免弄脏了自己。”
他解开对方手腕,要将两只胳膊分别绑在御座的扶手上,先从右边开始。海因里希左肘被他暂时用膝盖压制着,手掌却还有少许动弹的空间。趁摩根索全神贯注给麻绳打结时,他暗暗摸索到那支烛台,长杆另一端从椅子下面戳出来,恰好在自己腿部附近。
早已失去感觉的腿突然动了。
摩根索大惊,轻敌的懊悔明明白白写在他眼睛里。他的防备都叫这一动吸引过去,重心稍偏,被膝盖压住的左手立刻有了摆脱之机。
海因里希动作极其干脆,直取对方腰侧,一把摘下那支手铳。
“知道宗座为什么不杀你吗?”他撕裂般地笑,“为的是让你认清你与我的区别。有种人百虑一疏,若不能成功,就是在接近顶峰时摔落;还有一种人,甚至根本不具备向上爬的能力。‘失算’这个词只能用在前者身上,而你,还不够资格。”
在说第一个字时他就开了枪,于是后面的内容统统落入虚空。摩根索踉跄后退,滚下御座前的数级阶梯,惊骇与懊悔的神情自此凝固。再也没有一双耳朵能分享这段话。海因里希不禁憾然。但很快,就连感到遗憾的力气也不存在了。
由莫测的命运暂借给他、供他抓住短短一瞬机会爆发的那股力量,在他方才言语之际又消失殆尽。他听见它的流逝,像自己呼出的气息。血的味道黏腻腥膻,围堵过来糊住鼻腔,每一丝离开他的气息都仿佛带着决绝姿态誓不复返。他哈哈笑两声,提起火铳对准头使劲扣动,当然,什么也没发生。
射杀摩根索成了毫无意义的行为。死亡就在身边,在一个无限接近他、却也仅仅无限接近他的距离外,摩根索的死不会使它的到来早一分,也不会使他为等待付出的痛苦减轻一分。
而海因里希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实在无力给自己的右手松绑,只有在御座下瘫坐着,等待黑夜过去。大厅里满地死尸,围着他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等到蜡烛熄灭,星光也黯淡了,一抹苍白色开始刷上墙壁,然后脚步声终于到来,逐渐清晰,来叩响他与死亡之间那扇沉重的门扉。
第四军部队举着火把从大厅侧门走进,见厅中惨状,步伐不由得一滞。借助火光,海因里希认出了为首将领,那张白舍阑人的脸崎岖坎坷,像是一场大病肆虐后的留念。
“……伊叙拉。”
微笑着,他唤道。
伊叙拉警醒地抬起头,目光停驻好一会儿,他才确信御座前这滩烂泥竟是活物。
而且这活物竟是自己熟悉的人。
他在部下也唤醒对这人的记忆之前挥手示意,命他们从另一边的侧门出去。
“是你。”白舍阑人说,“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笑得直发颤。“别这么不近人情……忘了咱们的同袍之谊么?好歹也先关怀一下……我是如何变成这副德行吧。”
“我没工夫和你闲扯,不想了解你怎么作践自己,更不在乎是谁把你捆在这地方。”伊叙拉语气如坚冰,“回答我——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低声咕哝几句,伊叙拉听不清,只得走近。“……陪我叙叙旧,”他得到的是这样的回答,“哪怕你不想说,听我说就好。等我说完,自然会回复你的问题,否则就算你再逼迫,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伊叙拉将手搭在腰畔弯刀上,但终究还是移开。
“……说什么?”
“实话,信不信由你。万安节前那七天暴…乱是我策划的。葵花全是一帮蠢货,只会窝里斗,让我稍加拨弄便草木皆兵,结果自取灭亡。你眼睛那时被人捅瞎,也得记上我一份。”
早已组织好的言语流畅得出奇,光是讲述本身就能带给他极大快慰,远远冲淡了肉体的苦楚。“我抓住机遇投靠第四军,好容易又抓住机遇跳出来,摆了贝鲁恒一道,本想弄个圣裁军统帅当当,谁知曼特裘老儿把这位置给了哪点都不如我的你!他以为我在他身边俯首帖耳,就掀不起大风浪么?我做到了,哥珊在我操纵下天翻地覆,信众被他们虔心尊敬的人蹂…躏屠杀,不可一世的葵花遭受灭顶之灾,而曼特裘不得不忍痛宰掉他养的这群疯狗!想到所有这些人的表情,都是我一手营造……伊叙拉,你可否体会我的满足?你可曾从我的欢悦中分享万分之一!”
“你行如此毁灭之事,单单为了从中取乐?!那么多无辜者被你害得家破人亡,单单为了让你欣赏他们的惨痛吗?”
“毁灭哪有什么乐趣?毁灭的结果才有乐趣。”他仍用那种如数家珍的口吻说下去,尤其是伊叙拉青筋暴突的脸,堪称自己的又一件战利品。“若这结果乃是你苦心谋设、倾力所为,才最最有乐趣。唯一可惜的是,我没法走到最后……就连拼着这腐烂之躯刺杀教皇,也功败垂成了。不过在那之前,我已经把那老儿涉嫌通奸的证据散布了出去,给了他一记痛击!你们叛军可得感谢我呢……哈哈……哈哈哈哈!”
伊叙拉嘴唇翻动半晌,总算找到了合适的词。
“渣滓。”
无所谓了。这个词十几年前就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今天也一样。
“伊叙拉……你知道我妹妹的事。我曾天真地以为,她是我平步青云的阶梯,我的拼搏能让她的死有些许意义。……可是改朝换代了。她好似马车带起的尘土,呼地一下就碾进了车后的辙印里。而我不同。我决不允许自己的价值被时代的更迭所翻覆。哪怕是流星,瞬即而过,我也要给大地撞出一道深痕。多少生者殚尽竭虑,多少死者血流成河,才建筑起今日的哥珊,而我凭一己之力就能撼动它!你们的新时代尽管效仿曼特裘,抹灭整个旧圣廷,可又如何能抹灭我的功勋!”
“——宗座在哪?!”
海因里希干咳着,像被自己的话语噎住一般。
“……不知道,”他说,“兴许死在总主教手里了吧。”
伊叙拉转身就走。
“不杀我吗?”
“你的剖白,就留到审判庭上再说吧!”第四军统帅头也不回,“至于处刑,多得是更具资格的受害者来裁定!我还有远比你重要的事!”
海因里希猝然一阵大笑。那笑声犹如尖刺,直接搠破他喉管支棱穿出。“你曾问我,吉耶梅茨死的时候我在哪儿,现在我告诉你!”他抬手,漆黑铳口瞄准白舍阑人,“那时我就在他背后——正像这样!”
伊叙拉拧过身,弯刀银瀑飞溅,一闪之下,海因里希头颅已落地,仿佛要向何处奔赴一样,执意滚出数公尺远。血不多,却极为黏稠,色泽以不可妥协的姿态浓艳着,连爬到窗口的黎明也被它晕染上淡红。
伊叙拉静立片刻,才捡起地上的手铳。
膛内没有弹药。空空如也。
很久以前,他们还是第四军两个下级军官时,伊叙拉曾听海因里希提及自己的妹妹。只此一次。
“她叫什么名字?”白舍阑人随口问。他立刻感到这是个向对方伤口撒盐的问题。
但海因里希看上去并不这么认为。
他回答得果断而平静。毫无悲伤,毫无怀念,毫无惋惜。
“维狄娅。”
“你们西方的词汇?挺耳熟的。有特别含义吗?”
那是伊叙拉第一次发觉,战友谦逊文雅的外壳裂开一线,底下激涌着近似于鄙夷的感情。
“意思是,”海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