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变
这样一个活在世上,会给亲人带来什么?
水玲珑木呆呆地听着,“可是,小龙的父亲那儿……老爷子已经70多了吧?”
妲拉沉默半天后叹道:“何为孝?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也就是说,至大之孝,是光宗耀祖;基本之孝,是养生送死。而龙琪,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了。”
现在不光是做不到了,反过来倒要连累父亲。这她是不愿意的。所以死了,倒是简单的。
“那,她弟弟龙言……”
“这个责任是龙言的吗?”妲拉反问。
水玲珑无语了。这个责任不应该是龙言的。他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他有自己的生活。
其实,人间五伦,亲人也好,朋友也好,总是以利生和,以益生睦,若利益没了,爱便没了,美就更没了。
所谓两好合一好,你若不好,他人又如何肯对你好?
听起来是世态炎凉,其实世态未必炎凉,只是花开了,蜂蝶来;花谢了,蜂蝶走。仅此而已。所以,一个人尊严的底线,是以不拖累他人为原则的。所以,千万别活到让人欲甩之而后快的地步。人,当明白什么叫:知趣。
龙琪是个省事的,经过荣枯兴衰,有些事,她看得很清楚。
水玲珑想到这一层,也不由冷冷地笑了笑,尽管操小人之心是不厚道的,但凡事若能先操个小人之心,眼光自然就会宽阔许多。她突然又想一个人来,“对了,那方晓飞呢?”
那个人很难缠,他若知道了龙琪的死讯,会怎么样?
妲拉想了半天后,慢慢地说:“你说,要是当年的梁山伯不是死了,而是残废了,祝英台会怎么样?”
水玲珑听着无语,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他人。
龙琪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愿意带累,何况外人。就算方晓飞自己心甘情愿,龙琪也是不会答应的。因为她从来不把自己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的仁慈,她只想做作那个施恩的人。
道理是明摆着的,“可是,方晓飞会怪你的……”
“就我这条命,随他处置好了。” ── 一命抵一命,妲拉大概早就豁出去了。
她说着看着水玲珑,她们的眼光一对,溅出一串火花,显然,她俩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
水玲珑从贴身的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瓶,“这是安眠药。从踏入官场,就准备着这个了。我告诉自己,若有一天遭遇困境,绝不偷生,免得现眼于世人落个笑柄!”
妲拉点点头,“说的是。眼睛一闭,随他人盖棺定论吧!无论对错,总有一命抵过。”
“那,我们这就向医院提出审请吧!给小龙一个安乐死。”
“医院?如果医院肯施行安乐死,我就不用找你来了。”妲拉说。
安乐死是一个在全世界范围内备受争议的话题。“安乐死”一词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幸福”地死亡。它包括两层含义,一是无痛苦的死亡;二是无痛致死术。从20世纪30年代起,西方国家就有人开始要求在法律上允许安乐死,并由此引发了安乐死应否合法化的大论战。赞成者声称:出生时,我们已经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死亡时,我们可不可以为自己找种较舒适的方式,特别是当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又痛苦不堪的时候?
但“安乐死”合法化受到很大阻力,宗教界尤其坚决反对。波兰的皮耶罗内克主教说:“这是人类企图纠正上帝。人类的生命并不掌握在我们手中,因为我们不是生命的赋予者。”
当然,我们有权选择让自己死得更安乐,接受这一点并不是件十分困难的事。问题在于、也正是立法者所担心的是,如何严格界定安乐死与“谋杀”之间的区别?
所以,在法律条文比较严密的西方国家医院,是绝不会为病人执行安乐死的。
妲拉说:“荷兰是迄今为止惟一认可安乐死的国家,他们在1993年2月9日议会上,通过了默认安乐死的法律,此后又放宽安乐死合法化的尺度。可这里不是荷兰。”
“那你的意思是……”水玲珑听得心惊。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了。
妲拉干咽了一口,嘶哑着嗓子说:“我恐怕这回要做刽子手了。置人于死地。”
水玲珑这时才注意她憔悴的容颜,才体会到她所受的压力。安乐死本就是个备受争议的课题,而让龙琪安乐死,她更是在跟现有道德作对,她已经站在了天下人的对立面,她得准备着悠悠众口的讨伐……
除了道德,她还要受法律的质询:是否存在有谋杀的因素?
龙琪把一个难题抛给了她,
她为这个难题挣扎过──我到底是仅仅为了维持自己的形象而让龙琪这样一直没有尊严地苟且残喘;还是冒一个天下之大不韪,满足龙琪自己的愿望?
而且这份挣扎,会永远留在她心里,她将永远为龙琪的死感到不安。
水玲珑想到这里,握了握妲拉的手以示支持。
妲拉苦笑着张开手掌,上面有一颗钮扣,金光闪闪,她说:“龙琪在最后清醒的那一刻,手里握着的,就是这个!”
“这是……”
“剧毒,是那年去非洲,遇上一个原始部落正闹瘟疫,我们用药品为他们解了困。酋长为了答谢我,拿出两份礼物让我挑,一份是钻石,一份就是这个剧毒药。”
“你挑了剧毒?”
妲拉点头,“那个酋长通过翻译对我说:你将与众不同。”
水玲珑默默地听着,是的,不知死,焉知生!
妲拉把钮扣从底部拧开,俯下身把龙琪的嘴唇张开,把那颗药倒进她嘴里……
方晓飞盯着墓碑上“龙琪”那两个字,一动不动。风起了,扬起漫天的落叶,一片一片地洒下来……
这时,龙言、扈平、刘雪花、水玲珑、侯钧,他们一个一个陆陆续续地走了来,轻轻地在方晓飞身后错错落落地站着,像一座座雕塑。
没有人说话,这时,语言,是苍白的。
夕阳如血。
方晓飞渐渐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地摸着墓碑上龙琪的照片,她的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她的双唇……
就这样,难道就这样,天人永隔了吗?
再也见不到她的人,听不到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温度,领受不到她的关怀……她走了,突然间走了。
她走了,把寂寞留下了,那是一种身前身后茫茫然的寂寞。
为什么?
你是神话,你让我着魔;你是火光,你让我变成飞蛾;你是磁场,你让我成了指南针;你是梦,我在梦游……
你是宗教,我信仰着,你却走了。
暮色如雾,悄悄弥漫……
风越来越凉,直入心腑。
长风,吹起了大家的衣袂,静态中惟一的动感,像流过岩石的一股细水。
侯钧,这时走到方晓飞身后,“别难过了,死者已矣,如果龙珏活着,她也不想让你这么难过,你要保重。日子还很长,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像我,我不也结婚了吗?精彩的大千世界,是为活人准备的。”
──滿目山河空望遠,何不憐取眼前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闭嘴!”方晓飞却突然怒喝一声。他终于明白侯钧为什么会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去看他,原来为的就是这一刻。
他冷冷地看着前方,“侯钧,我最卑视的男人,就是那种刚在在亡妻坟前哭哭啼啼地念完祭文,表示自己有多痴情,马上却搂着新欢卿卿我我,欢度日月……”
侯钧这里像被电击了一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雪花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了,她想了想正要开口时,水玲珑抢先一步:“方晓飞,不要因为你痛苦就可以口不择言。这里不是你一个人痛苦,而且现在最痛苦的人,不是你,是龙家的人!”
“不,水处长,你错了──”方晓飞淡淡地,“家人再亲,他们能陪你一辈子吗?”
的确,尽管血浓于水,但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人、与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却不是你的家人。爱情有时比亲情,有时更体贴。
水玲珑叹了口气,“可是晓飞,家人是无法选择的,伴侣却可以。”
方晓飞的眼神突然变得恶狠狠的,他盯着对方,“这个话,你真不该在这里说。”
“这个话怎么了?”
“这个话听起来禽兽不如!禽兽倒懂得不离不弃始终如一……”方晓飞口气突然转淡。
那淡淡的口气,却让在场人有些难以“消化”。这一竿子打倒一批人。──失恋再找,丧偶再娶,有什么不对吗?
方晓飞的眼泪,慢慢地趟下来,他看着龙琪,突然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一咬,一股猩红的血带着热力喷射出来,他把手放在墓碑上,浓稠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洒在雪白的大理石上,怵目惊心──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只问你,你感觉我的温度了吗?那就是我心的温度,我的血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心又怎么会是冷的?”
随着方晓飞的话,他手腕上的血越淌越多,糊在整个墓碑上,淋淋漓漓,龙言实在有点过意不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能不能听我说……”
“你还是什么别说了,我们一直很合得来,我希望我们之间能保持这个状态──”方晓飞现在什么也听进去。
他洒在墓碑上的血,冒出缕缕热气,他就是抱着对这段感情火一样热的心跑来这里,可是现实给了他一瓢冷水……
龙言看着,十分难过,“晓飞,接受现实吧!我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方晓飞沉默片刻后突然问:“你信上帝吗?”
龙言点头,他们一家都是坚定的基督徒。“我信。”
“你见过上帝吗?”
龙言一时无语,他还真没见过上帝。
“相信一个从没见过的虚无,你不觉得荒谬吗?”方晓飞问。
龙言皱眉,他不喜欢这样评述上帝,对一个信徒而言,上帝是一种信念。
“我尊重你的宗教信仰,请你也尊重我的。”方晓飞说。
──对有的人,爱情就是他的宗教。他一旦爱了,就只能爱下去,没有别的办法。不管那个人他(她)还在不在,都是他永远的信仰……
龙言无话可说,他这个大律师自出道以来从未输过,今天却有点辞穷。
他叹了口气说:“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这样难过,否则,我会不安,我姐姐龙珏,她也会不安。”
“龙珏?”这个名字这里已经出现过两次了,这让方晓飞脑子里一个闪念,“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快!”
龙思焕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机械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要这样,否则,我会不安,龙珏,她也会不安。”
方晓飞沉默着,双眼突然刷地一亮,一个急转身盯着墓碑,沉吟片刻后,“除了妲拉,你们都离开这里,我有话要问她。”
众人都走了,墓地只剩下了妲拉和方晓飞。
“告诉我,龙琪在哪里?”方晓飞眼神如狼。夜色中分外凌厉。
“在这里。”妲拉静静地说。
“不。”方晓飞否定,“你看着墓碑,上面写着的是──龙琪。这里如果真的是你的朋友龙琪,那墓碑上应该写‘龙珏’,因为,龙琪真正的名字叫龙珏。人死了,总不会还跟姐姐共用一个名字吧?就算你忽略了,这一年来,龙家的人也会改正过来的。”
妲拉叹了口气,想不到这个细微末节,也被他注意到了。
方晓飞继续,“别狡辩,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
妲拉又叹了一口气,“人都死了,名字重要吗?”
方晓飞笑了笑,“好,给你几分钟编故事,说说龙琪是怎么死的?”
妲拉也不打算隐瞒,“她变成了植物人,我遵照她的遗嘱,为她施行了安乐死。”
“是怎么施行的,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医院执行。”
“是我自己。”
这人真是胆大包天,敢为人所不敢为之事。这是方晓飞这一刻对妲拉的印象。他说:“讲过程。要简洁。”
妲拉从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又从小盒里拿出一颗钮扣,“就用这个。”
“这里是毒药?”
“对,只要一点点就可致命。是我在非洲得到的。”
方晓飞笑一笑,“是吗?”
这时,他也慢慢地从口袋中拿出一颗钮扣,居然跟妲拉那颗是一样的。“这个钮扣……是龙琪衬衣上的吧?”
妲拉怔怔地盯着方晓飞,“怎么,你──”
方晓飞慢慢地说:“有这个钮扣的衬衣是白的,去年那晚她去赎龙欢,先穿了件黑外套,我建议她穿白的。白外套自然不能配白衬衣,于是,她把那件衬衣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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