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
“懦夫!”云缇亚吼道,“你这懦夫!”
“——凯约死了!他的头已经挂在了海因里希的马鞍上!”
空气撕扯锋刃,一丝颤动扩展到了挥刀的手腕。云缇亚悚然抬头,忽觉天暗得像是深渊,沉沉倒悬,几乎要将人吸噬进去。班珂乘机挡开他失了力的一击,将提灯掷过旁边矮墙。墙外是废弃的打谷场,麦秸在茅棚的遮盖下迅速燃烧,火舌向渐小的雨丝舐去,浓烟漫卷。那道深渊仿佛裂开一个口子,从里面纷纷涌出死魂和颤栗的血光。
……它们在他头顶旋转着,让他手里的利器、他唯一的战友变成了羽毛那么轻的物事。
'而你也不可能成为他了'
“你不相信……不相信又怎样?就算那颗脑袋是陷阱,那也表示海因里希早已知悉了我们的行动!我们的一切密谋,全落在他指掌之中!”班珂仍在笑,笑得撕心裂肺,他没有疯,云缇亚知道,他此刻依然清醒,至少比起站在他面前的对手而言。“你在定下这个计划的一瞬间就已注定不可能成功了!即便你万般缜密,你也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你看错了我!”
火焰凶猛升腾。
“班珂。”云缇亚嘶声说。他仿佛在一座通向头顶那深渊的长桥上奔跑,每吐出一个音节都感到身后的砖石坍塌一尺,他再也回不到自己尚未作抉择的过去。“……班珂!!”
“走!”
班珂纵身踞在矮墙之上,形状骇人的腕刃已完全舒张开来,如海鲨排齿,但这并不比他眼里的光更加锐利。“想现在就为诸寂团清理叛徒?你有把握在足够让你脱身的时间内打倒我?”火势顺风蔓延,从哨塔那边传来的士兵的喊叫愈来愈近。“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毫无意义地在这里耗上性命!走!走啊!”
'你甚至没有被毁灭的价值'
“走啊……”
他听见班珂极力按抑的咆哮更低了下去,那是一种近乎呜咽或恳求的声音,“在我下决心连你一起出卖之前……”
他只能走。
一个人走,在业已失去了目标的道路上走。夜雨滂沱,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双腿或快或慢僵硬的蹩动。
他所迈的每一步都无法再折转往其他方向,于是这块能用步伐丈量的大地正在不可逆转地缩小。他的路越来越逼仄,但黑暗的止境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到来,以一个终结的姿态迎上他的身躯。他手里仍有刀。那是除了他的肉体以外仅余的东西。
雨水像鞭子一样甩过他的耳廓。
……那时他还没有想起仍有一个人在等待他,也并不自知她已被他放到心底里最后一个位置。当他想起时,恍惚天幕四合,密不透风,深渊在他头上啸叫。一只朝死尸俯冲而下的兀鹫。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桥梁紧随着他的脚后跟塌成齑粉。
他再次遇到了一生中最强大的那个对手。另一头丧群的狼。一天一夜的追逐,他受了重创。血液捐弃身体的滴答声让他以为自己犹在雨中。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而此时,手穿过她的怀抱举起,甚至连两把紧握着的利刃也属于幻觉。
他知道它们是空的。
一无所有。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可是爱丝璀德,我仍然能拥有你吗?仍然能……保护你吗?
他张开口。
(但他只不过在重复被另一个人告知的言语)
他真正想说的话早已如从渴死者手里漏走的沙一般流逝了。
“快走……你,凡塔,夏依!快!离开这里!”
******
凡塔爬出翻倒的马车。黑烟和红焰在她的视野里抹成了一张巨大鬼脸,悬浮在小教堂屋顶上站着的那个人背后。
他向前迈步。慢,却稳健。
被砍伤的手臂血如泉涌,可这并没让他的举动露出丝毫破绽。他的武器是一对茹丹弯形匕首,握在下垂的手中,刃朝地面而匕尖轻挑,那看似是一个松散的动作,但它传递着绝不容近身的锋利信息。
风扬起他被撕碎一半的面幕。鹫鸟展开了它的翅膀。
云缇亚将爱丝璀德按在墙上。“没能一刀解决,让这家伙流了点儿血,”喘息着,他似乎明白她的表情要询问什么,“它的爪子比以前更锋利了。”
她攀住他的袖角。“你……”
“我能应付。”
男人从屋檐飞身跃下,一刹那间,风声灌入爱丝璀德耳中。她倏然抬手,银光激射而出。那人只是稍稍侧下腰,下落的姿势让他未能完全躲开。凡塔捂唇惊叫,但弩箭没入那人肋间,恍如树枝投进泥潭,寂无声息。他的猛扑之势毫无滞碍,云缇亚仿佛对此已了然,挥刀截上。刀匕相交的连串脆响,显得方才那一瞬的静寂更令人心悸。
凡塔扑上前,此刻,所有积压的恐惧不可思议地被抛诸脑后,她知道爱丝璀德为了那一箭倾注了多少心力。盲女的身子软软后倒,犹如一根绷断的弦。女孩接过她的袖弩,奋力端起,几乎察觉不到自己的手正在颤抖。
“没用!”云缇亚旋舞一刀,在对方格挡的间隙借力纵上道旁废垣,以居高临下来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背部的创口再度裂开,他似能听见风通过它嘶嘶地涌入胸腔。“把那东西放下!如果不能给他造成致命伤……就没有任何意义!”
冷光封住了他的话。它在另一个茹丹人手中宛然获得了生命,甚至已不属于它的操控者。仿佛在黑暗里幽禁已久的猛禽,蓦地冲破樊笼翱翔而出,缄默的尖喙和利爪森森寒亮,却有死一般静寂的唳声穿梭如雷电。凡塔良久才看得分明,爱丝璀德射出的箭犹插在那人肋上,但他令人惊愕的技击全然不受影响。没有任何意义。一颗小顽石根本无力阻止巨瀑喧涌。
不。不可能。
她终于明白老师为何会遭此重创……这个敌人的可怕之处胜过一切对手。
他没有痛觉。
“走!”云缇亚头也不回,“愣着干什么!走啊!”
一双手拽起了她。是夏依。他的一言不发让她心悸。凡塔搂着尚有知觉的爱丝璀德,火在她抬头之际漫没了半边天幕,只听得四面令人悚然的扑啦啦声,宛如一副庞大的骨架自腐土中立起簌簌抖落身上虫蚁。那是被火惊动的群鸦振翅的声音。
云缇亚背对着烈火而立,残缺的墙头在他脚下震动,就像一片向上伸展的草叶,勉力地要承负住整个黑沉天空的重量。“来吧,彻卡维!”他大笑,刀锋向外成弧,感到骨髓深处每一条河流都要随这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溃决千里,“如果打败我还能让你觉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那就来吧!”
火焰凶猛地奔窜,这条巨蛇会一路吞吃光挡在它面前的所有事物。浓烟开始弥漫街巷。夏依的眼里也有烟,凡塔猜想他还停留在修院被毁的那一夜。
那一夜改变了他。尽管她不敢想象他所目睹的究竟如何惨烈,但他的沉默几可成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愣头愣脑的少年烧死在了火场里。而她身边的好像是个幽影,抿着唇,表情深邃,隐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粗粝而坚硬的成份,那本来应该为他增添几分可靠,它带给凡塔的却只有颤栗。
“火没烧到的街道都被石头封住了!怎么办?爱丝阿姨?”
“不要慌……”爱丝璀德吃力地支起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与地面摩擦,眼下或许只有这种痛苦能刺得她神志清醒。她怀中,潘格兰涅大抵是哭累了,声音逐渐低哑下去。“这里地势低,有积水,火一时还烧不过来。当心别被烟熏到……找找路障那边有什么缺口可以脱身。”
道路是被大型碎石和拆下来的断墙堵死的,很高,几个人翻过去得费些功夫。但更重要的是凡塔在那边稍清澈一点的天空下瞥见了棕底金边葵花的旗帜。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还在殊死挣扎,想借着一把大火将这个街区的“藏匿者”一网打尽!
“……夏依。”凡塔蠕了蠕唇。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夏依。”污水绕过她的脚尖,往更低处爬行,她不知道滚烫的是水中的血,还是大火的余温。群鸦悚鸣,它们或许不大喜欢吃烧成焦炭的尸体。让你看笑话了吧?……其实我从来不曾勇敢过。
一团燃烧着的东西忽然尖叫着飞窜而来,凡塔起先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那只从烈焰里侥幸逃脱的老鼠几个打滚,灭掉尾巴上的火,旋即以转眼即无法捕捉的速度消失在墙角后的下水道井口处。它身躯颇肥大,挤过铁栅的时候还使了好几回劲,这情形要放在平常十分滑稽,但此时没人有心思发笑。夏依怔怔地看着它,凡塔从他的目光中窥觉了与记忆相联结的钓线。
“对呀!”她喊起来,“可以走水渠到婶婶的酒馆去!”
女孩跑过去用力扳井盖,可它纹丝不动。周围唯一能找到的合适工具是跟随各种破烂扔到路边的一根废旧铜烛台,烫得炙手,她用衣服包好咬牙狠撬,但热烤过的铜管很快弯了下去。夏依瞥了她两眼,从她怀里拿过袖弩。
凡塔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帮着他将钢制的十字弓座卡在铁栅上,奋力上提。夏依没再望他。混合了血污的汗水滴到他已非本来肤色的手背上,洗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痕迹。
他眼里的烟更浓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今晚再更一章。
☆、Ⅵ 捋锋(6)
爱丝璀德将头枕着流水。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如马蹄从她身上踏过。火焰毕剥声,倒塌声,风声,鸦鸣声,远处隐隐的惨号声,井盖撬动声,孩子的抽噎声。它们一半来自死亡一半来自生命。
“潘,”她轻轻说,“潘格兰涅。你在听吗?”
孩子躺在她手臂的环绕中,像一片被泥土包裹的落叶。
“妈妈……”他说。
她让他的脸贴上她心口,忽然她明白,他并非在唤她,而是唤他死去的母亲。他的面颊柔软无力,低低垂着,她听见从那幼小的喉咙里发出嘶响,混浊而又纤细。“怎么了?被烟呛到了么?”还是她把他抱得太紧了?
“妈妈……是你……是你么?”孩子的手抓着她的衣袖,但更多时候她觉得他抓握的只是虚空。“我看见爸爸……他……他弄哭你了。爸爸在那条船上……他怎么不保护你呢?”
“爸爸有他要做的事。他在战斗。我们马上就快胜利了。哥哥姐姐一会儿就要带我们离开这里。”爱丝璀德吻了孩子,他真凉啊,在她的双唇下颤抖,一只全身透湿羽毛黏成团的鸟雏——“振作起来,潘,别怕。你不是要长成一个男人么?不是要代替爸爸保护我么?”
“是……是啊……可……”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冷?衣服湿了?刚才翻车的时候不小心碰伤?为什么你抖得这么厉害?“告诉妈妈,到底哪儿不舒服?”
“爸爸说……男人是不应该怕疼的……可……可我……”
“潘!你哪儿疼?告诉我……告诉我啊!”
没有一个时刻她比这更害怕眼前无法穿透的黑暗。孩子的一只手臂勾在她肩头,从他咽部挤出类似破纸洞被狂风灌过的声音。没有一个时刻,她像这样,真正地恐惧着什么——在她得到而又失去洞悉之力后——毁灭有如冰山的巨大根基,隐没于她未知的海面下,或者说未知本身即是一种恐惧。她握着孩子抽搐不已的小手,试图温暖他,但越来越刺骨的寒意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将那座冰山拥入怀抱痴痴地等待它融化。
爱丝璀德竭力平抚着孩子的痉挛,手从他反弓的背部一路摩挲,直到后颈。
痛觉是一片沙漠。只有当亲身感受到它的存在,云缇亚才真正领会了这一点。
有时举步维艰并非因为力气或身体机能的丧失。体内原本奔腾着托载他的万千河流冲涌到这片剧痛的不毛之地,突然就像被大力吸吮一般枯涸下去。这种自己有而对手无的反应忠实地干涉着他的躯体。云缇亚每一次挥刀都可察觉彻卡维眼底的冷嘲。背部的伤必定深深损害到了肌腱,甚至肩胛骨,几乎所有建立于上身和手臂的动作都是对它的进一步挫割。彻卡维带玩味性质的眼神充分体现出他对这陌生感受的好奇。云缇亚厌恶这种表情。
对手的短匕袭至前他已从墙头跃落,借助在旁边灯柱上的一蹴拉开距离。然而即便如此,仍有密叠的眩光紧追他身后,并与他手中的黑电交相咬噬。两年前他和彻卡维交过手,这人如影随形般的鬼魅速度,足以令任何一个与其贴身肉搏的人都饱受其苦,就算依靠长刀的范围优势也无从抵御。匕首虽然短小,但总有本事赶在他构思对局前封住他下一步路线。只不过这次,由于一根灯柱阻挡,它竟鬼使神差地没能堵到他前面去——云缇亚知道彻卡维在追逐自己穿过上一个火场时,眼睛多少受了点熏伤。机会仅此一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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