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变
红日西斜,一片片的彩霞在天空恣肆横逸,七色铺陈。
小方跟着黑妞走了很久,突然眼前一亮,一条大河玉带般缓缓东去,碧波细细,清远幽深,荷叶新发如铜钱,点点洒洒。两岸梧桐初引,亭亭清樾,三三两两的野花笑靥迎人,芳草丛中,掩映着数楹竹篱茅舍。
“那里有人住吗?”小方好奇。
“哪有人住,那是皇帝闲暇时钓鱼小憩的地方。”
“咱们能走近去看看吗?”
“好。”黑妞走入树林中,少顷划过一叶小舟,让小方坐稳,双浆一摇,悠悠然地就飘到茅舍前。
小方弃舟登岸,推开竹篱进了草屋内,迎面一张巨大的屏风,轻纱软如烟罗,素如云岫,后有卧榻,榻旁设静几暖炉茶铛素瓷。四面轩窗高敞,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尽收眼底……
小方站在窗前心动起来──若能长居此处,待得炎夏荷花映日,乘个小舟,山南游遍,山北归来,水月光中,烟波影里……再携一心爱之人……何等妙哉!
皇帝老儿真是会享受。
这古代的山水风光也真的是好。
唉,他突然长叹一声。
本来他是想从细小的地方寻出蛛丝马迹,找到破绽,然而连这种不起眼的地方都完美得天衣无缝,存的那份侥幸之心遂一点点死去。
真郁闷,梁园虽好,可他毕竟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在20世纪的知识和求生技能在这里大都用不上。不过还好,他现在是王爷,暂时不用出去讨生活。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他茫茫然不知所措。
“不如我们出宫回府吧,今晚府里热闹非常,你也该向你的师姑们辞行作别。”
“好。”小方甫一答应,发觉左面的小山坡上有一小亭,他想登高望远,看看这个“局”设得到底有多大。
黑妞陪他上了小山,其时,已近黄昏,夕照菲微,远处青山绵绵,林壑窈窕,云烟错楚,黛色苍苍间隐隐有猿猴哀啼,倦鸟归林。
小方呆呆地眺望着,平日他忙于警队的那一摊子事,哪有闲心看风景。如今站在这云水之间,一颗心都飘起来了。
“我们也走吧。”
刚下得山坡,一个丫头装束的白衣少女匆匆走来,“黑妞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我找了大半晌。”马上又给小方行礼,“小王爷福寿安康!”这丫头言语简便,眉清目秀,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
“免礼,安康。”小方忙说道,他惟恐对方会给他跪下来,那也太过分了。他受不了的。
“春来,什么事?”给元康见过礼后,黑妞问那小丫头,她叫春来,好名字。
那春来说:“眼看天色晚了,我想春寒料峭,小王爷身子又不大好,就把他的狐裘送来了。”春来将一领毛绒绒的白色大衣递给黑妞。
黑妞点点头,“算你是个醒事的,平常操心也多,若是光靠我一个,长八只手也忙不过来。好了,你去吧,对,给府里传进话去没有?小王爷的师姑们要去咱府上宴饮。”
“姐姐放心,早传进去了,我专差书僮去传的。”
“那就好,晚上小王爷也要回府,宫里你若没事也回去吧。”黑妞吩咐道。
春来欣喜莫名,“是,我这就去准备。”
说完她一迳去了,小方看着她的背影,“这也是王府的?”
“是啊,是你的丫头,专门伺侯你的。”
噢!这个东方元康到底有几个丫头?他自己什么事都不用做吗?
“来,小王爷,天凉了,披上外衣吧。”黑妞把白狐裘披在小方身上。
一股暖流马上传遍全身,真是宝物啊,又轻又暖,摸上去水滑细软,丰盈润泽,“这就是狐腋裘?”
黑妞哂笑,“小王爷真是健忘,这哪是狐腋裘,是狐耳裘还差不多。”
“狐耳裘?”没听过呀,以前只在书上看见过狐腋裘。
“这狐耳裘比狐腋裘珍贵多了,整件大衣全是用白狐狸的耳朵尖做的。”黑妞解说道,“这是突厥使臣进贡的,全京城也就两件,皇后一件你一件。”
“天哪!”小方不由叫出声来,真是穷奢极侈!一件皮裘得多少只狐狸啊?──唐人的环保意识简直是太差了,怎么可以这么虐待动物。他不禁摇头叹息。
“怎么啦?”黑妞关切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小方无话可说,只闷头走路,仿佛他是狐狸的代言人。
出得宫来,暮色已沉,大街上华灯烨烨,茶楼、酒肆、米作、金店、绸缎庄等各商号灯火辉煌,彩帘招客;青楼、教坊、赌场等声色犬马之地亦是红灯高挂,绣幔高挑,把整个黑夜中的城市照得如同白昼。大街上人来人往,怒马如龙,鲜衣射目,风流倜傥的秀才、大腹便便的商贾、营营役役的小贩、神态娴雅的仕女、淳朴诚恳的乡下农人、四大皆空的和尚、仙风渺渺的道姑,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客、面色黝黑袒胸露臂的南洋人、皮肤微褐五官轮廓显明的大食波斯人,另外耳目嘴鼻与唐人相仿,而服饰千奇百怪者,乃东洋高丽及西域各族人,他们一个个气定神闲,在繁华的街衢悠悠徜徉,寻找着属于各自的梦想。
这是一座国际化的大城市,是各色人等寻梦的乐园。
唐朝国力鼎盛,国库充盈,疆土辽阔,田地肥沃,农家生息有余,工商业鼎盛发达,物质极度繁荣,百姓富赡,思想开化,兼容并包,引得四海之内如万流归宗,统统仰服。
小方站在这封建王朝的巅峰,心里激动莫名,任何一个炎黄子孙,无不以强唐盛汉为骄傲,如今他竟能梦回唐朝,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这都将是他一生难以忘却的奇遇。
“小王爷,这边走,就到了。”
黑妞带着小方在街上七转八转,来到一个大门前。
好威风的一个所在。锃亮的铜钉个个碗口大,钉在血红的大门上,琉璃瓦闪着森森碧色,汉白玉台阶莹莹生辉,两个猛恶的大理石狮子分立两边,两列面目狰狞的兵丁站在狮子后面。门首一道巨大的黑色牌匾上洒着四个鎏金大字──北靖王府。
噢,这就是我家了,这么威风,我就出生在这里吗?我的父母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将又遭遇到什么样的故事?小方站在自家门口沉吟。
“咱们回家了。”黑妞的话语中流露出一种欣喜。她推着小方进了大门,边走边喊,“小王爷回府喽!小王爷回府喽!!”
黑妞的喊声刚刚响起,马上,就有人回应,跟着高呼:“小王爷回府了!”
一声接着一声,在屋宇深深的重重院落中一叠连声地回响着,余音漫漫,缭绕在这座嵯峨威严的府邸上空。──显然,对于这座王府,小王爷元康是个比大观园中的贾宝玉还要受宠的角色。
顷刻间,府内的楼阁亭榭池馆回廓的檐角甍脊上彩灯骤亮,整座庭院烛火辉煌,仆役家将丫环奴婢从各自的屋内涌出来,男左女右,觳立在甬道的两边,井然有序,然后,一个金钗凤袍的中年美妇人在一群丫环婆子的簇拥下走下台阶,直扑小方而来。
“我的儿啊,你可想死我了!”那妇人抱住小方,涕泪交零,“瘦了,气色倒似好些了。”她摸着小方的脸颊、双眉、鼻子、嘴巴,这让他很不习惯,但他能从对方颤抖的手指中感受到那份来自母亲独有的真挚的爱意。
这就是我的母亲,北靖王夫人吗?小方仔细地打量着她,她大约40多岁,一头黑发盘云绕雾,插满珠翠雀钗,白皙的鹅蛋脸上,柳眉凤目,薄薄的嘴唇透着贵妇人的精明强干。
“快,快,我的儿,累了吧,困了吧,饿了吧,渴了吧,冷吗?热吗?快快回房歇一会儿,晚上还有酬酢盛宴,敢情你已听说了,你师姑她们都要到府上造访,你爹正督促管家给下人们安排分配酒水肴馔歌舞烟花,一会儿才能在书房见你。”夫人口齿伶俐,条理清晰,一听就是黑妞的启蒙老师无疑。
“黑妞,前面带路。”
不待夫人命令,黑妞已接过一个小丫头手中的灯笼,“小王爷,小心脚底下。”
她在前边走着,夫人扶着儿子在后面絮叨,无非是怎么想念儿子,怎么吃不下睡不着。“我不想让你入宫,可皇上说宫里的太医医术高明,你爹也同意你去,我想皇帝既然这么宠爱于你,也不便拂了他老人家的好意,就让你进宫了。可惜你师傅不在,要不你跟她朝夕相处,病会好得快点儿。”
听她这口气,似不反对儿子跟安若素相恋。元康今年22岁,安若素既然是他师傅,定比他大着几岁,而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最讲名份,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位夫人倒是挺想得开的。看来他们师徒可比杨过和小龙女运气好多了。小方暗暗琢磨。
想着想着,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鹅卵石上沾满青苔,又软又滑。夫人忙扶住儿子,“没事吧,康儿。”又招呼黑妞,“给我记着点,明天找个匠人把这段路重铺一下。”
“夫人,这就是刚铺的,今年雨水多,刚刚铺好,没几天青苔又沤出来了。”黑妞说。
“罢了罢了,别劳民伤财了,大家小心一点就是了。”小方开始动用自己小王爷的影响力。他喜欢这小路上那圆溜溜的雨花石,一个个纹理细腻,色泽明媚,再沾上点点苍苔,更是令人回味无穷。“我喜欢这路。”他说。
“好好,别动,千万不能动,康儿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夫人说着,把小方搂紧了一点。
“小王爷,小心抬脚,这就到了。”黑妞将灯笼照到小方脚下,面前是一月洞门,进去,是一所精巧的庭院,院中遍植花木,全是薜苈蘼芜木香杜若佩兰等香草类植物,花气随风,香无断际。所以此时尽管是春光绚丽,这里却只是一味的青青翠翠郁郁苍苍,那满庭清幽显出一份不与争春的傲然之气。
楼阁也是分外的秀气雅致,共上下两层,门户深锁,帘幕低垂,隐在无边碧色之中。深沉静谧,遗世而独立。
“我住在这里吗?”小方问。
夫人看着他,暗暗垂泪,儿子连自己家也不认识了。黑妞见状,忙说:“这是安师傅教你习武时临时居住的地方。你平日不跑个别十趟八趟也要跑个五趟六趟,老怕没人打扫让安大人不快。这次你走了好几日,怕你想着就先带你来这里瞧瞧。”
一个小丫环过去先开了门,点上烛火。
小方对夫人道:“您先进!”
夫人马上笑逐颜开,“康儿病是病了,却懂事多了。”
屋内甚是宽敞,迎门一张巨大的卧榻,铺着从吐蕃进贡的厚厚的牦牛毡毯,色呈棕黄,上有深棕色的斑斓花纹,地上也铺着同色的毡毯,榻边是一个硕大的白地蓝花瓷盆,想必是栽花种草用的,却插着些许的画轴及文书卷册,榻后是一个紫檀木书架,架上无书,却错错落落地放着几盆花木,青翠流碧,尤其是顶层的一盆花,绿叶如云,瀑布般飞流直下,珠玉喷溅,仿佛有叮咚之声。
真是特别啊!想必这屋子的主人更是与众不同。
小方看着,浮想联翩,慢慢挪动脚步踱到窗前,后院茂林修篁,樾暗千重,又有曲涧回湍,映出无边翠色……
真是美呆了。若自己真的可以在此处过完一生,与自己喜欢的人,也是无上享受。
然而,这是真的吗?小方叹了口气。
“我们走吧,回你屋里稍事休息,去见见你爹,他着实惦记你。”夫人牵起小方的手。
她的手可真温暖,而且不只是温暖,另有一种贴近生命的亲切传递过来……小方有点颤抖,这位元康小王爷真是幸福,不要说锦衣玉食,单这份母爱,就足已令人陶醉一生。小方不由握紧对方的手。──不论是真是假,这一刻的温馨,已值得珍藏。
七绕八转终于到了他自己的起居处,不用说,肯定是王府内最豪华最奢侈的房间,不提钟鼎玉器锦衾绣褥,只是那窗户上的窗纱,据说就值个几万两银子。小方这一天看下来,对这些摆设已无多大兴致,他感兴趣的是挂在正面墙上的一幅巨幅画像。
画中是一个女子,蛾眉星目,神态清逸,一股英气力透纸背,呼啸而出,那气势森森然如千丈松,不怒而威,目下无尘。
小方看着这幅画像不禁神往──她的真人又该是如何一付景象?
“虽然你是病了,但老习惯还是不改,一进门总要对着师傅的画像发半天呆。”夫人轻抚着儿子的耳垂温言絮叨,“只是不知你师傅是什么心思,为娘只想成全你,完你的夙愿。”
“什么?你真的同意……同意我跟她在一起?”小方吃惊,尽管刚才已经知道王爷夫妇不反对元康跟若素相恋,但夫人现在亲口说出来就又不一样了。不过唐人一向豁达毫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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