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娥眉





  赵丛烈骤眼见她从花丛中现身,恍然间真要以为她是那花间仙子了。他快步走上前,摘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为她戴上。
  “可惜海棠败了,不然西府海棠配上你,还要美。”他轻抚着牡丹的花瓣,说道。
  她微微侧着头,轻笑道:“如果我说我更喜欢大片大片的荷地,你会不会不高兴?”
  他答道:“看你在牡丹丛中,以为你喜欢牡丹。”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没有注意这许多。”她也伸手抚着头上的牡丹,又道,“花儿还是长在枝上美些。至于我,只要看着它们,就够了。” 这份柔情体贴也像极了母亲!赵丛烈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说道:“难得惜花人。”
  “你不惜花吗?”她不解地问道。若他不惜花,这里的花怎会长得如此之好?
  “我一介武夫,会是个惜花之人么?”他自嘲地说着,率先下了小桥。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与她同行。
  雷方云呆呆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心口隐隐泛着疼痛。又是一个渐渐走远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走出她的生活……
  终于无法忍受堵在心口的那股恐慌与疼痛,她飞奔而去,去追那个已经在她面前模糊了的身影。她已难以分辨那到底是赵丛烈还是她的主人雷方云,或者谁也不是,只是她自己的一个坚持,一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赵丛烈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到她飞奔而至的身影。她头上的花不见了,发髻也松散了。他眼明手快地接住被裙摆绊跌的她,意外而心惊地看到她满脸的泪痕。
  “别走!别走!”她紧紧抱住他,哭喊着。原本美丽的牡丹花在她朦胧的眼里已变成了一簇簇蹿动的火光。而她,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现在什么是过去了。
  对于赵丛烈而言,此时此刻的心情复杂难言。他本是放任自己沉浸在颓丧的情绪之中,但她娇弱易碎的模样却让他不得不丢弃过去的纠缠,承担起现在的责任。一手轻拍着她的背,抬起头望着日光渐稀的天空,暗恨起天的无情,不能让他时时刻刻沉溺于酒醉的世界之中,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每个人都忘了。她忘了问他为何要走,他也忘了问她为何要他别走。他并没有走远啊。更忘了问她为何哭得这般伤心。
  天际幽暗,黄昏也在一步步离去。即将到来的夜晚像是洞悉了一切的秘密,配上她的心境,显得格外沉重。
  归宁的时候赵丛烈没有同行,说是皇上召见,无法前去。她一个人又是失望又是安心,身边只有一个自动请命护送她的李叔益。
  洛阳虽美,却只会让她难受。下了马车,她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只要她跨出这一步,她便不用再回这里来。而李叔益显得格外凝重,双眼带着隐隐的忧虑看着夏府的朱门被打开。
  仆人们喊道:“二小姐回来了!”雷方云低垂着头,恨不得捂上眼睛和耳朵,可以不用去看、不用去听这刺耳的称呼。
  夏家二老早在前厅等着了。一见雷方云走进来,夏氏安人便上前抱着她,紧接着便把她带到房里。不多时,夏老爷也借故遣开了李叔益,进到屋子里来。
  面对面坐着,夏家二老掩不住忧心如焚。
  “瑶儿会去哪儿呢?” 夏氏安人忍不住掩面啜泣,夏老爷也是哀叹不已。当他们在夏瑶荪不知所踪时要求她这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代嫁之后,雷方云便无法对这两个人抱有好感。他们就这样操纵了她的命运,就像主人就这样轻易地丢弃了她一样让她难以原谅,或者应该说,她无法原谅那个罪魁祸首夏瑶荪,但,那样一个美丽而柔弱的人能去哪里呢? _“我想小姐不会有事的。”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她硬生生地开口安慰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身为父母的悲伤与担忧毫无掩饰地展露在她面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非得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来让自己摆脱他们的纠缠。
  “孩子。”夏氏安人愧疚地开口:“你过得还好吗?”
  雷方云惊讶地发现自己在看到这位母亲真心实意的关怀时,竟有一丝动摇。她别过脸去:“还好。”
  夏氏安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重又担忧起自己的女儿:“瑶儿这傻孩子,怎么就这么把到手的荣华富贵给丢了呢?”
  原来她不过是别人良心上的一根刺。她冷眼看着哀伤的夏氏安人,此时竟认为主人对她毫不留情、毫无顾忌的抛弃倒还好些。固然无情,却不虚伪。
  借口说累了,便匆匆回到她那个临时的落脚处。一路上仆人们毕恭毕敬,让她倍加难过起来。他们非得这样提醒她的虚假身份吗?
  临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见到李叔益,她突地一惊。
  “夏老爷他们还好吗?”李叔益问道。
  她胡乱点点头,想要绕过他问进房去。
  “不要这么急。越急越慌.越慌越乱。”他的声音很冷淡,完全不似先前那个温柔的人。
  她又是一惊。他,是知道了什么吗?
  “好好休息吧。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他放缓了口气。
  “明天就回去,好吗?”她说,几乎是哀求着。她无法忍受继续呆在这里。郡王府才是她的家,而这里不是。这里甚至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的身份是多么名不正言不顺。惟有回到赵丛烈身边,她才能安下心来,才可能忘了一切痛苦的事。
  “不行。”他断然拒绝,“不要让小王爷以为你和家里不和。”
  她不知该怎么说服他,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似是不忍看到她眼中的无助与访惶,他才道:“那,后天走吧。不能再早了。”
  一等他走开,雷方云便冲进屋里,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
  
  “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若此刻身在江南,她定会见到渔舟上美妙动人的采莲女。一声声清脆的歌声犹如水面的涟漪,漾出碎金点点,清澈而别致。江南的一切似乎都很别致。在她残存的记忆中,幼时住过的江南细雨蒙蒙,时而秀丽,时而艳美。无论哪一种姿态,都让人流连忘返,徒生许多感慨和~二
  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她那个遥远的故乡了。她甚至说不上来自己是江南哪里人。被主人收养后,她便以深山为乡,江南不过是梦境中偶尔闪过的影子。从洛阳回来以后,心情怎么也开朗不起来,惟有对着这一片荷池,才能稍微从混饨的思绪中清醒一些。哪知,这片美丽的荷花地又勾起了她思乡的情怀。
  在花园里晃了一权,见着了许多江南的花卉。气候不同,这里的江南草木大多是盆栽的。在她看来,已全然失去了那份江南特有的情致。
  “这荷花池很美吧。”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啊。”她答道,平静地转身看着这个陌生的客人。并非因为她毫无好奇心,或是可以处变不惊,实在是因为她的心思全回到江南去了,无暇去想其他的事。
  这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一身尊贵的气质,一双眼睛深沉得犹如宫墙上的瓦片。这是雷方云见到第二个拥有这样的尊贵的人。她见过的第一个就是她的主人。这个女子看起来不是娇弱,而是矜贵。是她通身的气派弥补了容貌上的不足,不然只论相貌,她是及不上夏瑶荪的。天下美人何其多,就如这荷池里荷叶何其青翠。有时候她会嘲笑自己,自小便见惯了绝世的美颜,却还是会为每一个美丽的女子惊叹不已。
  “若不是早就知道,我还以为夫人是江南人呢。”那女子又开口了。她脸上带着笑容,口气也很温和,仿佛她生来便是这样。
  “美丽的东西.人皆爱之。”雷方云答道。这人是谁?她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府里有这样一位小姐?
  那女子略略点头,轻叹道:“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享有。”
  这淡淡的口气似乎是说她早已习惯了失去,或者从来没有拥有过。雷方云微皱着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子对她的沉默毫无所觉,自顾自地说道:“从前丛玉妃也是喜欢在这里赏荷花。”
  “你认识王妃?”雷方云脱口问道。
  那人笑容不减,道:“自然认识。怎么,你不知道么?”
  雷方云颞颥着说不出话来。她是东平郡王府的少王妃,却什么都不知道,被排除在重重秘密之外。
  “其实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丛烈是不会和人提起丛玉妃的。”
  这人到底是谁?称呼她丈夫的口气是如此自然?在她眼里,她这个少王妃似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外人?
  雷方云的思绪更混乱了,脸色微微发白。这个时候,她突然很想赵丛烈,希望他立刻出现在她身边,给她力量,让她好好休息。
  “瞧我这是何着呢?”那人忽道,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苦涩,“你都已经嫁给他了呀。”
  这话对蕾方云似乎是个缓和。她微微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看看她,似是不想回答,转身便走。
  雷方云现在只能抓住一个念头,就是要知道她是谁。她追上去,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挑了挑眉,答道:“你的问题太粗鲁了。不过我还是会回答你。好歹你也陪我说了会话。我是德宁公主。”
  她的语气中没有骄傲,没有优越,仿佛在说一件和她无关的事。
  见雷方云愣在那里,她又道:“丛烈没和你提起过吧。”
  她举步又走,走出了她给自己设的迷障。
  雷方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她就要走远,忙大喊着:“他提过你!”
  德宁公主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过了一会儿,笑着说:“谢谢。”
  “你别走啊!”雷方云一边喊着,一边索性跑了起来,“告诉我一些丛王妃的事,好吗?”
  德宁公主想了想,道:“她是江南人。老郡王和她甚是恩爱。所以你看,这园子里有这许多江南的草木花卉。”
  “王妃思乡吗?”这个问题很傻,但她还是问了。
  德宁点点头,道:“我得走了。你若想问我什么,以后再说吧。”
  见德宁公主不愿多谈,雷方云只得作罢。真正的疑问就这样再次被掩盖下来,似乎没有人愿意去触及。
  德宁公主走了,留下雷方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空气中有湿湿的感觉,是要下雨了吗?她重又想起了江南的烟雨,迷蒙着交织出一幅生活的画卷,迷离而模糊。她厌倦了这样的感觉,因为这让人格外地累,仿佛烟雨才是主角,而她不过是她生活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这令人难受的湿,就像那令她害怕的雾,一切游移不定。无法触摸、无法抓住的东西都让她难受,甚至厌恶。
  见到赵丛烈时,他在竹林里的亭子里喝酒,身边还坐着几个同僚。她远远地看着,不知该不该走过去。
  赵丛烈眼尖地看到了她,便丢下一群朋友,来到她身边。这几日她总是没什么精神,偏偏自己又忙得很,一直没机会向她怎么了。
  在她转了半天,终于决定离开的时候。他喊住了她:“玉儿。”
  “丛烈,你们在喝酒吗?”她明知故问。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他问道。
  她缓缓地摇头,一步步想走开去。
  “等等。”他拉住她的手,道,“等我一下。”然后他回到亭子,说了几句话,众人纷纷看向她,轰然大笑_其中一人是他的好友,安国公的长公子尉迟敬明。他笑道:“若真是嫂子身体不适,今儿个我们便放你一马。过些日子你可要带嫂夫人出来玩啊!”言下之意是要当着雷方云的面好好戏弄赵丛烈。
  “一定!一定!”赵丛烈笑道。这点伎俩还难不倒他。到时候他若是让他们找到了才叫奇呢。
  这厢雷方云看着他们哄笑一堂,以为赵丛烈被人为难了,心中内疚不已。
  “他们,为难你了吗?这样会不会得罪了人家?”赵丛烈一来,她便急急地问道。
  “放心吧。他们吃醉了,自会回去。”赵丛烈执起她的小手,笑道,“大家自小就在一处耍着,斗蟋蟀、踢皮球,早已熟识了。不妨事的。”
  雷方云安下心来,又问:“你小时候过得开心吗?”
  “小时候顽皮得紧,常惹爹爹责骂。每次娘和哥哥都会护着我。我是屡教不改,爹一不注意,我便溜出去和他们耍去了,哥哥——”话到嘴边,他脸色忽地一变,硬生生地住了口。
  雷方云不明所以地问道:“丛烈有哥哥吗?”
  他的语气陡然变得冷淡:“有。”
  他继而追问:“你认识他的,不是吗?”
  雷方云一惊。她该认识他的哥哥吗?他是说夏瑶荪认识他的哥哥?
  “一时没想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答道。
  幸好赵丛烈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只是觉得她可能是在刺探些什么,心中更是不快。
  见他没有追究,雷方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