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可到底是谁?暴露的人到底是谁?
答案空白一片。他原以为自己能理智地面对这个问题,但此刻,占据他胸腔的更多是担忧。对失去任何一人的担忧。极度不祥的预感沉压下来,他努力逼迫自己回到从前,那勉强还能被称为一个合格主事者的时候。不,角色不一样了,云缇亚。那时你有泽奈恩主事长,有萧恩,有比现在多得多的战友,甚至有贝鲁恒。你有太多可以依靠的人,而现在,他们换成了你。
他在两次呼吸的间隙里告诉自己,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你最初是从哪儿进来的,达姬雅娜?”
她指着紧闭的闸门背后。
云缇亚苦笑。对哥珊的地下水系统他并不陌生,然而为了保险,不能再取道拉蒂法酒馆的储藏室了。附近好几个水渠通道口都在喧闹的大街上,要安全地走出去不是件容易事。“你水性如何?”
达姬雅娜与他四目相对。也是,这个素来厌恶水的民族的公主,就算平日里是个亲近大海的异类,也断然没机会学习游泳。不过,眼下顾不得那些了。
“跟我走。我知道有条路,能确保我们离开这里。”
越往下走水位越高,随着不断蔓生的冰冷阴影漫过台阶,漫过脚踝、膝盖和腰部,最后抵及胸膛。达姬雅娜起先紧抱着她的琴匣,渐渐又从平托变成举到头顶,颇为吃力,但即使是云缇亚帮她接过去时,她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手。这已是她唯一的珍宝,云缇亚明白。即使诗琴不复,徒剩一个空壳,但他仍需要有什么东西可以保护,有什么记忆可供珍重。
水面离颈部还差四寸。而狭窄的通道已到尽头。将他们与全然不可知的外界隔绝起来的,是一堵石壁。
云缇亚递回琴匣。“给。”他说。
他用热蜡油封住了几处明显破损,只在上角留着两个刚好能张嘴含住的缺口。达姬雅娜一怔,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他撕开那件灰色罩袍,将她与自己的腰部绑在一起,留出一段基本上彼此都能自由活动的空间。
然后他吸了一口长长的气,拉着她扎入水底。
石壁的最下方是一道用铁栅盖住的隔门,和外面的水域相通。云缇亚费力扳开它比想象中花了更多时间。游出这道门,渠洞里的浊恶气息为之一荡,无垠宽阔的清澈迎面而来。光线渗透在水里,形成明暗渐变的层次,棱光幻妙,如同身处镜中。
他一眼看到了那座殿堂。
无比美丽。他在奋力上游的过程中仍不忘注目于它,即使它早已死去。诸寂殿,静默者的圣地,内城中心湖底最庞大的幽灵,永昼宫不为人知的黑暗倒影。打从那座纯白的大理石宫殿最初建造起,它就作为地基矗立在湖面之下,以一己之力肩负起圣宫的全部重量。而现在,它像是远古龙兽的遗骸,充满整个宇宙子宫的水包孕着它,仿佛试图再以一呼一吸的力量重新赋予它生命。没有用了。诸寂殿已被封死、废弃,带着曾在此会聚、并以此为名的那群人的生命与秘密,从这段历史的记忆里磨灭。永昼宫的基座,一句被遗忘的暗语,一艘永远不会再重见天日的沉船,一具死寂僵冷的巨大骨架。
可它依然美丽。
即使它的面孔爬满藤壶,它的身躯寸寸腐蚀衰朽,它的牙齿生锈,手指断节,眼窝成为珊瑚鱼的巢穴。十几年前,年幼的云缇亚跟随泽奈恩主事长泅入湖底,瞻仰这座保存着新旧圣廷无数机密的水中石殿,所见的依然和今日一样。那时诸寂殿内部尚未完全变成废墟,但最深的底层早已无法进入。“那里有火焰,”年迈的主事长在水中凝望着它,用默语对他说,“它一直在,永远都在,并且终有一天将热切燃烧,它所承载的意义不会断绝。”时序迁转,直到诸寂团成为了过去式,云缇亚也终于没见到那水中盛开的火焰,在他眼前燃烧的是同伴鲜血。也许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殿堂屹立;也许一切都忘记了,只有沉默记得;也许一切都冷却了,只有血液未曾熄灭。
……云缇亚牵住达姬雅娜的手慢慢收紧。琴匣里的空气不多了,他让给了她,自己屏住气息,抓紧朝从中心湖流向外城的运河河道游去。肺部的压力化为黑暗,开始一点点啃噬他的视觉。但在这样的黑暗中,他感到身后那头死而不朽的巨兽张开了双目。原本席卷他的漩涡,为它的注视所吞吸,挟着低啸越过他的身体。
——你们仍在看着我吗?用死者的目光看着躯体尚温者吗?
光很亮。浮沫拥挤而又迅速散开。
他没有回头。
当他即将冲破水面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变成了红色。
尸体面朝下沉入河水。这是云缇亚能够呼吸之后所见的第一幕。
达姬雅娜在看清它时发出半声惊叫,瞬即捂住了嘴。但很快她发现这是徒劳,因为更多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在河畔,男女老少,残肢断腿,发黑的红色肆无忌惮地侵吞着她的视觉。云缇亚将她推上岸,自己也爬了上去。惨景用一种极具震慑力的方式令他认清了目前的处境。
这里是外城最西边,贫民区与修院区交界处,旧圣廷的异教徒陈尸地,偏僻古老,为他们提供掩蔽的是半截盖满爬山虎的小石桥。不久前——虽然现在想起来仿佛已过了极遥远的时间——自己才带着名叫夏依的狂信徒少年来过这儿,那一夜“火把”刚刚止熄,灰烬般的曙色缓慢洒下。还没有,他记得他告诉少年,真正的黑夜还远没有结束。
“救……救我……”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从旧巷转角处连跑带爬地过来,双眼无神,瘫坐在干涸的血泊里。在她早已认不出原来洁白底色的衣襟上,仍依稀可见教会医院的羽蛇标志。“……院,院长不让他们脱大家的衣服,他们就说医院窝藏刺客,要进来搜查,结果搜出了上百个躲在这儿避难的平民……大家,大家都……”
云缇亚猛然抬头。站在城垣上的几个人影注意到这边响动,开始向同伴吹口哨。还是让他们发现了!“快!”他抓住达姬雅娜的胳膊,“咱们走那条小路!”
“救我!”趴在地上的女孩哀哀哭着,“……求您救救我!”
云缇亚一把拉起她,拐进旧巷,携着两名少女纵身跃过矮墙。又绕过两条逼仄巷道,这回拦住前路的围墙几乎有三人高,而墙的另一头,他明白,通往第六军的驻地。得立刻去找离自己最近的齐丽黛,通知所有人改变计划——如果她还没被杀或者变节的话。
只要找到其中一个人,然后他就将知道,到底谁是叛徒!
抽出刀,迅速在墙上凿开几个缺口,他踏着它们一路攀爬上去。血腥味与死尸烧焦的恶臭随风而来。跨在墙头,清楚瞧得见教会医院方向冒起的滚滚浓烟,火光即使在这样的大白天都刺人眼目。……黑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把手给我!”他对底下两人叫道。
达姬雅娜奋力抱起那个完全吓瘫了的女孩,拼命往上推,云缇亚拽住她拖过去,放落在围墙外侧。他再去伸手拉达姬雅娜,却怎么也够不到。“用你的琴匣垫在脚下!”他大声喊。
她没照他的话做。因为这意味着她上去后将永远拿不回这只琴匣。纷乱的脚步与吼叫渐渐逼近,越来越清晰,云缇亚听出了那独属于葵花的狂躁嘶声。有一大群人。这极短的瞬间蓦地绵亘出了令人心悸的长度,但他的思维和呼吸都是茫白的,他听不见自己还在喊什么,只感到手臂仍竭尽全力向她伸着。风从他们手指相隔的距离间漏过。
我知道。达姬雅娜忽然说。
她抽回了手。
我知道做这一切的人是谁。
沉默的语言自她微笑的唇上绽放开来,从这里消弭了世上的所有声音。那些原本当她的舌头凋谢、诗歌枯萎时,就已离她而去的声音。与她伫立的生命再也无关的声音。
她返身朝另一条曲巷跑去。
更强有力的风像一个巨人般踏过街道。
——就在这一刻,云缇亚看见了两年前在贝鲁恒的葬仪上看到的那个巨人,迎着她阔步走来。仿佛一个父亲在迎接他的女儿,一个恢弘的灵魂在迎接它的伴侣,而当她奔入它怀抱的瞬间,已穿过它展开的躯体。就在这一刻,她已不是那个高傲如冰、清冷如暮月的诗人。她仅仅是个十九岁的少女,在死亡一般漫长的黑夜中奔跑,孤身投向属于她自己的命运。
“达姬雅娜!……”
他终于没有呼喊出声。
云缇亚跃下墙头。坚硬高大的石墙将一切挡在了他背后。当他疾奔之时,那个巨人发出震耳欲聋、充斥寰宇的啸叫。从黑暗中复苏的全部记忆都共鸣着这道巨响,水中火焰,石殿的遗骸,深湖下的死者之眼,一同震动着沉沉咆哮。——达姬雅娜,是否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属于你?为了它能盖过尘世所有喧嚣,你宁愿孤独缄默,无所退避?
达姬雅娜奔跑着。
她感到自己无比之轻,无比之轻。身体里无形的那一部分似乎要脱离出有形的部分。它们终将彼此告别,一个升逸一个萎落,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们捆缚在一起。恍惚中她想起小时候,踏着海浪在沙岸上冲刷出的那条线追逐月亮奔跑,可月亮是一只发光的鸟,永远飞翔在她的抵及之外。
而现在,她觉得,她就是那只鸟。
她觉得自己就要飞起来了。或者她已经飞起来了。
有一道震耳欲聋的巨响托展着她的羽翼。她发现自己的飞翔只是为了跟随那个声音。她放声呼喊,如果她的舌头还存在,她要为它歌唱。这个世界上总有种东西值得人献出自身所有,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无形将彻底打破有形的藩篱。围墙、屋舍和石板路面疾速地从她樊笼的碎片旁擦过去,很快连这些碎片也要消失。供奉一切,捐弃一切。随后将获得一切。
如同在时光中无尽飞逝的瞬间那样的永翔之鸟。
……它坠落了。
时间的洪流断了源。风静止在这一霎,一个无垠绝望的岑寂撕裂了它。
达姬雅娜停下。她面前是死路。回过头,确认猎物已掉入罗网而并不急于捕捉的人们正在进逼而来。她望着他们,却认不得其中任何一个。他们都有着一张同样的脸。一张除了狞笑的嘴,就只剩空白的脸。
天空很小。
它已容不下它的双翼了。
“这不是茹丹的诗人公主吗?怎么?今天不唱歌啦?”
“别跑啊小姐。放心吧,我们只是要搜查您一下……彻彻底底地搜查一下。”
面孔围了上来。空白。空白。空白。
达姬雅娜。那个总是笑着的少女将插好的花篮递在她手中。请教我写诗,我想把它们送给我喜欢的人。没有意义,劳伦霞,那些根本没有意义。我知道谁杀了你,我知道谁杀了这些无辜者,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的手臂没有力量,我的双腿不能奔跑,我的翎羽甚至无法再振动。那个教会医院的女孩是你的朋友吗?也许我帮了她,也许她能活下去。你看见了吗?
可那根本没有意义。
我甚至无法救你。
衣服被扯裂了。翅膀折断的声音。
“真美……”将手伸进她衣内摸索的男人喷着粗气,“可惜已经不是处女了。”
两年前那个巨石般的噩梦沉沉压下。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不见五指的黑夜,墓地幽森,夜枭鸣叫,无人目睹她的命运。而此刻,白昼晴好,尸血新鲜红艳,阳光灿烂如金。
“这都有些什么哎?”白杨木琴匣被蛮横拆开,一群葵花直着脖子望进去,探出头时都满脸失望。“还以为是啥宝贝,结果就这堆废纸。”洇湿的曲谱,数百个日夜不眠不休记下的手稿,随着那本手工装订、画着小人和简笔插图的书册——当年他亲手交给她的翻译诗集,一页一页撕得粉碎,雪片飘散。离开这里,兴许是很久以前,那个人对她说。离开这里,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不。
她向着一无所有的虚空微笑。足够了。
你我都无法离开,也无法忘记。因为你清楚,我们所爱的所拥抱的,无论在哪里都一样,只是用断舌吟唱的歌,在沙岸书写的字,唯有目光才能描摹的造像,唯有双唇才能捧握的火焰。
开在髑髅之上的花朵。
“啊呀,”有人惊讶地叫道,“这是……”
一颗头骨。
从琴匣里翻出的最后一件东西,是一颗头骨。苍白是它仅有的色泽。干枯地,它静卧在那里,与纸稿的厮磨已将骨骼的棱角消成了几分圆润。没人能从这人类面孔最原初的模样中认出它生前属于谁,又有着怎样的容颜。“哈哈!有意思!”它的发现者大嚷起来,“这茹丹女人是个施黑巫术的魔女呢!”
“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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