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边荒传说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随着人事的迁变无常成为不可以挽回的过去。
一手把他提拔上来的谢玄,他的死亡已是铁般的事实。对谢玄刘裕有一种近似对兄长和父亲的依恋和孺慕,想起自己差点背叛他和伤害他,刘裕感到窒息般的内疚。
对于心爱的美女王淡真,再不可以用愧疚来形容其万一,而是一种他必须全力抑制和设法忘记的噬心痛楚。他不敢想她,不敢想象她的情况,甚至不敢知道她对自己是余情未了,还是对自己背弃承诺恨之入骨?他情愿她痛恨自己,永远忘掉他这爱情的逃兵。
最好的朋友燕飞正深入险境,去进行几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设法从慕容垂魔掌内把纪千千主婢救回来。
假设刘裕能陪他一道去冒险,刘裕会好过得多,偏是他身负的责任,令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燕飞离开。对纪千千主婢,他也有绝对的责任,冷酷的现实,却令他只可以坐视不理。
人生为何充满无奈的事?做人究竟有甚么意思?他当然不会就此自暴自弃,他已身处在不能掉头,且生死悬于一线的险路上,只有往前直闯,方可能有出路。
足音从内堂传来,刘裕与一众年轻将领朝后门望去。
孙无终等鱼贯进入大堂,人人神情凝重、疲惫又挂着掩不住的悲痛。
孙无终直抵刘裕身前,道:「大将军要先见你。」
包括刘裕在内,人人皆感愕然,晓得事情并不寻常。
燕飞、庞义和高彦在雁门城主街一间食铺吃早点,三匹骏马拴在铺子门外的马栏处,由于时候尚早,街上只有疏落的行人。
铺内只有两三张桌子有客人,如此冷落的场面,于雁门这种位处边陲,塞内外的交通重镇来说并不常见,原因或许是受近日发生于平城的乱事所影响,令商旅不敢久留,甚至绕道不入城。
高彦细看燕飞,忽然向庞义道:「老庞你有否发觉?我们的燕公子今天心情特别好,连胃口都大有改善。」
庞义笑道:「你没有吱吱喳喳的说话,我的心情亦好多哩!」
燕飞笑面不语,他的心情确好得多。
今早临天明前,他从睡梦里乍醒过来,感应到纪千千。虽然遥远而不清晰,可是他却清楚无误地感觉到她的存在,一闪即逝,但已令他精神大振。如此的感觉如何说清楚呢?
所以只好任高彦发口疯。
高彦压低声音道:「你是否仍依昨天所说的去踢场?」
燕飞轻松的点头应是。
庞义担心的道:「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见着拓跋珪再说罢。或者你的兄弟早有全盘攻入塞内的计划,你如此打草惊蛇,可能坏了他的事。」
高彦也帮腔道:「老庞说得对,朔方帮的覆灭是既成的事实,你杀一个半个只是泄愤,于大局无补于事。常言道好汉不敌人多,你若有甚麽闪失,我们两个怎办好呢?」
燕飞大为感动。
昨晚他决意出手刺杀慕容勇,一来是激于族人被欺凌杀害的义愤,更因心内充满郁结难平之气,现在得知纪千千安然无恙,心情大有改善。
现在他不能不顾及好友们的感受,且他们说得有理,报复亦不急在一时,正要答应,街上忽然传来追逐喊杀的声音。
三人愕然朝街上瞧去,一群如狼似虎的大汉正持刀提矛的在追杀另一名汉子,被追杀者虽是浑身浴血,仍悍勇非常,回刀劈飞一名恶汉,竟飞身跳上高彦的座骑,正要劈断系索策马而逃,忽又从马的另一边滚落地面。
一把斧头差之毫厘的在马背上掠过,「噗」的一声斧锋嵌进食铺的大门旁,引起铺内食客一阵惊哗。
那汉子险险避过飞斧,在地上连续翻滚,滚到食铺大门时弹了起来,扑进店来。
众食客伙计纷纷走避。
七、八名大汉狂追而至。
燕飞倏地起立,与被追杀的大汉打个照面,两人同时一震。
蝶恋花出鞘。
刘牢之独坐内堂主位处,眉头深锁,像在一夜间衰老了几年。
刘裕直抵他身前施军礼致敬。刘牢之朝他瞄上一眼,有点心不在焉的道:「坐!」
刘裕仍不晓得他因何要单独见自己,避往一旁坐下。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我早猜到玄帅受了致命的重伤,不过仍没有想过他这么快舍我们而去。」
又望着刘裕道:「你知否我怎会猜到玄帅今次避隐小东山,或会一去不返呢?」
刘裕摇头表示不知道。
刘牢之叹一口气,苦笑道:「玄帅起程到小东山前,着我好好保住你。唉!你在我军中的官阶不高,却是万众瞩目的人物。正因你锋芒过露,又开罪了很多人,包括司马元显和王国宝,所以能否保住你的性命,变成我北府兵和权贵间一个斗争的重心。」
刘裕明白过来,刘牢之从谢玄「临危托孤」式的吩咐,猜到谢玄自知命不久矣,否则有谢玄在,何用劳烦德望远逊于他的刘牢之。
而谢玄更巧妙地点醒刘牢之,他刘牢之的权位已和刘裕的生死连结起来,若刘牢之保不住他刘裕,不单令军心不稳,人人自危,更向外显示出他刘牢之远及不上谢玄的威势。
刘裕恭敬道:「大将军的关怀,下属非常感激。」
刘牢之双目精芒闪闪,上下打量刘裕,沉声问道:「你和王恭的女儿王淡真是甚么关系?」
刘裕暗吃一惊,因为不清楚刘牢之对事情知道了多少,一个对答不恰当,立即会破坏刘牢之对他所余无几的好感。
苦笑道:「下属第一次见到淡真小姐,是在乌衣巷玄帅府上,只是点头之交。后来从边荒集赶回广陵,伤重昏倒路旁,得她仗义相救,而我则适逢其会助她破坏了司马元显对付她的阴谋,这些事我均没有隐瞒的上报玄帅。」
刘牢之「砰」的一掌拍在座椅的扶手处,吓得刘裕心儿狂跳,以为被揭穿有所隐瞒的时候,刘牢之怒道:「王恭实在太盛气凌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些闲言闲语,竟说你对他女儿有野心,刚才便警告我,若你敢去惹他女儿,便派人打断你的腿子。哼!他娘的!高门大族是人!但我们不是人吗?除安公和玄帅外,所谓的高门谁不是躲在后方关起门来当其名士,而我们则在前线出生入死地维护他们的风流飘逸。」
刘裕放下心来,同时看到王恭与刘牢之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是永远不能化解的,高门寒门的对立是没有人能医治的绝症。
王恭对刘裕的鄙视,激起刘牢之的愤慨。不过如此一来,能否保住自己,已变成高门寒族间的斗争。
刘牢之余怒未消的道:「若非玄帅交待下来着我们支持王恭,刚才我就把他轰出府门,看他凭自己的力量,可以有何作为。」
刘裕点头道:「没有我们北府兵的支持,王恭只余给司马道子宰割的份儿。」
同时又想到王恭好说歹说,总是自己心上人的亲爹,自己可以看着他和刘牢之交恶,至乎把性命赔上去吗?忙补救道:「参军大人千万勿要因我致影响玄帅的遗命,我受点委屈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牢之瞪他一眼,似在说我当然不会因你而影响决定,只是没有说出口来。
刘裕当然有自知之明,不会因此难受。
刘牢之似是自言自语道:「王恭多番申明得到皇上支持。哼!就看王恭能否拿出事实来证明。」
刘裕隐隐猜到王恭是代司马曜许下升官的诺言,亦只有名正言顺的北府兵统帅之位,方可以打动刘牢之。
不论谁人当权,包括司马道子或桓玄在内,都要以种种好处笼络刘牢之,否则北府兵会立即叛变。
刘牢之也有他的为难处,北府兵以何谦为首的另一势力仍有资格和他一争长短,所以他在北府兵的位子尚未坐稳,兼之他在朝廷的声望远逊谢玄,又是出身寒门,所以极须朝廷的任命和支撑。
看来暂时他仍要和王恭虚与委蛇。
刘牢之怎想得到他的推测如此精到深入,吁出一口气道:「孔靖昨晚与你谈话后来见我,告诉了我你的提议。唔!这件事小裕你做得很好,我们必须倚靠自己,自给自足,方可以挺起头来做人。」
刘裕暗抹一身冷汗。
孔靖去见刘牢之,是要取得他的支持,始敢把边荒集牵涉到庞大利益的生意揽上身。
而刘牢之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例如他可以认为刘裕是要私下勾结孔靖,以壮大自己的势力,那便大祸临头,肯定没命离开参军府。
刘牢之又低声道:「玄帅说过派你去边荒集是有特别的任务,原来玄帅有此安排,你要用心去做好这件事,我们便不虞物资财源方面的匮乏。」
刘裕点头胡混过去,亦想到刘牢之有他的野心,所以不单不怪责自己,还鼓励他。现在边荒集等于他刘裕的护身符,一天还有利用他的地方,刘牢之千方百计也要保住他,否则等如自断财路。
刘裕乘机道:「我想到边荒集打个转,安排好一切。」
刘牢之道:「在玄帅大丧之前,你最好留在这里,我还要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
又拍拍他肩头道:「不论你与王淡真是甚么关系,便当作是一场春梦,以后你想也不要想她,当然更不可以与她私下有任何来往。」
刘裕心中暗叹一口气,告退离开。
第十二章巧遇故人
燕飞一砍一劈,横扫直刺,均实而不华,剑招甚至令人感到平平无奇,看来很容易挡格似的,偏是追杀进来的七、八名胡人战士,却没有人能挡得他一招半式,纷纷溅血倒地。
高彦和庞义正一左一右挟着那名逃进来浑身浴血的鲜卑人,同时看呆了眼。他们以前屡见燕飞出手,都没有今次的震撼。燕飞实已臻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看似无意,却是随心所欲,再没有任何斧凿之痕,招与招间的变化欲断还连,彷如天马行空。
燕飞毫不停留迎着给他吓慌了不知该杀进来还是退出去,拦在大门处的另四名敌人攻去,喝道:「扶小瓢上马。」
高彦和庞义这才知道被迫杀者是燕飞旧识。待要搀扶他出去,叫小瓢的猛地挣脱。嚷道:「我还可以骑马!」抢往燕飞身后。
高彦和庞义虽感不是滋味,仍不得不暗赞一声硬汉子。刚才扶着他时对方早浑身虚弱发软,只呼吸两口气的光景便回过气来。
惨叫声中,燕飞冲到长街上,拦门者全伤倒地上。
街心处站着十多名武装大汉,人人体型骠悍,杀气腾腾,领头者矮壮强横,手持单斧,隔远持戟指喝道:「来者何人?竟敢管我后燕盟的事!」
燕飞腾身而去,在战马上掠过,往敌人投去。长笑道:「原来是慕容勇送死来了。」
身在敌方势力范围内,只有速战速决一途,如让敌人后援杀至,他本人或可全身而逃,高彦等三人肯定命丧当常那叫小瓢的首先飞身上马,接着是机灵的高彦和庞义,先后拔出兵器斩断系索,夹马朝北门奔去。
他们均晓得,明年今日此时肯定是慕容勇的忌辰,因为慕容勇面对的不但是边荒的第一高手,更是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燕飞。
「大王驾到」!
正侍候纪千千的小诗慌忙跪在一侧,静待慕容垂大驾。
纪千千拥被坐起来,秀面轻蹙,花容消瘦的她确是令人我见尤怜。
慕容垂威猛雄伟的身影出现入门处,穿的是儒服,为他增添了不少雅逸风流的慑人风采,负手跨过门坎,双目闪闪生辉地凝望着纪千千,似是世上除这动人美女外,再无他物。
小诗见状悄悄避了出去。
慕容垂直抵纪千千床头,微笑道:「千千终于战胜病魔,可以参与我慕容垂的登基大典,我心中的欣慰,怎样才可以向千千表白呢?」
听着慕容垂情意绵绵的话,纪千千心中也有点感动,有情的话语,出自本应是冷酷无情的魔君之口,分外使人感到稀罕。更清楚自己心有所属,对方的诸般努力终难免落空,心中亦不无惋惜之意,不忍说狠话打击和伤害他。
避过他灼人的炽热眼神,纪千千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早已称帝哩!」
慕容垂在床沿坐下,柔声道:「那只是下面的人放出风声,以添声势,事实上因时机未至,我只是立国称王。」
这位纵横天下的超卓霸主,就坐于双方气息可闻的近处,以他的人才武功,天下美女还不是任他予取予求。
纪千千心头一阵感触,道:「现在时机成熟了吗?」
慕容垂轻轻道:「苻坚已于五天前被叛变的将领攻杀。」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起来,秀眸投向慕容垂。
慕容垂探手抚上纪千千的脸蛋,雄躯一震,见到纪千千露出不悦的神色,又无奈地把手欲舍难离的收回去。道:「听到天王的死讯后,我为他守丧三天。对他我慕容垂到今天仍是心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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