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边荒传说
燕飞淡淡道:「你有更好的提议吗?」
两人无言以对。
燕飞目光投往窗外,道:「我到边荒集去,是要逃避战争的杀戮生涯,岂知却愈陷愈深,现在只好认命哩!你们立即返回边荒集,我则起程往盛乐找拓跋珪,用尽一切手段助他对付慕容垂,明白吗?」
庞义道:「小彦回去好了,我要随你一道去,此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宁愿冒杀身之险,也不愿度日如年的过日子。」
高彦失声道:「我怎可以独善其身?我也要到盛乐去。」
燕飞微笑道:「好吧!吃饱野蕉后我们立即起程。十来天的工夫,你们该会明白因何我认为拓跋珪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刘裕在小建康的原匈奴帮总部,现易名为「振荆会」内见到屠奉三。
对方在内堂接见他,没有任何手下陪伴,包括其头号心腹阴奇。只看如此排场,便知道屠奉三肯和他「谈心事」。
两人隔几坐下,喝着香茗,悠闲得有点像朋友聚旧聊天,事实上两人是友是敌,只在一念的变化。
屠奉三首先进入正题,微笑道:「刘兄是否来道别呢?」
刘裕苦笑道:「屠兄猜得准哩!」
屠奉三淡淡道:「刘兄可知我为何一猜即中?」
刘裕继续苦笑,缓缓摇头。
屠奉三吁出一口气,上望屋梁,徐徐道:「自边荒集光复以来,有几件事一直萦绕心头,第一件当然是燕飞三人的拯救行动,而刘兄何时回广陵去,亦是我关心的事。」
接着目光投往刘裕,迎上他的目光,双目神光闪闪的道:「因为刘兄愈早回去,愈显示谢玄内伤严重,否则刘兄会长留边荒集,因为在这里刘兄更能发挥效用。」
刘裕道:「我来找屠兄前,早晓得瞒不过屠兄,不过我仍决定来和屠兄好好谈一谈。」
屠奉三单刀直入的问道:「谢玄还有多少天的命?」
刘裕毫不犹豫的道:「或可拖多数十天,又或拖不过明天,恐怕玄帅本人也不敢肯定。」
屠奉三一震无语。
刘裕道:「屠兄可把今次我来见你的事,或说过的其中一些话,包括玄帅的情况,知会南郡公,我绝不会因此怪屠兄。」
屠奉三竖起拇指道:「不愧是我屠奉三的好对手,屠某清楚哪些话该告诉南郡公,哪些话该隐瞒,刘兄请放心。」
刘裕感激道:「我今次回广陵去,将会经历人生裹最凶险的一段时光,卷入朝廷和北府军系间最激烈的斗争里,生死成败难卜,但我却没有丝毫恐惧之意,只会全力以赴,力争到底。希望屠兄予我一点时间和机会。」
屠奉三凝望着他,似要把他看个仔细,唇角绽开笑意,点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我分析无误,刘兄根本没有半分成功的机会,只堪作谢玄的陪葬。」
刘裕淡淡道:「如我死不了呢?」
屠奉三哈哈笑道:「那我会对刘兄刮目相看。」
刘裕道:「只是这句话便足够了。」
屠奉三皱眉道:「一句话怎足够呢?我还可以帮刘兄一个忙,于上报南郡公的信函里,指出刘兄是北府里可以争取的人才之一,如此将对刘兄有利无害。」
刘裕愕然道:「南郡公肯相信吗?」
屠奉三欣然道:「有谢玄在,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可是谢玄若去,南郡公将成为司马皇朝外最有势力的人,也成为对抗孙恩和北方诸胡的唯一希望,一切都会改变过来。」
刘裕比任何人更明白屠奉三正在试探他,看他是否是诡谲的政治斗争里的好人材,如他执着古板、一成不变,便可置他于不理。
点头道:「此计妙绝,多谢屠兄。」
屠奉三长笑道:「谢玄果然没有看错你,换了是其它人,必会断然拒绝。只有刘兄明白到谢玄去后,整个南方将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任何事都会发生。」
刘裕道:「屠兄肯予我一点时间静观变化吗?」
屠奉三坦然道:「在南郡公与聂天还结盟前,我绝不会为任何渺茫的希望作出任何承诺,现在却可以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你要我给你多少时间?」
刘裕道:「三年如何?」
屠奉三长吁一口气道:「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刘兄有多少成把握?」
刘裕断然道:「我有十足十的把握!」
屠奉三仰天一阵大笑,倏地探手过来,道:「好!在这段期间内,我绝不会动大江帮半根毫毛,刘兄请放心回去。」
两手紧握在一起。
第七章密谋造反
江陵城,大司马府。
桓玄三天前从宜都赶来,立即遣散府内婢仆,改换为他的人。他敢保证没有人敢说他半句坏话,因为荆州的兵权已牢牢握在他手上,连司马皇朝也要看他的脸色做人,何况只是些下人。他非是不想杀尽府内之人,但那等若明白告诉别人他心虚,且会令他的声誉受到折损,不利于即将展开逼司马曜退位的行动。
他站在当日与桓冲争吵的地方,重温着当日的情景。
那时他只是感到愤怒,尚未动杀机。
亲兵来报,杨全期到。
桓玄道:「请他进来。」
对于司马皇朝,他是彻底地仇视,更晓得因桓温当年求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触犯了司马皇朝的大忌,虽因桓温早死没有成事,已令司马氏对桓家存有芥蒂。
还记得他十六岁时随兄桓冲到建康去,一日到琅琊王司马道子府上参加宴会,碰上司马道子喝醉,竟当着众多宾客前问他「桓温晚年想做贼,是何原故?」弄得仍少不经事的他狼狈不堪。
就是这句话,令他立下决心,定要杀尽司马氏的人,并取而代之,完成父亲不竟的遗愿。
一直以来,他最尊重的人是培育他成才的兄长桓冲,最顾忌的是谢安、谢玄叔侄,现在桓冲和谢安已作古,四天前更收到屠奉三从边荒集传来的消息,指从刘裕处得到确凿情报;谢玄只有数十天的命,使他感到夺取皇位的时机终于来临,故回到江陵。
江陵是荆州刺史府所在之地,更是他桓氏世代盘据之所,在这裹桓家的势力根深蒂固,即使荆州名义上的施政者,刺史殷仲堪也须看他的脸色做人。
杨全期在身后向他请安。
桓玄道:「坐!」
杨全期见他站着,那敢坐下,忙道:「卑职站着便成。」
桓玄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不过对桓玄这种倨傲态度他已习以为常。杨全期也是出身高门大族的士人,只不过他家渡江稍晚,故远及不上桓家的显赫。在自恃家世的桓玄眼中,当然不把他士族的身分放在眼内。
一个月前,他领兵从边荒集返回荆州,向桓玄作出书面的报告,连同屠奉三的密函,送交给在宜都的桓玄,却一直没被召见。直到今天,在桓玄抵江陵的第三天,方获接见。
可以想象杨全期的心情是如何惴惴不安。
桓玄终于转过虎躯,冷冷瞧着他道:「全期你告诉我,当日奉三来见你,你有甚么感觉?」
杨全期一呆道:「我不明白南郡公的意思。」
「南郡公」是尊贵的爵位,本属桓温。
当桓玄五岁之时,桓温的长子桓熙和次子桓济等,力图从最能干和最得桓温宠信的桓冲手上夺权。桓冲直忍到桓温去世的一天,方下手对付仇视他的众兄弟,又称桓温遣命由小儿子桓玄继承爵位,于是桓玄五岁便成了南郡公。自此桓玄改称桓冲为大兄,彷佛其它兄弟不存在的样子。
桓玄举步朝他走过来,两手负后,神态悠闲的道:「有很多事,表面上我们丝毫看不出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可是却会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隐隐感到事情非如表面般的简单。我要问的便是你当时的感觉,有否感到奉三话虽说得漂亮,事实上却是心存怨怼,兼且密藏背叛我的心?」
杨全期整个人感到凉浸浸似的,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一方面是因桓玄这种不讲理性,只凭主观感觉和好恶;对人作出判断的态度,使他心生寒意。兔死狐悲,若现在或将来的某一刻,桓玄亦以这种方式来判断自己的忠诚,教人如何适从。
另一方面是来自桓玄本身,当他朝自己举步走来,发自他身上的一种奇异似有似无的寒气,正不住增强。此显示桓玄身具的先天真气奇功,在过去一段时间有突破性的长进,因为这是他以前从未在桓玄身上感验过的。
不论任何一方面,桓玄都是个可怕的人。
杨全期装出思索的神色,事实上他脑袋是一片空白。道:「全期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屠大人之言合情合理,而当时我军正处于进退两难的穷势,事情的变化实在来得太突然。」
桓玄在他身后五步许处立定,没有作声。
杨全期不敢回头,不过从他发出的先天异气,可清楚感觉到桓玄的位置,更掌握到桓玄处于绝对冷静的状态中。那是一种特级高手的境界。
桓玄忽然笑道:「你道奉三在信内写了甚么呢?」
杨全期忙道:「卑职对屠大人信内所言毫不知情。」
桓玄轻描淡写的道:「奉三的密函充份表现出他的才智,那并不是一封向我解释他所作所为的陈情信,而是向我描述出在现今的形势下,最佳的军事策略。奉三确是了不起,令我不但不忍责怪他,还不得不支持他,让他继续当半个叛徒的角色。」
杨全期讶道:「半个叛徒?」
桓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道:「奉三的立论是一天南北没有统一,一天边荒继续存在,将没有任何势力可以独霸这无法无天的地方。而边荒集存在的价值,正因她有别于天下任何一个城集。所以我们若要参与边荒集,这个自古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危险游戏,必须依边荒集的游戏规则行事,如此方可以成为得益者。全期认为奉三这个说法如何呢?」
杨全期仍未弄清楚桓玄对屠奉三的「心意」,避重就轻的道:「荒人悍勇成风,且出现没有人想象得到的空前团结,加上对边荒的熟悉,故燕国天师两军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攻下边荒集,可是慕容垂和孙恩一离去,边荒集便被荒人收复。由此看来,要攻下边荒集固不容易,保住边荒集更是难比登天。」
桓玄又从他身旁走过,陷入深思中,移到一扇窗前,朝外瞧去,点头道:「若没有奉三,我们今趟远征边荒集的行动确是一败涂地。可是我可以信任奉三吗?他远在边荒集,我如何可以控制他呢?」
杨全期听得心中产生出另一阵寒意,屠奉三是陪伴桓玄成长亲如兄弟的战友,仍如此被桓玄怀疑,其它人将更是不堪。
他更清楚屠奉三一直对桓玄忠心耿耿,直至桓玄舆屠奉三的死敌聂天还结盟。
桓玄叹道:「奉三在信内表示明白我拢络聂天还的原因,因为北府兵水师与我们实力相若。如我们再被聂天还牵制,将无法控制大江,与聂天还结盟是唯一的选择。你看!奉三是多么善解人意。」
杨全期直至此刻,仍弄不清桓玄对屠奉三的态度,哪敢答话。桓玄从来不是以德服人,但他的威慑力同样有效。
桓玄转过身来,微笑道:「今次全期做得很合我心意,因为如你不当机立断的撤兵,我敢肯定你的遭遇会比聂天还更不堪,且会把奉三半真半假的背叛变为真实,而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们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杨全期放下心事,回荆州后一直在恐惧裹过活,怕的当然是桓玄会因他无功而还降罪于他。
不过另一方面又心里不服,听桓玄的语调,似是把屠奉三看得比自己高上不止一筹。
低声道:「卑职当时已作好最坏的打算。」
桓玄摇头道:「奉三绝不会蠢得与你们正面硬撼,而会采用孤立和截断粮线的持久战,到你们捱不下去被逼撤军时衔尾穷追。边荒是荒人的地盘,优劣之势清楚分明,你们绝没有机会。以聂天还的精明,仍要损兵折将而回,若非一场豪雨,我们或会痛失伙伴。」
他说的全是当时的事实,杨全期登时语塞。
桓玄移到窗旁站立,像有点怕被射进来的夕阳光照耀着,双目闪闪生辉,似在自答自问的道:「我可否信任奉三呢?」
杨全期道:「只要看他往后的表现,不是可一清二楚吗?」
桓玄道:「四天前他才着人送来了一批优质胡马,并传来一个可以影响我全盘计划至关重要的消息。不用瞎猜也可知道他会有非常出色的表现。」
杨全期讶道:「那主公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呢?」
桓玄微笑道:「这并不足够。」
接着盯着杨全期,一字一字的道:「他唯一消解我对他疑虑的方法,就是把大江帮的余孽斩草除根。当他把江文清的首级送到我案上的一刻,我才可以相信屠奉三仍是以前的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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