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变
过唐人一向豁达毫迈,放浪形骸,不拘小节,文人如李白,皇帝如娶了儿媳的李隆基。
“瞧你激动的,我不是早就松口了吗。其实我也挺喜欢若素的,人品才学没个挑的,就算她比你大几岁,只要你高兴,也没什么。不过,我顾虑的是她性子太过刚烈,你若真娶了她,以后只能从一而终,三妻四妾是想也别想,就是看别的女人一眼,恐怕她也不让。”夫人条分缕析,为儿子阐明利弊。
“三妻四妾”!夫人的一番话小方耳中就落进这一句,尽管他平日自认为是君子,此时也不由生出了一点点的遐想──原来做古人也有不少好处,妻妾成群,燕瘦环肥,姹紫嫣红,千娇百媚,左拥右抱……不过他还是要扮扮正经,撇清一下,他好歹在20世纪还是个执法人员,便说,“这个三妻四妾嘛,就算了吧!”
“那当然是算了。”夫人苦笑道,“否则她也给你找回个三夫六婿来,咱们王爷府可就热闹了。”
“什么三夫六婿?”小方听得糊涂。
“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当然也可以有三夫六婿啦。这种事,是要看实力的,夫妻两谁挣钱养家,谁就可以多找几个。这可是咱们大唐的国典。”夫人说。
啊,天哪!这都什么世界?这也太过分了吧!女人怎么可以三夫六婿呢?小方这回是从头顶吃惊到脚趾头。
“夫人是说,女人也可以找好几个男人作丈夫然后都弄到家里来?”他还是不相信,想再订证一下。
“是啊,我说过了嘛,这种事要讲实力的,谁在家里掌经济大权,谁就可以多找几个。像我跟你爹,我俩势均力敌,那就只好一夫一妻一心一意,没别的想头。”夫人说。对于她来讲,女人三夫六婿是天经地义的。
“这怎么可以?这不乱套了?”
“怎么会乱套了呢?”黑妞一边道,“这真正叫做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以实力决定谁该多娶多嫁,这才公平!对不对夫人?”
“那还用说,肯定是我们黑妞对!”夫人此刻打破阶级界线站到女人这一边。
听她俩这样一说,倒也有点道理──要想公道打个颠倒,既然觉得女子三夫六婿不合人伦,那男子三妻四妾就合人伦天理了吗?既然错了,大家一起错,凭什么光让女人承担这个错误的后果?
小方不是老古板,他其实很赞成女权的。──这个大唐的确有点意思,连男女平等的条款都是这么地与众不同。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好戏。他对自己的新环境充满了好奇。
“你也年纪不小了,你师傅更是不小了,看看她这次从边关回来,就该给你操心婚事了。也的确不能再推了,去年就听说皇帝要给若素赐婚,新科状元对她倾慕已久,求了圣上,圣上已八成准了,偏偏若素病了,病好就去了泉州。这次可不能犹豫,先下手为强,咱们这个皇帝专好给人说媒拉纤,一不小心再把若素赐婚给谁,那我们家可就惨了。想来她心中也未必没有你,咱的家世、你的人品……”夫人话题又转到儿子的婚事上,这是她最热衷的,于是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夫人,小王爷,请用茶。”黑妞递上茶来。
小方接过茶心思急转,如果他真的要留在这个大唐做东方元康,他可不想娶那个什么安若素,她那么厉害,若真给他弄回个三夫六婿来,他将如何面对?这样想着,小方有点坐立不安起来,以前陆薇常跟他说,男人是天生的贵族!他还不怎么信,看来他是久居芝兰之室不知其香,如今掉在一个男女绝对平等的时空,男人的特权全部取消,一切要靠实力去争,这才感到20世纪的男人是多么幸福!他又想到庄竞之,如果让花心的他来到这个朝代,他三妻四妾,他老婆程淑惠一怒之下三夫六婿,他们家可就热闹了。不过要真是这样,也许庄竞之就不敢花心了,他不花心,就不会出现那种悲剧。看来绝对的权利真的是可以导致绝对的腐败。
夫人看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以为他为婚事担忧,放下手中的茶盅,笑道:“我的好儿子,你放宽心,你师傅她不是那种花心的女人,否则为娘也不敢把她往家里招啊!”
天哪,小方直喊天,就不用提以前的封建社会,就算是在20世纪,也一直是女人害怕男人花心,什么时候轮到男人怕女人花了?这真是风水轮流转!
“我早就等着娶儿媳妇抱孙子,你想,我们北靖王府若能娶安若素进门,那是多大的面子!你爹在朝中也就不是单枪匹马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娶妻生子一辈子的事,那个女人要跟你过一生一世,你心里若不喜欢,娘是绝对不会勉强你的。”
一堆一堆的家长里短把小方说得心甜意洽,他开始有点喜欢这个“家”,有点喜欢这个“娘”,当然,他对他素未谋面的师傅,也难免有点遐想……她长得还是蛮有个性的,尽管欠点温柔。
正在满心的春光灿烂之时,从门里冲进一个小丫,边跑边嚷:“小王爷回来了吗?小王爷真的回来了吗?快给我瞧瞧!”
“白丫你作死啊,夫人跟小王爷都在这里,平常让你伺侯着要茶茶不来,要饭饭不到,懒得你横针不拈竖针不动,连让你喂喂鹦鹉,你都要推三阻四一番。这会子怎么疯了,想必是又有赏赐了,你也该露脸了。”正在往桌上布果盘的黑妞停下手中的活,夹枪带棒地训斥着匆匆赶来的这个丫头。
这丫头挨了责骂,又一眼看到夫人和小王爷都在,忙垂睑施礼:“给夫人小王爷请安。”
施完礼退到一边,朝黑妞扭嘴,低低回辩道:“就你是个琉璃哈巴儿,小王爷跟前有你一个就行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前阵子我倒勤快,你又嫌着我总在小王爷面前晃。一样是丫头,放别人一条生路儿吧。”
黑妞脸皮紫胀,声音渐次高起来,“白丫你说什么呢?当着夫人的面你大声些。”
白丫一扭腰,“我又没挣双份的薪俸,我为什么大声。”
黑妞发火了,只是主人面前压抑着,“我为什么挣双份,你为什么挣不上,你黑眼珠子只看到白银子吗?你没见我的辛苦吗?”
“你辛苦,你是辛苦,功夫在诗外嘛。要不一般的奴婢命,你穿紫衣我穿绿衫呢!”白丫寸步不让。
“什么功夫在诗外,你今天给我说明白,我做什么功夫了?否则连你那份单俸也请别的地方挣去吧。”黑妞使出大丫头的派头。
“你不要得势欺人,想赶我走也要经过小王爷,敢情你觉得小王爷是你一个人的王爷啦?哈,小王爷还没娶亲呢,等少夫人进门,你也得意不成了。”白丫并不屈服。
“你!你给我……”
“给你怎么样?”
两个丫环针锋相对。
“都给我少说两句。”夫人见两个丫头动了意气,便端出身份训斥道,“白丫,也怪不得黑妞说你,你是小王爷房里的大丫头,该给其他的人带个头提个醒儿,你倒好,一天大似一天,倒一日比一日懒,让你进宫伺侯小王爷,你隔三岔五地往府里跑,说你不待见你家小王爷,他今日回来,你这会子又跑得比谁也快。好了,站到一边去吧。”
吵了这半天,小方才弄明白这是两个丫头在争宠吃醋,就像贾宝玉身边的袭人与睛雯,只是这黑妞却不似袭人般贤惠,这白丫也是牙尖舌利,两人针尖对麦芒。唉,大户人家总免不了会发生这种争夺战。小方摇头。再看这位白丫,果真是白皙细致,一张溜光水滑的瓜子脸,身穿着淡绿衫儿,纤细的小腰上系一鹅黄丝绦,十分的甜美俏丽。这般人品若生在现代做一个少儿节目主持人那绝对胜过刘纯燕,可惜她生不逢时,落在那个年代,只好给人当丫头。小方暗叹,见她被夫人训得泫然欲涕,心里不忍,便说:“她还小嘛,黑妞你多关照她一点。”
“她小我老了吗?我关照她还少吗?从小到大有好吃的好穿的都是我让着她,凭什么?小王爷你还护着她,都是你把白丫给惯坏了。”黑妞气冲冲地说着,不慎将一果盘碰翻在地,金黄枇杷四下洒开,她一边捡一边掉下泪来。
夫人看着生气了,“黑妞,你这是跟谁说话呢!有主人这里说话奴婢插嘴的吗?你家王爷惯着白丫,没惯过你吗?我看阖府就你们这个院子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也就是欺负你们爷好性子,一天比天的能耐,蹬鼻子上脸。我也看着你们是伺侯爷的,比别的丫头们多些尊贵,不想数落你们。王爷几次三番让我整饬家风,我整了几次也没动你们这边,倒真是惯得不成样子了。偏这阵子事多繁忙,加上我也年纪大了,懒得大动干戈,你们不用急,等回头我把安若素娶回府,她有的是办法修理你们。”
夫人说完,还将茶盅用力往桌上一顿,茶汁溢开。
丫头婆子们全吓坏了,异口同声地喊道:“夫人息怒,原是她们不懂事,还需夫人多调教才是。”有胆小的已经吓晕过去,乱成一团。
想必这北靖王夫人平日治家甚严。
小方哪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向黑妞望去,只见她悄悄地给他使着眼色,又用袖子笼住右手,手指直着指夫人。小方明白了,她是要自己向夫人求情。
小方想了想,感觉这事这的确应该由自己来摆平。可他张了张了口,却不知该怎么称呼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娘”。
母亲,是世界上最难过关的职称。
除了爱,没有任何捷径。
任何的技巧与手段这里都是苍白的,无能为力的。没有人可以投机取巧。
除了爱。
所以小方十分为难。他认识她不足一个小时。
血缘是浑然天成的,亲情却要慢慢积淀。
他沉默了片刻后,“您,真的认为我是您的儿子?”
夫人也沉默了,良久,“这,也有假吗?”
她的眼神因小方的话而变得凄楚伤感,一种母爱被否定的痛弥漫出来……
小方有点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心肠,他必须硬着心肠,他是警察,他明白,这个世界尽管假货横行,但有些东西,始终是无法伪造的。
比如粮食,吃进肚子就饱,不吃就饿。
他在这个大唐已经待了几乎一整天,在外观环境中没有找出任何破绽,现在,他就只能从人本身下手。
他是警察,不会那么轻易认账。
“你真的肯定自己没有认错吗?”
“你可以不再认我,甚至可以恨我,但我不能,不认你。更不能,不爱你。”
这话,倒让小方疑惑起来──这个元康跟他母亲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吗?
“我为什么要恨你?”
夫人看着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声音,仿佛暮秋的最后一缕风,这丝温暖过后,马上就是飒飒寒冬。
“那年,你卷进一起宫廷谋杀案,不久又莫名失踪,因为死者是扶桑人,牵涉到国际声誉,朝廷发出四海文书通缉你,最后还是你的父亲亲自出马,将你抓住,交回刑部。因为你年龄还小,又有爵位在身,免于一死,但被圈禁在上林苑……”
原来,东方元康与家人之间曾有这么一段恩怨。
“本朝异性从不封王,但你们东方家族是个特例。人常说福祸相依,一点儿也没错。因为怕功高震主,又怕朝臣非议,东方家世代拒绝食邑,也从不担当任何官职,平日里也是忧谗畏讥如履薄冰。只求一分平安。所以那年你的事出来后,你爹他……”
“我知道了,他其实是为了保全元康,是吗?”小方明白了。
夫人眉头一动,笑了,是枯木逢春的一种笑。或许,她以为儿子永远也不会理解,却不料儿子竟然理解。
“皇帝陛下仁慈,圈禁在内宫,其实旨在于保护你。”
“那为什么不查出真相?”
夫人摇头,“当时的情势太复杂了,宫廷内院深如海……后来,尽管你的冤情得以昭雪,但,我和你父亲,始终对你怀有一份歉疚。有时我们想,或许,你根本不应该生在这个王侯之家,看上去是锦衣玉食,但那颗心,始终是悬着的。”
小方听着,默默地思索,看来,这王侯也不好做。唉,每个人的橱柜里,都有一根难啃的骨头。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他是真心的。
一见之初,他觉得这个夫人有点热得过头,用现代人的话说就是有点神经质,可现在,她在他面前露出冷静知性的一面。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在政治与家庭、冷酷世情与温馨亲情之间极力斡旋的温婉与忍耐。
夫人笑了,带着泪的笑,她看着小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中。
“孩子,不要再说了,我知道。”
她的眼泪,滴在小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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