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军帐外的惨叫更凄厉了。
“一边是田地荒废,一边是没饭吃的人跑去打劫,将军也觉得不可思议么?”海因里希轻声说。
“你没看见那些耕田的主人都忙着集会游行喊口号告密窝里乱斗吗?侍卫长大人真是在圣城呆得太久了,被那镜子一样的宫墙晃花了眼呢。”阿玛刻随手将一只硝制皮酒袋递了过来。
“谢谢您。我受过膏礼,不能饮酒。”
披着狮皮的女人哂笑一声,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把酒袋交给亲随。海因里希略微拉开帘幕向外望去,见亲随走到一群负伤的士兵中间,让他们用烈酒清洗伤口。即便敌人只是帮乌合之众,这些从未经过考验的新兵仍然伤得颇为惨烈。第六军早已不是以前的第六军了。就连旗帜也换成了被一团烈火簇拥的牛角战盔图案,现实中已不复存在的血天使旗,很快将会完完全全地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
“连口酒都不喝,到底是什么事让你亲自驾临?”
她的语气总是和眉梢一道斜挑着,打从一开始就没给他一个正眼过。不仅对他,对她身边人大抵都是如此。她和那个为武圣徒掣旗执鞭的阿玛刻也不一样了,虽然这并不能证明他以前对她了解多深——从眼前这似乎不再有一丝柔软之处的女人身上,海因里希隐约嗅到了某种依靠酒精才能压制的毁灭气息。
“再过几天就是斋月。十年一度的大万安节,紧挨着宗座的五十岁寿辰,是个隆重的日子。猊下有意将三位圣裁军统帅都召回哥珊,在祭礼上一并向主父求取加赐。”
“就这个?”阿玛刻似笑非笑,“我早知道了。”
海因里希突然屏住呼吸,似乎在倾听军帐外的细微动静。帐篷里并没第三个人,但他极谨慎地从襟内探出一筒小卷轴,外表灰中带黄,全不起眼,只在启口处用火蜡盖着圣曼特裘一世的玺印。“宗座密旨。”他用手指在桌上写道。
阿玛刻打开卷轴,看到第二行时还勾着唇角,但很快,她的笑容在濒临极盛时消失了。
“荒谬。”她说。
“帝国是一只被打得狼狈不堪的落水狗,开始反咬把它从沟里拉上来的人了。”海因里希从她手里接过密函,凑到帐前的火盆之中。“凯约将军出生入死,才叫舍阑人乖乖地让步言和,他们自己的皇帝和外交官不争气,签了个倒赔钱的冤大头条约,反而把这些都算在圣廷头上,说我们的统帅和蛮子勾搭成奸。老将军立下这样的功勋,到头来却被他拯救的三千万帝国人骂成罪魁祸首,就算宗座能忍受,教皇国的子民也看不下去的吧。虽然对于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狂信徒来说,倒是个宣泄正义感的好机会,不过与帝国的同盟一旦破裂,蛮子乘机发难,整个大陆可就命运堪忧。”
阿玛刻哧了一声。“你们这些站在塔尖上的人,要顾虑的可真多。”
海因里希笑笑,正要接话,阿玛刻的亲信士兵急匆匆地进来通报。掀开毡帘,只见一匹前额装饰着圣符的白骏马停在外面,马上的使者同样是宗座侍卫装束,来到侍卫长面前躬身行礼。“宗座让您传达完旨意,就立刻回去。”他低声道。
“直说吧。”海因里希觉出了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没什么是要对阿玛刻将军遮掩的。”
“……导师过世了。”
“导师?”阿玛刻耸眉。
她是明知故问。“哥珊只有一位导师。”海因里希代使者回答。但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觉得自己仿佛听见某个声音正在滚滚逼近,那像是无形的巨大车轮碾压而来,又好像眼前这个状似铁板一块的世界开始绽裂,剥落第一小片,露出它最真实的外表下不那么真实的部分。
日光横斜着,无头的尸体一具具被扔到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屠杀在一大滩沉默发黑的血泊中拉下了帷幕。
“你怎么了?”阿玛刻淡淡地说,“在为那老头兔死狐悲吗?”
海因里希转过头,向她递去一个毫无杂质的微笑。
“……不,”他说,“我只是忽然想起,您刚才忘了一道程序。”
“哦?”
“您没给他们时间祷告。”
阿玛刻注视了他好一阵子,直到自己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们不需要祷告,”她用足尖拨了拨一颗恰好滚到脚边的头颅,“因为他们和我一样,心中没有任何神祗。”
远远地望见那座纯白之城,海因里希便感到了它呼出的气息。它几乎全然悬浮于山壁与海洋之间,将它苍白冷峻的面孔没有丝毫保留地投映于它身下的大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去,圣城比任何一个时候都庄严壮美,因此当十二人高二十抱宽的安石榴之门——哥珊的主城门向他们敞开前,很难想象这里刚过去了一场震惊全城的凶杀。不过在一行人穿过城门、踏上熙熙攘攘的诗颂大道时,人潮用愤怒带来的窒息感将那一幕演示得淋漓尽致。
“揪出刺客!严惩凶手!”“一定要追查到底!”
呼喊声一波接一波,葵花们像一窝被弹弓打个正着的马蜂,红了眼逮住人就叮。有人高举着流血的圣像(他们自发地给导师涂上了额印),有人以黑布蒙面扮演卑鄙凶残的刺客,差点被群众一时失控活活打死;更多的则一路挥舞他们能拿到的任何东西,砸烂路边店铺的门窗,甚至直接闯进民居搜人。原本能容纳六驾马车齐驱的大道此时水泄不通,挪动一步都是异常艰难的事,几个平民见到第六军统帅和宗座侍卫,没等行礼让路,早被横冲直撞的人群推搡到了一边去。阿玛刻寒着脸,喝令士兵拿长柄斧在前面开道。可那些跟随她来到哥珊的新兵大多是头一次踏足这座传说中的城市,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目瞪口呆,直到听见统帅的马鞭在空中抽响时才有所反应。
葵花们却不买这些穿盔甲的农民的帐。武器并没能把他们逼退,倒是令他们手里的圣像、圣符、十字杖和木棍举得更高了些,不少人已经开始和士兵扭打。阿玛刻骂了句什么,伸手去拔腰间佩刀。
“这些家伙都是人来疯,你越是理睬他们,他们蹦跶得越欢。”海因里希淡淡地说。
阿玛刻斜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站在他们那边说话呢。”
侍卫长并不回答,拨马走上前。“少了一个导师,你们就变成一盘散沙了吗?”他朝人群里大声道,“这里既没有坛案也没有燔火,不是举行祭礼的地方。想让呼声传到诸圣之国,就去永昼宫和诗颂广场,把声音都集中起来,别在这小街小巷各自为战!主父的耐心可及不了这么远。”
喧哗在他的言语中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议论声。不少人认出了他。或许是忆起那令他们无往不胜无坚不摧的力量,秩序慢慢回到了这群人中间。凶猛的洪流开始向城市中心涌动,留下之前被它吞噬干净的一切,砸得不成形状的门窗歪七斜八地从路边的民房探出来,满街都是砖石瓦砾、敲断了的棍棒,以及被无数人践踏过的血迹。无辜殃及的平民们几乎个个都挂了彩,有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就躺在路边哀哀呻吟。
部队继续行进。海因里希却停下了。
阿玛刻看向他目光所指之处,两个穿白色棉布披肩的女孩正在给伤得较重的人做临时包扎。她们头戴折角小帽,披肩后襟绣着攀绕在黄金十字上的羽蛇。“教会医院的看护姑娘。一出门就撞上那群蝗虫,她们也够倒霉的。”
似乎是听到这边的谈话,其中一个女孩向他们望了望,跑了过来。“真抱歉,大人,”她朝军帜下身穿铠甲的女人深深一躬,“有件事想请您——”
“叫‘将军’。”海因里希温和地更正道。
“是,是是,将军!咦——您,您不是宗座侍卫长——海因里希大人?”
海因里希勾了勾唇,阿玛刻却抢先替他笑出声来。“是啊,”她说,“哥珊的大名人,可比我们这些偏僻地方来的乡下佬好认多了。”
女孩涨红了一张鹅蛋脸,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垂到胸前的亚麻色卷发流淌着淡淡金芒,肌肤吹弹可破,因此额角那块被人潮撞出的淤青特别显眼,但这掩盖不了她焦急神色下极细微的表情波动。“是……是这样,那位大叔被踩断了肋骨,得赶紧抬去医院,可我和琼琪抬不动,其他人又都有伤……所以,能不能……”
海因里希向那边扫了一眼。“方便吗?”他问阿玛刻。
“这些人都是负责护送侍卫长大人你回哥珊的,”阿玛刻瞟着他身边的第六军士兵,“你自己使唤他们就好了,不必多此一举。”
“你们两个去把地上那扇门板捡起来,抬人家一程吧。”海因里希转头吩咐道。
女孩脸上霎时泛起喜色,转眼又被大片的润红浸透。她紧抓着侍卫长的马缰,出于兴奋,一时竟忘了放开。部队动了起来,海因里希微笑,轻轻扳开她手指。相触的一瞬间,他感到那女孩的手传递出温婉的颤抖,像一只栖在花瓣上啜吸朝露的蝴蝶,等待着阳光静然覆上它的翼须。
“我叫劳伦霞——”她在他背后喊道,“谢谢您,大人!我会祈求主父和诸圣为您赐福的!谢谢您——”
从广场那边传来的口号声开始变得高昂而齐整有序。女孩的声音远了。
“为什么放弃这个卖人情的机会呢?”海因里希意味深长地说,“让哥珊的平民百姓看看第六军新统帅的仁慈,岂不是……”
“我讨厌别人对我说谢谢。”阿玛刻截断了他,“这个词很恶心。”
他们两人都不再说话。遥遥地,有人敲响了诗颂广场的大钟,整座城市仿佛都跟着一并震动起来。直戳入天空的白色钟楼和尖塔在这钟声中竟也微微摇晃,哥珊,这座神明临幸之城,最放浪的处女,最圣洁的娼妓,将她千百只大理石、雪青石、白花岗石的手臂高举着,自地心深处向云端发出最强烈的求告与呼喊。幻象,海因里希想。这城市是一座巨大的蜃楼,永不疲倦地玩弄人心。哥珊见过太多死亡,每一次都令她垂泪而泣,但很快,用不了多久,她便会对双手染血的杀戮者甜美微笑,向他们敞开自己雪白的胴体。然而从未有人真正地得到过她。哥珊的真容应该是安寝于地底的骨架,无数颗头骨将她越垒越高,她就躺在那里,看着朝生暮死的蠕虫和跳蚤在她冰冷而枯槁的肢节间攒动。
“导师据说是被潜伏在组织里长达一年的刺客杀害的,当时动静很大。有个叫做班珂·德苏娜的处刑者亲眼看见那刺客坠河逃走前,将一枚毒针射入导师咽喉。”前来传达消息的使者拨马凑近海因里希,说。处刑者是圣廷对“乌鸦”的正式称呼。
“德苏娜?”阿玛刻听在耳中,“那种队伍里也有姑娘,倒真是难得。”
“不,”海因里希失笑,“我认识那个茹丹人。您知道,他们尤其是男性,总喜欢把母亲的名字挂在自己本名后头,比如……”
阿玛刻沉下脸来。“别说了。”
“……您想起了某个故人么?”
第六军统帅勒住了缰绳。整支部队也随之一顿,不再前行。她扭头望着海因里希,目光犀利,扬着那两道刀锋般的眉,直似要剜到他眼瞳里去——但良久,她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比两年前要真诚多了,”阿玛刻说,“真诚得一点都不掩饰你是多么令人厌恶。”
海因里希正对着她的逼视,忽然轻笑出声。“我不求讨您的欢心,”他说,“只是清楚您绝不会信任一个在嘴上涂满蜜糖的家伙。”
“你想要我的信任?拿什么来保证我一定会按你们说的做?宗座密旨?哈,它能给我什么?两年前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宗座却把第六军交到我手上,叫我替某人赎还罪孽,这样就能令他的灵魂洗掉叛徒的污迹,往升天国。我只答应了这个,别无其他。权力?荣誉?尊宠?就算你开得出那些价码,那又怎么样?”
阿玛刻望向远处。诗颂广场挤满了人,而总主教豢养的鸽子一如两年前的那个冬日,飞掠过阴惨空白的天幕。“我只有两个仇人,”她用利刀裂帛似的声音说,“一个,两年前就在这地方,被剁成了肉酱;而另一个,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我发誓,只要他敢在我眼前露面,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我只发过这一个誓言,除此之外,哪怕太阳熄灭,月亮燃烧,地狱的火渊被冰封上,都与我无关!”
“原来如此……”海因里希依然含着那一成不变的笑容,“在我们共同的敌人面前,我对是否能与您合作,已经没有疑问了。”
阿玛刻深深地凝视他。然后她笑了起来。
“你骗谁?”她说。
“不。尽管还不能证实,但我感觉得到他的存在。他回来了。他的阴影行走在这城市的暮晓之间,而且远远比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