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变
引子
(一)
1995年11月1日夜,9点50分。
龙琪摇下车窗,深秋腥咸的海风吹进来,一阵透脑凉。
她靠在座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真后悔没有把司机带来。当初她只是贪馋一个人在公路上飙飞车的那种感觉──惊险、刺激、不拘不羁,这是她生活中惟一公开的放纵。
作为一个集团公司的总裁,全市第一纳税大户,尤其是作为一个大名鼎鼎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所做的只能是收敛、再收敛。有时她真的很羡慕自由市场上卖菜妇女那种可以随地吐痰随口骂街的自在。可是若真的让龙总裁去卖菜,那她无论如何也是不干的,因为有钱人无论多么地不自由也要比穷人的自由要自由得多,比如富人喜欢什么就可以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不高兴了可以随便发脾气……穷人可以吗?
龙琪摇了摇头。
荣华富贵不光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一个人的生命质量,还代表着一个人生存的自由度,虽然有时会比较累,但也是居高临下的累。随
龙琪微微一笑,她今天真是累惨了,一整天冗长枯燥的会议再加上5个小时的行程,她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她打起精神,开足马力,她所在的城市已经遥遥在望了。就在进入市区时,她突然想起她的家就在附近。
家!
龙琪深深地皱起眉头。
大概任何一个已婚女人的家都是一幢房子外加一个丈夫,而女人愿不愿意回家,有时并不在于房子的大小,而多半在于丈夫的魅力。
龙琪大约有半年多没回家了。她的房子应该没有问题,一幢带花园的别墅,是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那么问题就出在丈夫身上了。
龙琪的丈夫文室是一个警察,但绝非电影中那种威风凛凛的英雄,而只是一个无名的户籍警,已经40岁了,依然是不上不下的灰色局面。其实这种男人对于普通女人,还是比较实用,但对于身价不菲的龙琪,实在配得有些亏本。
当然,她在乎的也许不是这个。其实女人到底在乎男人什么,连女人自己也说不清。
龙琪把车靠了边,于夜色中静静地看着自家的花园,园中,花已残,草渐枯。
她叹了口气,又深思了片刻,回家,对于她而言,是需要很大的决心。最后,她摇摇头,决定回去,她太累了,她一步也不想再挪了。她下了车,拿出家门的钥匙,但这时,她却发现大门是虚掩着的,她心里一动,文室一向是个小心谨慎的人,大白天也常常反锁着门。
她快步走向房子,房门也是虚掩的,她推门进去,把外衣扔在客厅的沙发上匆匆上了二楼,卧室都在楼上。
文室的卧室门半开着,里面没开灯,黑洞洞的。龙琪站在门口,听到一种暧昧混杂的声音,一种单身男人绝对发不出来的声音。龙琪愣了一下,默默伫立片刻,然后推门进去,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茶机上的烟,抽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慢慢将烟吐出去……
烟头一明一暗地映在她雪白的脸上,美丽而冷酷。
好一会儿后,壁灯“啪”地亮了,床上,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孩直直地看着龙琪,目光迷离而虚幻。
“你是谁?”她问。
龙琪没有回答,冷冷地看着那女孩,目光如刀,剃须刀,专刮人的脸皮。
“你干吗在这里?”那女孩又问。
龙琪轻轻地吐出一缕烟,“这幢房子是我买的,你睡的这张床也是我买的,而你身边的男人,是,我的丈夫。”
“噢!”那女孩呆呆地,好像龙琪说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时文室已经坐了起来,脸上游荡着一种报复后的痛快。他看看龙琪又看看自己身边的女孩,这女孩并不比龙琪美丽,但绝对比龙琪年轻。
龙琪微微一笑,笑中带出一股暮秋萧杀的寒气。她什么也没说,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要走?”那女孩问道。
“这里总有一个人要走,既然你们不方便,我走。”龙琪说。
“站住!”文室突然喊道,“不许走,你这个恶女人、冷血杀手、伪君子,你怎么走得了,你看见你丈夫跟别的女人上床,你怎么会不生气,你为什么不生气?”
龙琪又笑了笑,淡淡地说:“咱们三个人之中的确有一个人应该生气,不过既然你已经生气了,我又何必生气?”
她扬长而去。
文室抓住头发,发出一声惨叫。
秘书杨小玉早就在龙琪大酒店的大厅等候,一见龙琪进来,赶快迎了上去。──杨小玉大约二十五六岁,长身玉立,明眸皓齿,无论在什么场合都显得光彩夺目,跟在龙琪身边就像是镶嵌在这位女老总衣襟上的明珠。
“你的外衣呢?”杨小玉问。龙琪的饮食起居都是她打点,对龙琪的一衣一物她比龙琪本人还清楚。
龙琪愣了一下,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杨小玉便不再问了,她深知这位上司的脾性,不该说的话她绝对不会说出来,该说的话她也不会全说出来。龙琪的沉默是颇有品位的。
她们走进电梯,杨小玉按了“12”。
“那个合同,我按你的吩咐签了。”
龙琪的目光跳了一下,那是表示满意的眼神。
“庄竞之上午亲自送过一张请柬来,说晚上是他的家宴,希望你务必捧场。”
龙琪点点头说:“庄竞之是我父亲的学生,我母亲在世时很喜欢他,这个面子得给。”
“可你走了一天……”杨小玉用一种带有建议性质的口吻说。
“去准备。”龙琪的决定不容置疑。
12楼到了,她们出了电梯,走到1208室。杨小玉打开门,先为龙琪拿过拖鞋,再把茶放在她手边,茶是热的。
“水已经放好了,你先洗澡,饭一会儿上来。”杨小玉说。
龙琪将茶一饮而尽,换鞋进了浴室。
杨小玉从衣橱中拿出一款晚礼服,喷了几滴香水,再别上一枚精光熠熠的钻石胸针。
华服、宝石,是多少女人渴望得到的,但拥有它的人就一定幸福吗?杨小玉叹了口气,痴痴地望着浴室的门。
龙琪躺在浴池中,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像睡眠中的山谷,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是完全放松的。
杨小玉在外面开了音响,轻轻的音乐,夜色中蛇一样游动着……
文室站在1208室门口,犹豫着,徘徊着。好几次,他举起手,又放下。他总是这样拿不定主意。
他索性走开,在楼道上踱了一圈,转回原地,又重复了几次敲门的动作,却终于没有敲。
最后,他咬了咬牙,掉头走了。进电梯时,他回头、再回头,一直等电梯门阻挡住他的视线……他用力地按下“1”,突然,电梯如天河乍泻,飞流直下……
“哐”一声闷响,龙琪大酒店自开业以来出了第一次重大事故,砸死的,正是总裁的丈夫。
(二)
夜:11点15分。
龙琪大酒店。
刑警队长小方四下里看了看,又下意识地用鼻子嗅了一圈。因为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他的女友陆薇常取笑他是警犬转世。想到这个,小方不由笑了。他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个子较高,五官轮廓分明,不笑的时候显得很酷,在笑的一刹那,仿佛是天堂之光乍现。
刑警庄美容过来碰了碰他的肩,“老大,想什么呢?”
庄美容是个五短身材圆圆脸的男青年,外貌与他的名字一点关系也没有,或许,“美容”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只是他父母的一种愿望吧!
小方看着他眼一瞪,打着官腔道:“什么老大不老大的,叫得跟黑社会似的,做事去!”
庄美容夸张地敬了个礼,“yes sir。”
小方手揣衣兜里又踱了一圈。文室出事的电梯所处的位置很背,酒店里尽管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这个角落。小方临来的时候,局长欧阳明千叮咛万嘱咐,说龙琪是个颇有手腕颇具名望的人,她属下的集团公司也一直是市里的纳税大户,所以这件事一定要低调处理,悄悄地进庄,开枪的不要。不能惊动酒店中的顾客,更不能影响酒店的正常营业。
“这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呀,没办法!”小方临走时欧阳明对属下感叹着,谁让这是个金钱主宰一切的时代呢。
就因为这个原因,才把小方这个年轻的刑警队长大材小用地派了出来,没有开警车也没有穿警服悄没声儿跟做贼似的。小方不满地拿出一支烟,恨恨地点燃。
陪同他们的杨小玉马上走过来,温柔地笑道:“方先生,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是无烟酒店。很抱歉,请您合作,对不起!”
她左一个对不起,右一个不好意思,弄得小方就像是老虎进了绣楼,整个儿没意思,偏偏这时杨小玉又恰如其分地将放垃圾的小纸袋递到小方握烟的右手边,小方只好把刚点燃的烟掐灭扔到小纸袋中。
“杨小姐,你真是客气。”
杨小玉摇头,“不,我只是对你一个人客气。”
啊?小方愣了一下。杨小玉对他菀尔一笑后,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油滑,口气也轻佻起来,与刚才的彬彬有礼简直判若两人,“我说我只是对你一个人客气,不明白吗?”
小方当然明白,“因为我是警察嘛!”他颇为自得。
不料;杨小玉却哂笑道:“拉倒吧,警察算什么。”
一贯的威严突然得到挑战,小方一脸愠色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长得很帅,帅得起泡泡,所以我才对你客气。我只对美男温柔。”
小方的脸一下红了,他想不到这个衣着端庄的女人说出的话竟如此赤裸,变脸的速度之快更是让他目不暇接。这边杨小玉像是看穿他的心事似地,“这不叫赤裸,这叫坦荡。所谓君子坦荡荡。”
“你是君子?”小方盯着对方问,他实在看不出此时的杨小玉有什么地方像个君子。
“就算不是君子,也绝对不是伪君子。好色就好色,从不隐瞒。你们公安局的墙上不是贴着一个大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我坦白,难道不对吗?”
倒是有些道理,小方一时语塞,但他实在无法接受这种“坦荡”。这时庄美容走过来,他看着杨小玉,杨小玉笑一笑回避了。
庄美容见她走开,才说:“方队,我认真查过了,电梯没有任何人为的破坏痕迹,看上去只是一时失控。”他的口气吊儿郎当,对这种小案子,他有点漫不经心。
女警上官文华也过来说:“死者身上除了砸伤,再没别的伤痕。”
“那结案吧!”小方手一挥,“收工。”
案子就这么简单,一个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倒霉蛋,在一个倒霉的电梯上被意外地砸死了。
“可是……“上官文华张了张嘴,脸莫名其妙地红了,她是警官学院的高材生,在基层派出所工作了一年,刚调上来。她长得秀丽挺拔,浓眉大眼,看上去英姿飒爽。
“说!”小方不耐烦地命令。他最讨厌手下的人吞吞吐吐。
上官文华的脸不红了,而且话语果断,她应该算是个有两年警龄的警察了。她说;“我认为有疑点,第一,这个人很穷;第二,他没有穿内裤。”
噢!原来她在为这个脸红,虽然她是警察,却也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这是什么意思?”小方其实已经听出点意思了。
上官文华开始侃侃而谈,“龙琪大酒店是个高消费的场所,而这个人衣着普通,所以他在这里出现本身就是个疑问。再则,他没有穿内裤,扣子也扣错了眼儿,这说明他走得很急,急急忙忙来这里应该是想见某一个人。他来见这个人,他却死在这里……”
上官文华的话,像黑屋子里渗进了一缕光线,小方脑子里突然灵光乍现,对呀!
“还有,”上官文华得到鼓励,把手中的一个工作证递给小方,“这是从死者身上找到的。”
小方打开工作证,上有:“文室,男,40岁,汉族,户籍警……
他也是警察?小方心里大动,他来酒店做什么?他要见的人是谁?
小方俯身看着死者,发觉这人的五官并不难看,不过凑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琐碎小气。他深深皱着眉头像打着一个死结,诉说着再也说不出来的什么隐秘心事……
小方心中的疑云在渐渐扩大,他觉得事情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他又下意识地将鼻子抽了抽,一股淡淡的奇特的香味若有若无地被瞬间捕捉到又倏忽飘远了……
“你见过他吗?”小方本来只是随意地问一问旁边的杨小玉。
杨小玉说:“他是我们总裁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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