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鼎侠骨残肢
左冰却听得悠然神往道:“那生活才有刺激。”
凌姑娘抿嘴一笑,见他童心犹存。也不和他多辩,取出一副大着皮纸来,对左冰道:“咱们来玩玩这‘晋阶谱’。”
左冰一瞧,只见那羊皮纸上写得密密麻麻,全是吏治有司名称,那最上面的画著一个清癯老者,身边用篆书写着“皇帝”两字。
左冰笑道:“我可没做皇帝的福份儿,不玩也罢!”
凌姑娘道:“那也说不定,咱们出拳猜指数目,如果猜对了指数,便照那指数晋升,但不一定连升便可坐上宝位,你看,譬如升到这个官,再赢了便去连降十级,从头干起。”
左冰只见那官名是“御史”。心中暗忖道:“从来言谏之官最易招罪,一个不佳,不说连降十级,连身家性命都是不保。这谱,虽是用来玩耍,其实警世醒俗,那当年制谱的人只怕另有一番深意。”
两人出拳猜指,左冰清了一会便发觉凌姑娘最爱出双,而且最常出“四”,这个诀窍一得,立刻连连升迁,直步青云,春风得意。
但每次上宝位,便是忽生横祸直跌下来,那丞相,大将军轮番干了也不知几次,却是总达不到黄袍加身。
两人兴致极高,专心一致猜看,凌姑娘猜拳虽是输得多,但按部就班,终于被她坐上皇位。
凌姑娘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般,顾吩之间,以皇帝自居,左冰心中不服,又从头玩过,连来三次,都是凌姑娘先至宝座,左冰心中并无得失之心,也未在意,那凌姑娘却叹气道:“看到你真是命苦,做不了大官。”左冰笑道:“皇帝娘娘金口玉言,那是当然的了。”
凌姑娘嗔道:“又是皇帝,又是娘娘,那有这等称呼?真是粗人无识之辈。”左冰道:“是的!只有女子当皇后娘娘,那有女子当皇帝的?”
凌姑娘语塞,半晌道:“武则天不是一个例子?”
左冰道:“她硬要当皇帝,结果还不是皇朝被人推翻,落了个万世骂名?”
凌姑娘哈哈笑道:“您说得也有理,做个皇后也便够了,如果痴心窥那至尊重器,只怕遭鬼神之忌,天地难容,哦,咱们玩得高兴,我可忘了,你该吃点心啦!”
她说完快步出厅,左冰心中想道:“这女子很有智慧,难得又如此开朗,真是少见的奇女子。”
过不多时,凌姑娘揣来一碗冰糖银耳汤,那女婢送上八样甜成细点退下,凌姑娘用小匙不住搅拌吹冷,又尝了一口道:“不太热了,公子爷请进。”左冰瞧着她的小动作,心中忽发奇想忖道:“她细心体贴,尝热吹冷,直像多情的妻子,服侍病中的丈夫一般。”
想到此不禁讪讪不好意思,暗道:“别人不避嫌如此待你,你却想占便宜,左冰啊左冰,你真是人品卑下,无以复加的了!。”
他一匙一匙吃着,那银耳,原就甜酥可口,左如此时心中柔情蜜意吃得更是香甜,只觉一生之中,再未吃过比这更可口的东西。
吃完银耳汤,天色尚早,离午餐还有一段时间,凌姑娘道:“左右无事,咱们再来玩个耍子儿,傍晚时刻便要舶港到家了。”
左冰道:“海上之行,我正感到兴高采烈,不要舶陆上地,真好扫人兴。”
凌姑娘低声道:“只要您有心,日后……日后……我陪您畅游各大海洋,常年海上,也未始不好。”
左冰听她柔声说话,又是感伤又是多情,当下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不由自主轻轻握握住那双柔暖温腻的小手,一时之间,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瞧瞧,自己终究不是薄幸负义之人。
凌姑娘眼帘低垂,双手任他握了许久,半晌轻轻挣脱,从怀中取出一个石丸儿来,又翻箱倒架寻了半天,找出一个寸许径圆的黑木碗。
凌姑娘道:“咱们来此比眼力手劲,每回投十次,看谁将石丸儿投进碗里次数多?”
左冰含笑答应,他内功深湛,目力又极其准确,心想这玩意是靠真才实学,自己总不会再输与她。
凌姑娘放好木碗,退后十步,垂身用黛笔在地上划了一线,左冰站在木碗跟前,只见凌姑娘啪的一声,石丸已然发出,端端落入碗中,便似丸碗之间有吸力一般,那石丸儿一入碗中,立刻静止不动。
左冰拾丸抛去,一来一往,那凌姑娘十次皆中,笑容满面走上前来,示意左冰开始。
左冰心想:“我如十次皆中,顶多不过和这女孩家平手,须得显然奇异,这才挣些光来。”
当下退后十步,一凝神嗖地发出第一丸,那石丸去势其疾,破空之声大着,眼看要飞向墙头,忽似受力一坠,正好落在碗中,左冰正自得意,只见那石丸碰然跳起老高,落出碗外。凌姑娘欢笑道:“一中不中了。”
左冰大感奇怪,又发出第二丸,这次不再装憨弄巧,规规矩矩直投而去,但那木碗弹性极大,又将石丸跳了出来,左冰连呼道:“邪门,邪门!”
第三次发丸,手中带了三分旋劲,果然一举成功,投中碗中,但待他悟到此中诀窍,已输了两丸,不得不垂首认输。
凌姑娘道:“这玩意虽是平常,但如不得诀窍,管你多好准头,终归投不中的,你倒还算聪明人,一下子便悟了。”
左冰笑笑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什么小事都有其间妙窍,倒是这木碗奇怪,怎的弹性如此之足?”
凌姑娘道:“这那里是木碗了?这是南海特产檀竹制成之碗,不沾油垢,便是用了千百年,仍是乌黑净洁若新。”
左冰道:“此木黯然无彩,却有这般妙用,看来以貌取舍,是大大差错的了!”
凌姑娘道:“我小时候父母管得极严,后来母亲死了,父亲身受莫白之怨,脾气变坏,对我管得更严厉了,我长到十六岁,便从来未出过家门一步,从前年起,父亲才放松我。”
左冰心道:“原来你一获自由,便似无缰之驹,任性乱为了?”
凌姑娘见他脸色一变,心中阵怅然,低声道:“你别胡思乱想,我是怎么……怎么样的人,你总有;总有知道的一天。我小时候深居无聊,父亲教我练功,我和几个婢女年纪相仿,女孩儿的玩意除了针线刺绣外还能有什么?所以我们想了个法子,将绣花针吊起,练习平空穿线,过了几年,我这手功夫已经到家,虽在黑夜之中,凭空穿针也是百无一失,父亲也想不到我练成这种功夫,便教我暗器发放。”
左冰专心听着,心中却想道:“她说‘我是怎么样的人,你总有一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上次写信是信口胡说,以此人天性,此事大有可能,我且试她一试。”
左冰道:“你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以你如此功夫,一定是名满天下,你……你认识的人很多么?”
凌姑娘道:“我也不必瞒你,我精于扮相化装之术,我以多种面目出现江湖,别人那里知道我底细?我是认识很多人,而且多半是少年男子,但我……”
左冰又逼了一句道:“你和他们都……都很……很要好么?”
凌姑娘幽幽地道:“你别问我这些好么?你……你……不相信我,我……我多说又有何益?”
她心中虽有一千一万个要表白真相,但见左冰目光炯炯逼人,忽然有一种受辱的感觉,再不肯如此低声下气出口了。
左冰适才话一出口,心中也极为吃惊,暗忖自己怎么会变成这种狭窄计较之人,两人心中有事,默默然再也谈不下去,过了一会,凌姑娘幽然走了。
船上吃饭很早,下午傍晚时分,凌姑娘吃完饭一个人站在甲舨上观看夕阳,左冰站在不远之处,想上去搭讪说话,但他少年性子脸嫩,徘徊数次,总是不好意思去找凌姑娘谈天。
那夕阳愈来愈下去了,海上一片金光赤练,壮丽美观,那太阳虽是光茫万丈,但渐渐地终被无边海洋吃蚀,天光惭惭暗了,海风渐吹渐冽。
左冰抬眼只见前面眼界之处隐然显出一块陆地,过了一会更是清晰,那村上炊烟袅袅而升都看得见了。
凌姑娘再也忍耐不住,回头低声叫道:“左公子,咱们到家了。”左冰连声应道:“到家了,到家了。”
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忽见凌姑娘眼中泪光晶莹,夺眶而出,左冰柔声道:“凌姑娘,你别伤心,我相信你便是。”
凌姑娘举袖擦擦眼角道:“你心里怎么想,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我也愿这船永远不要靠岸,那我……便可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她说出这刻骨深情的话来,左冰大是感动,上前轻扶着她道:“咱们日子相见机会极多,有的是日子哩!”
凌姑娘不语,那船渐渐靠近陆地,左冰往陆地上瞧去,只见岸边站了十几个女子,最前面却是一个俊秀少年。那少年见船一靠岸,立刻冲上船来,搂住凌姑娘高兴地道:“云妹,可想煞我了。”
左冰瞧得一阵心酸,缓缓掉头不看,那凌姑娘也似极为高兴,抱住那少年亲了亲,忽然想到左冰,待要与他引见,只见左冰身子背过去,正在观赏陆上风景。
凌姑娘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心中又甜又气,暗自忖道:“真是傻哥哥,什么事不问原由,便是先自生气,那潇洒的性格那里去了?”
想到此,心中还是真的怕他生气,便上前低声道:“我的事,你问我爹爹便知道了!”那少年笑道:“云妹,你真偏心……”
他尚未说完,凌姑娘已被一群婢女拥了上来,左冰听得心内发烦,只觉那少年男子,一举一动都是讨厌不令人喜欢。
凌姑娘凑上来道:“左公子,你到我们家客馆去休息,我梳洗一番便陪你见爹爹去。”
左冰无言跟着大伙下了船,众人走了半里.来到一处大院,朱漆大门,两边横卧—一头石狮,极是气派,左冰凌姑娘纷纷入院,凌姑娘嫣然一笑道:“待会再见。”
由婢女拥着便向左边走去,那少年男子仍然和她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密,左冰跟着两个女婢往右走,不多时走过一条长长花廓,来到一处精致平屋跟前。
那两个婢女引先而人,左冰根本毫无心情观看,挥手叫两个婢女走了,那婢女临去之时道:“左后方是浴室,早已烧好香汤,公子请梳洗。”
左冰道了谢,他昏迷至今,犹未沐浴洁身,当下也不客气,舒舒适适洗了一身,只觉大是轻快,轻衫便履,缓缓走出屋子,只见月上树梢,四周群花吐芳,空气极是香馥。
忽然一阵朗朗读书声从屋后传来,左冰听了一阵,那念书之人正在朗读“南华经”,读音圆润真如珠落玉盘,消遥自在之情溢于言语。
左冰心念一动,循声而去,转了几个圈子,声音虽在近前,但却找来找去也找不到那读书人所在屋子。过了一会,那书声微微一止,一个苍凉的口气,沉沉叹息一口。
左冰无奈,只有站在原处,忽觉自己适才所进的平房也不见了,四周尽是奇花异卉,芳草凄凄,左冰心中一惊,暗忖道:“莫要是进了别人布下阵式,主人虽无恶意,但我这做客人的私闯禁地,岂不令人齿冷。”
他正自着急,那清朗书声又起,这次却是读的文山“正气歌”,那人读得极是缓慢悲凉,似乎一字一字细细咀嚼,左冰只有耐心听着,但听了一会,只觉此人满怀忧伤,郁抑之气荡漾,最后念到“古道照颜色。”更是一字一哭,声音全变得哑了,左冰只觉悲凉之气直透而上,文文山当年之境,便如眼前目睹一般。连自己身困于此,也不觉忘了。
那人念完“正气歌”,左冰心中一轻,忽然传来一个苍劲的声音道:“佳客前来,何吝相见?”
左冰大是羞惭,回答也不是,不回答也不成,正自尴尬之间,只闻那苍劲声音又道:“左七右八前行十步,老夫倒履相迎阁下。”
左冰知是主人指点,当下依他所言,只走了十步,前面辖然开朗,一幢大屋耸然而立,回首一瞧,自己适才所进之平屋,不过在十数丈之外,心中大是吃惊。
他快步上前,只见一个五旬左右清癯老者迎于门扉之前,那老者一拱手道:“袖里乾坤,小方贻笑大家,阁下请进。”
左冰打量他一眼,只见他脸上忧思缕缕,但生得相貌堂堂,不怒自威,步履前龙行虎跃,令人肃然生敬。
那老者自己介绍道:“老夫鬼川,公子大驾莅临,幸何如之。”
左冰心中正在凿摩此人究竟是否凌姑娘之父,听他这么一说,当下连忙躬身一揖道:“老伯活命之恩,小侄此生不忘。”那鬼川先生哈哈大道:“些许之劳,何足挂齿,公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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