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前头终于透来新鲜空气,路尼撞开下水道栅门,爬了出去,对夏依伸来一只手。夏依赶紧拽住他钻到外面,狠狠呼吸了几大口,手却兀自不放,生怕他再逃。
路尼一砖头拍在他脑袋上。
眼前一黑,随即热辣辣的液体倾流而下。夏依不妨他还有这一招,瞬间倒地。可他的神识还没丢,眼里的世界转了几圜,最终定格到那人拐入巷间的背影上。可恶!
支撑起来踉跄跑去,额角血流如注。在跟着跑进巷子的前一刻,他蓦然听见路尼的惨叫声——仿佛一个刚从梦游中清醒的人,意识到自己闯入了极可怕的兽物的巢穴。
少年再也挺不住,一下跌坐在地。
当他明白了自己所看清的一切时,一道薄刃将森森寒气迫上了他的后颈。
“别动。”
身后熟悉的声音说。
路尼被几柄戟斧架着。昏光中,隔了这么远,依然瞧得见他筛糠似的剧颤。在那几个花岗石一样的男人挟持下,他好像失去了全身所有的骨骼。某个身影颀长的人站在他对面,似乎在托起他的脸细细端详。
一双铁钳似的手臂提起了夏依。“来得真及时,处刑者。”
班珂将拳刺从夏依颈边收回来。“大人。”他朝正打量着路尼的那人行礼道。
那人在火光下转过头。他的脸廓若明若暗,隐现着清秀得近乎绵柔的弧边。和制住路尼的几个男子一样,他也穿着带半袖锁子外衫的华丽甲胄,这冰冷硬朗的装束虽然能确定他的身份,却与他容颜颇不相称。淡到接近无色的眼瞳略略仄着,笑意从那里溢出,落下来却似有刀剑掷地之声。
“大功一件呢,班珂。”他说。夏依一度以为他是女人,但在听到他开口时彻底打消了所有疑惑。“你提供的情报真是殊无差错啊。”
班珂半藏在阴影里的脸似乎掠过一抹极深晦的惊惧。夏依看见他胸膛微微震动。“……您认出此人了吗?”
“似乎有那么一点相像。你过来看看,如何?”
班珂上前,扳过路尼的面颊。当他的手指在那张溃烂的脸上探触时,路尼突然一甩头,狠咬了他一口。班珂低呼一声,飞快抽回手来,而相貌阴柔的男子只是轻轻冷笑。路尼抬头瞪着两人,张嘴似要大骂,可喉头仅有一连串气泡鼓胀般的咯咯声,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而有意义的音节。
他永远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指甲缝里一枚针尖,在精准刺入路尼舌床后,瞬即缩回原先蛰藏之地。无人可知。
班珂朝海因里希点点头,走向夏依,却被两把长戟噌地拦住。“果然是他们通缉的那个孩子……收获可真不小。”比对着手里的画像,宗座侍卫长在丝毫不能动弹的少年面前弯下腰,“既然是刺客的同党,那么真凶浮上水面,差不多指日可待了吧。”
“大人,”班珂说,“小孩子讲话没准头,做不了证供。”
“别担心。”海因里希笑了。他的手指和他面孔一样纤细漂亮,然而凡摩挲过处,只给少年的肌肤留下片片寒粟。“虽然这么小的孩子不适合见太多血腥……不过至多三天,我会让他老老实实说出自有记忆以来所知的一切。”
“带他们走。”他命令道。
夏依死命蹬着腿,但那几个孔武有力的宗座侍卫轻易地粉碎了他的全部抵抗。在被黑布袋套住头之前,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狠狠剜一眼班珂。黑暗与寂静环住了他,然而那一刻,第一感觉竟非对未知命运的惊惶。如果萤火知道他被捕,关心他是否吐露机密应该远远胜过关心他的性命吧?他会不会后悔当初因为同情一只无巢可归的小蚂蚁,反而陷自己于绝境?
还有凡塔……
一种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恐惧与孤独感一并潜在深渊之下,等待着将他吞噬。
海因里希负手望着下属将两个俘虏押走的方向。拂晓前的月光为小巷间铺上一层灰烬般的颜色。
“班珂,”他柔声说,“你越来越令我刮目相看了。”
班珂垂下头。他脸上原本是一如既往的温水淡然,低头的那一瞬间却沉下凛凛霜雪之意。
“安心做你该做的事吧。”海因里希拍了拍他的肩。“我对你察言观色的能力信任有加……”微笑着,他刻意扬高了语调,“你可是曾服侍过一位大妃的男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一章,应该可以猜出某某某与某某那点关系的大概了吧……
☆、Ⅲ 别后(4)
他又梦见自己在上升。
起吊台缓缓地离开地面,千灯层绕的要塞最终在他脚下成了一个亮着无数眼睛的漩涡。他告诫自己不要往下看。夜静无风,庞大的影子在低处托举着他,夹杂了微光的黑暗在他身边瀑布般地向下流去。
他再次整理了一遍仪容。这是第几回确认了?甲片被磨得锃亮,新熨过的披风甚至没有一丝褶痕,天青石质地的披风扣安贴于左胸前,位置很正。他特意戴了一副装饰性多于实用性的肩铠,这能将他的身材多少衬得健硕一些,更像一个战士。伊叙拉跟他开玩笑打赌时老嚷嚷着叫他穿裙装,不过若让那家伙看到现在这一幕,估计也不会再坚持晚礼裙才是最适合他的装束吧。
他开始想一些杂乱无章的东西,但瞬即就回过神来,将它们统统驱逐出脑海。
只有等待。
在一片仅能容纳自己心跳声的寂静中等待。时间是坚硬的,凝冻如冰,而黑暗不停地流过它的表面,他的等待仿佛急流中的石块,被黑暗慢慢地磨去棱角,蚀成沙砾——最终,那扇他期望已久的大门出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推开门。
过往的所有冻结时光燃烧着向他迎面扑来。
“将军,”朝门内的男人单膝跪下,他听见自己所能发出的最清晰的声音,“请准许我成为令嫒的夫婿。”
海因里希醒来时恰逢阿玛刻拉开窗帘,午后的日光毫无顾忌地射入眼睛,他下意识抬手挡住。光线越过十字形的窗棂,在他的白皙面孔上投下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的阴影。
“看来侍卫长大人睡得不太安稳啊。”窗边的女人侧过身,说。
她从语调到眉梢都扬着刺。湿漉漉的浅栗色直发越过披巾,长垂至腰。和阿玛刻朝夕往来这几天,海因里希发现她有一种惊人的洁癖,每天沐浴的次数几乎是进餐的三倍。仿佛只要这样做了,就能洗去她假想的满身血污一般——如果这个女人夜间有梦,海因里希想,她多半是梦见一刻不停地杀戮。
“事情既然办妥,宗座也能暂时安寝了。”没有直接回答,他从床上撑起,踱到窗前,“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劳累一点,又算得上什么?”
这三天他确实很累。但上头交代的重任,好歹也算顺利告一段落。少了凯约挡路,加赫尔那只披着狮皮的绵羊根本不足为虑,全部圣裁军在三天之内完成了脱胎换骨的重组,从前线凯旋的第三军和第四军、第六军一样,通过精心安排的内部调动处在了教皇直接掌控之下,就连统帅身边都被安插上了只忠于圣廷的高级耳目。短时间内,或许真的不用再担心两年前那种兵变了,虽然这样改组过的圣裁军战力究竟能发挥几成,值得商榷——海因里希倒不想操心这个,两天一晚没合眼,他在阿玛刻驻地的哨塔里借了个房间小憩,当然,这地方提供给他的并不是一张床那么简单。
自窗口向外望去,整个诗颂广场收于眼底。越过兵营外的大道,一瞥就是黑压压密集的乌云。
“真热闹。”侍卫长斜倚着窗台,“推选新导师的仪式不是待会儿才开始么?”
阿玛刻从鼻孔里嗤了一声。“明知故问。各军改组空出了不少缺口,随军医护人员正在新招人。那些教会医院的小姑娘可比鸽子抢食还踊跃呢。”
“第一百六十七号,琼琪!”
亚麻色卷发的少女笑着用肘尖轻推同伴。名叫琼琪的女护士腼腆地站在了军务官面前。她的头发修剪得很整齐,衬着那张并不惹人注意的脸,一时倒也找不到可挑剔之处。军务官叼着笔杆,目光漫不经心地从她襟前的黄金羽蛇徽记上扫过。
“十六岁,八年前进入教会医院,两年前从陪护女侍升为初级护工,家庭成员:父,母,一个兄长。父亲是原白松堡守备军官,在前年平叛之役中牺牲。母亲病故前把全部财产捐给了教会。兄长是狂信徒。唔……荣耀的一家。”档案页沙沙翻动,“院长的推荐信呢?”
“琼琪!”卷发少女小声唤道,“快把院长签名的那张纸条给他!”
琼琪呆怔之下一个激灵,连连应声,手忙脚乱地将贴胸收好的一张羊皮纸交了过去。军务官眯起眼睛研究半天,挥了挥手。“去那边准备专业能力考察,通过就可以分配到部队了。下一个,一百六十八号……劳伦霞!”
卷发少女笑盈盈迈上一步,双手递来折得四四方方的推荐信。她披肩的第二个扣孔里别了一朵小矢车菊,恰恰缀上匹锦般长发的边角,温软的阳光顺着自然铺洒的发绺淌下来,如同秋季溪流涨溢出一层金色。“也是十六岁,除了去世的父亲,还有个弟弟……”军务官的笔尖飞快在档案上移着,蓦地一顿,扭头蘸了红墨,将一整条资料全部划去。
“对不起,”男人抬起书脊一般平直的表情,“你没有应召入伍的资格。”
溪流滞住了。初夏里,慢慢凝上薄脆的冰。
“为……为什么?”劳伦霞的澄蓝眼眸忽然漫过水雾,“我资历是够的,做得也不比别人差!院长和大家都可以证明啊!琼琪的哥哥在狂信团,我弟弟也在!为什么我……”
“你父亲前年因袒护牧师被打死,这些都有记录。他死时没人愿意帮他作忏悔,眼下还埋在外城乱葬岗,按规定不得迁入受祝福的教会公墓。污点就是污点,一辈子都洗不去,谁替广大教民的敌人说话,自己也将被作为敌人看待。下一个,一百六十九——”
“喂!怎么能这样!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啊!跟蛮族的大战马上又要打起来了,我是真的想为圣廷效力!请让我参加考察,我保证……哇啊,放开我!放开!”
两名士兵挟起少女,像猎犬叼着野兔一样将她架出了队伍。劳伦霞被扔在地上,狠狠瞪视他们。“你就死心啦,”其中一个捋了一把鼻子,“没见当年反贵族的时候,多少伯爵男爵的儿女从云端里掉到地底下,连葵花都当不成,只能沿街乞讨!你们院长还对你这么照顾,算是天大的运气。”
“哎哟,劳伦霞,我说了你这次来不会有结果的吧?”几个刚刚通过甄选的教会医院姐妹晃过来,她们已披上了绣有各自徽记的军袍,第四军的银月白枭,第六军的火盔,还有第三军的雷霆之狮。“院长不记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可不代表别人都忘了呢。”
“就是就是,要怨就怨你那拖累人的老爹去!”
琼琪憋红了脸,拼命拦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但没有任何作用。劳伦霞咬咬牙,一骨碌撑起来,脸面上捏着笑,暗暗已掳起袖子攥紧了拳头。那些女孩眼尖,早在她扑上去之前就放声尖叫,才走不远的两个士兵又折返回来,一手抓住少女的后襟,凌空拎起。“真是倔强的丫头。”
一摞写满字的纸从她衣服里掉出来,散落一地。
“放开我!”劳伦霞惊呼,“不要……不要踩到它!”
没人听她的。又一次,被重重地掼到一边,可当再爬起是已是满目狼藉。纸页在空中翻飞,被沾满泥污的靴子踏过,被大道上马车碾过,被奔跑的人群带起的劲风撕裂。手脚并用地在广场上爬行,尖利如针的哂笑刺进耳中,劳伦霞用全部的力气遏止着泪水,然而捡到的纸上,字迹已无可避免地现出点点模糊。
有人将收集得齐齐整整的一叠递到面前。
少女愕然抬头。
瀑泉似的银发流经眼帘,年轻的茹丹女子走了开去。她背着琴匣,一张张拾起那些被风吹散的纸片,染污的擦拭干净,踩皱的轻轻抚平,扯成两截的小心拼接在一块。她来往于人群与人群的缝隙间,本应毫不起眼,像细小得难以察觉的风穿过喧闹树林——但几乎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士兵们的目光沉默地跟随她,说着风言风语的女孩一时仿佛噎住了喉咙,有人如躲避梦魇一样逃开她的身影,有人装作视而不见,待她走过去再偷偷瞟上几眼,然后侧头啐出一口唾沫。
这些都隔在与她全无交集的另一世界。
她再次回来时,把剩下的所有纸页都交到劳伦霞手上。少女睁着一双澄蓝的眼,视线被那宁静如黑夜的面庞牵引,微微颤动,不知不觉竟渗出湿漉来。
“达……”她开口,“达姬……”
茹丹女子转过身,往人头攒动的反方向而行。风吹自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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