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娥眉





  “你究竟做错了什么啊!”紫夕姐姐的旧恨一齐涌上,她也只能为夏瑶荪上药,无法可想。
  “没做错什么。”夏瑶荪闭上眼,忍下肉体上的痛楚。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美得令我无法言语。谁料想,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世事变幻着实太快,仿佛只在一瞬之间便天翻地覆。
  “你又如何?千里寻夫么?只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玉儿一怔,道:“忘了你是个不要别人同情的人。”
  夏瑶荪没说什么,忽地一阵痉挛:“叔益!”她双手捶着床,撕心裂肺地喊道。
  玉儿连忙抓住她:“你怎么了?”
  夏瑶荪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用力得指出两道淤青:“他们在打他啊!”她的眼神狂乱而含恨。一双美眸睁得老大,竟迸出泪来。她猛地甩开玉儿,跪在地,猛捶着地上,仿佛这样便可减轻她感受到的痛苦,仿佛这样便可以将天地俱毁,救出独自留在地狱的李叔益。
  玉儿愣愣地看着她,一愣便愣了整夜。
  这辆马车在驿道上毫不起眼,没有人随便搭讪,甚至无人交谈。若不是偶尔会有一颗美丽的头颅从车帘中探出来,任谁都要以为这是一辆空车了。
  一直到真定府,玉儿都是不言不语的。她静静地坐在车上,掌心紧握着一块玉今牌。那五的色泽青翠碧绿,映得她白皙的手掌也泛着浅浅的绿光。
  夏瑶荪时常探出身去张望,盼着早日到达定州。在路上多耽搁一日,李叔益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她尖尖的指甲早已折断,却仍是将她柔嫩的掌心指出血来。
  玉儿不去理会她,埋首做着绣活。这些活计还是从苏州带来的半成品。她曾经以为当她把这些活灵活现的针线活儿全都做完,便可送给赵丛烈贴身带着。一人一方鸳鸯帕,贴在心口,无论相隔多远,都似未曾分离。
  微微发着愣,手上的帕子已被夏瑶荪一把夺了去。
  “催他们快点!”夏瑶荪睁着一双已好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的眼。那双眼睛形状依旧,只是没了昔日的风采。眼白的部分布满血丝,看起来有些可怖。一个好好的闺中黄花,此刻已成了近乎疯狂的村妇。
  玉儿没有答话,伸出手,从她发颤的指间轻易地抽出了帕子。展开一看,那鸳鸯的眼睛不知何时染上了血,已是一片猩红。
  玉儿小心翼翼地握住夏瑶荪的手,轻轻地把它翻过来。她的掌心果是血迹斑斑。
  “不疼么?”她轻蹙着眉,取出伤药,细心地替她抹上。
  “你累了,该休息了。”她软语劝道,作势要拉她躺下。
  夏瑶荪一把甩开她的手:“我不累!我若是睡了,叔益该怎么办?他现在肯定睡不着啊!”她干裂的嘴唇颞颥着,早已没力气去说那些惊天动地的怨词恨语了。
  玉儿命人取来一碗水,哄骗着让她喝了点,润润嘶哑的喉咙。她拿出梳子耐心地梳理夏瑶荪打了千层结的发,谁知却被她惊恐地打开。
  “别碰我的头发!”她低吼着。手抚上干涩得没了光泽的发,嘴角牵出一缕甜蜜的笑,“我的头发只给叔益梳。”
  玉儿的手僵在半空中。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已被逼进绝路的女子,缓缓地收回手。
  夏瑶荪依旧抚着发,身子倚着车窗坐下。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碧空如洗,天光流泻得无边无际。
  车内重归寂静。在这死一般的沉寂中,夏瑶荪缓缓闭上了眸子,睡去了。
  玉儿俯身看她,掏出那方被血污了的帕子,轻轻地拭去她脸上浅浅的泪痕,把帕子塞进她的前襟,她说:“送给你。”可以确定,这一生她对夏瑶荪从未有过这么真挚的语气。
  一直无眠的人睡了,换成另一个人无眠,仿佛无眠是瘟疫。
  马车停在了中山府的城门外。安抚司的车子早已在那里候着了。
  “夫人,大人派我们来接您人府。”一个身穿铠甲的军士上前恭敬地行着军礼。
  玉儿扶着夏瑶荪下了马车。眼前的这辆新马车一样简陋,只要乘上这车,便可以见到朝思暮想的赵丛烈了.只要坐上这车!
  她把夏瑶荪交给军士:“好好照顾她。”
  “夫人!您不跟我们一同回去么?”军士诧异地看她后退了好几步。
  她咬着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面对即将到来的重逢,她竟裹足不前。
  “你们先回去吧。”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些话说出口的,只知道她说了、间接地凌迟着自己的思念。
  “夫人,安抚司大人公务繁忙,更加思念夫人,请夫人尽早随我们回去!”那人上前一步,抱拳行礼。
  她定睛一看,正是那日在扬州带走赵丛烈的人!
  “当日你带走了他,今日你又要我见他。一切就由得你摆布么?”她皱眉低语,转身便走。
  “夫人!大人日夜思念着你啊!”
  她顿住脚步,闷闷地回头问了一句:“他过得好吗?”
  对面远远地驰来一匹马,那马上的雄姿勾动了她记忆里最深的一角。她等不及答案便转过身去,急欲逃离。 没几声马蹄便歇了,她安下心来走着,步子却益发沉重。仰首望着明朗的天空,她叹息着,为自己如麻的心绪。
  哒哒作响的马蹄声定在了她的身畔,一个人跳下马来,挟着怒气欺近她,一把将她锁在铁臂之间。那臂上,已有了无数的伤痕。
  “为什么不肯见我?”他低哑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强劲地射进她的脑海,久久地回荡着,激起了胸中沉积着的情绪。
  她无力地靠在他胸前,索性闭上眼,抽去全身的力气。
  赵丛烈不悦,甚至是怒气冲天地逼她面对着他,正欲问个明白,却震惊地瞧见她的泪不停地滚下。
  这样的她是无力行走的,只能被他抱起,揽在怀里。重新上马,策马急驰,他忧心着怀中的人儿。一路上,她只是任泪默默地流着,直到万分疲累,才听见一声两声的哽咽。为何她会哭得这般凄苦?
  醒来之后赵丛烈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不许哭了。”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认真表情,她不觉笑了。多少天了,她没有哭过,也没有笑过。
  仆人进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昨天进府的夏小姐今儿个一早便来求见了。”
  赵丛烈看向玉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与其让夏瑶荪来说,不如她来告诉他一切。 “什么?”听罢,他又惊又怒,立刻便要出发回京。
  玉儿连忙拉住他:“丛烈,你冷静点。”
  “他要杀了叔益啊!一定是的,他一定会杀了他的!”
  在门外候了许久的夏瑶荪此刻也冲了进来,一把跪在他面前:“王爷!救救他吧!他不能死啊!他们不能杀了他啊!”’
  玉儿紧抓着他的拳头,道:“那是你爹啊。丛烈!你要怎么救他呢!”
  赵丛烈呆立在那儿。半晌,他白着脸沉声道:“叔益于我如兄如友,更把你带到我身边,我说什么也不能让爹杀了他!”
  这话对玉儿来说没有作用,她知道丛烈是个孝子,所以他救不了李叔益,就好像他保不住她的名分,但对于夏瑶荪来说,这已是石破天开了。终于,有一个人愿意救他了!
  “你能做什么呢,丛烈?你能做什么!”玉儿不禁扬高了音量。
  “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但我一定会尽力去做。”他深吸口气,又道,“你是在担心我的承诺只会是一场空吗?”他忽地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时至今日,我才真正懂了丛德。” 这个名字再度勾起她的回忆。那个已经出家为僧的男子曾经用了怎样的意志去对抗他的父母,为了给她的紫夕姐姐一段短暂而美丽的幸福?而她已尝过了幸福,是否要让丛烈步上他的后尘?
  “你是说同样的事会重演?”她反常地沉静,直视着他。
  赵丛烈心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问道:“如果最后我不得不用放弃你来保护你,你会怎么做?”
  “怕我寻死吗?”她淡淡地道,“我不会的,丛烈。我只会出家为尼。”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当初她答应了沈清寒如果在京城待不下去便会回苏州与她团聚,她也不曾想过要打破这个承诺,但此刻她这番回答又是为了什么?
  “我懂了。”他的确懂了。玉儿决不会谅解他的放手,反倒会用尽一切方法来让他后侮、内疚、自责。他那看似柔弱的妻子早已被变换无常、冷酷无情的世事磨得坚硬了。
  她笑了。她明白他的话代表的另一种意思一一他永不放手,也明白了这个承诺要付出的代价。
  夏瑶荪忽然开口了:“小王爷,快去救救叔益吧!他就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赵丛烈也不得不惊讶这短短数月里她的变化,恐怕李叔益也已变得认不出来了吧。眼前这个只知情爱的女子承担了所有的凄凉,教人无法狠心去责备她的自私和胆大妄为。
  “你后悔吗?如果没有你,他此刻便不用受苦。”他问,不否认他为李叔益惋惜。即便他已拥有自己的感情,对别人的却依然会有一份不置信。起码,他若是夏瑶荪,未必敢冒这个险,置两人于死地。
  “当初确是我胆大做出这一切事来,每个人都说是我牵累了他。我又何尝不心疼他受的苦!但是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一切。我不要我的命只是被你们摆弄着,也不要他日日对着我却不能爱我!与其将来和他通奸,我索性把自己嫁给他!即便是我们都死了,下了十八层地狱,我只要能爱着他,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哪怕他会怨我,我也顾不得了!”她的眸子从没这么晶亮过,不似先前死灰一般的白,不似那天夜里狂乱的红,而是一种更为致命的美丽,将在场的另两个人紧紧攫住。他们对看一眼,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可以爱得这般义无反顾。
  算起时日,夏瑶荪和李叔益成婚的日子不过就一年多。这一年来只怕过得还不如赵丛烈和玉儿幸福无忧。
  “不觉得苦么,每日这般提心吊胆,害怕着有一日拆穿了便不能相守?”玉儿问道,低低的声音幽幽地掠过赵丛烈的心,让他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若没这苦,哪能见得能爱有这么幸福?”夏瑶荪答道,解了她心底的一场疑惑。
  任谁都动容了,偏有边境的军报旋风般地闯入,无关风与月。

  第九章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末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范仲淹《御街行》
  中山府,又名定州府,曾以刻丝技术名闻天下。自宋建国以来,此地便为兵家重镇。宋兵曾与辽兵在此多次短兵相接,直至真宗年间一度平息。后西夏崛起,兴兵来犯,时有范仲淹韩绮合力击退西夏,成就一代名臣。
  “韩绮将军如今官至宰相,侍奉皇帝,算得上功成名就,抱负尽展。”凉亭中,月色下,两人窃窃私语。
  “七夕之夜,你与我大谈兵家盛事,不觉得杀风景吗?”玉儿一边斟酒,一边笑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喝多了酒,又离开了文弱的东京城,他的情绪格外激昂。
  玉儿知他已有醉意。便压下喉头的苦涩,没说什么。她早知他是沙场上的男儿好汉,待在奢靡享乐的京城只会磨去他傲人的气势,销毁他强健的肌骨。
  “若我可以和你共战沙场,你会不会开心点?”她环住他的颈项,无奈地低语。
  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惜我更喜欢这样的你。”凉风吹散了些微的酒意,长臂绕过她纤细的肩骨,一仰头,又是一杯下肚,“玉儿,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她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下,不肯回答。
  他索性放下酒杯,横抱起她回房去了。他的唇上还挂着酒滴,也无意舔去,任它留在那里,似一个残存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她更知道自己心底一些难以遏止的东西正在成长。也许她在赌,赌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昂起头,伸出红色的舌,吸去他唇上的酒滴,如蛇一般把他紧紧缠住。
  他确实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看来,我需要更好地了解你。”他声音沙哑,不用想也知道那其中包含着欲望。
  她的心却清醒着。无论身在何地,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一道浓烈而可怕的眼神。那眼神不一定在看她,却让她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伏在他胸口,问着。
  “身为安抚司,不能擅离职守。至少我得上奏皇上,但我如何能向他坦承一切呢?”他高大的身形包围着她的,也阻隔了那道来自夏瑶荪的视线,不停地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