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露霜前冷





必是皇上重病,让他越发的苍老起来,这才发现,他已是个老人了。
  “太子!”沈世傲正要屈膝,已被木弦拦住,“我还要称您声长辈,就不需要这般虚礼。怎么您也进宫来了?”
  “皇上,怕是不行了。”沈世傲低着声道。
  木弦这才注意到身旁陆续有官员向着坤倾宫走来。木弦恩了一声,“我们也走吧。”语气平平淡淡的。让沈世傲也不知缘由,询问地看向张禄光,张禄光也是摇摇头。
  在踏入坤倾宫前,木弦猛然回头,又望了眼身后已经黑下来的天空,刚才联翩的云霞,就突然无影了一般,就像从未出现过,从未耀眼过。只残留一抹斜斜的赤红,在宫殿飞檐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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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弦是最后一个缓缓踏进坤倾宫的,殿门一直到皇帝的寝室还有一条深长的走道,走道两边站着掌灯的女婢。
  木弦走在这摇曳着昏黄烛光的走道上,恍惚间,恍惚走在通往冥府的道路。
  灯笼的影子投在地上,突然凌乱起来,裹着寒气的风穿过深长的走道,飘摇着一路的灯光。木弦回头,身后天已经黑得很透了,沉沉的。
  他在走道的尽头站定,在巨大的屏风旁站定。目光穿过跪了一地人的人的身上,落在龙床上,那个老男人身上。
  木弦的眉头矛盾地纠结起来。他该恨他的,那个毁了他母亲的男人,那个给了他黑暗童年的男人。可是他就要死了,他孔武有力的身子已经干瘦下来,头发也白了一半,脸上是因病痛而多起来的皱纹。是他,给了自己生命,他还有一个称呼,是父亲。
  父亲,好陌生好陌生的两个字。木弦怔怔得呆望着,龙床的方向。
  韶洪帝对着三个女儿交待了几句,而后又叫来几位重臣,嘱咐了几句。
  “朕的弦儿,回来了吗?”他的声音干涩,如同树叶落地的声音。
  “儿臣回来了,皇上”木弦没有犹豫,穿过跪着的人中间,直径走到韶洪帝床前,跪了下来。
  “来,近些,让朕,让朕好好看看朕的儿子,朕唯一的儿子啊!”
  木弦低垂着头,可以看见干瘦的手,颤抖着向自己伸来。就在那一刹那,没有任何多余的思考,他也向那只干瘦的手伸去。
  韶洪帝紧紧拽住木弦伸来的手,面上含笑。“朕已经嘱咐了沈丞相和赵王爷。内事,内侍问沈老,外事,外事问赵王爷。他们会辅佐你的”木弦抬起头看了看他,他憔悴下来的脸上,显得双眼更加凹陷,混浊着,但是一直盯着自己。“儿臣谨记。”
  “你,很恨朕吧。因为你母妃的原因,是不是?”他依旧在笑,只是笑的悲然。木弦又低下了头,感觉自己的手被拽得更紧了。“你若是不恨朕,为何,为何不曾叫过朕一声父皇?”木弦不知如何回答。
  恨?那又为何在那一瞬间,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握他的手?不恨?那又为何叫不出一声父皇?
  “弦儿,你的血液流着朕的血,你是朕的血脉。朕的孩儿,为何不叫……不叫……不叫朕一声……父皇呢?”气息有些凌乱。
  木弦身子一僵,手慢慢向外挣脱,快要抽离时,又被紧紧抓住。漆黑的眸与混浊目相对,下一秒,木弦就转开了眼。他在那双混浊的目中看到了愧疚与期许。
  “就,一声,好不好?”韶洪帝的声音在颤抖。“就……就一声。”乞求之色,流露面上。
  木弦索性转开脸,他动了动喉咙,那两个字却总不成音,无法说出。
  “就一……声”
  被紧握着的手,突然松开了。
  “皇上!”木弦惊道,又向前靠近了些。
  “太子,让微臣看看。”一旁太医连忙上前,为皇帝把脉。“皇上只是昏厥了,过一会醒来。醒来的话……就怕是……”“但说无妨。”木弦站起身子,看着太医。“就怕是回光返照了。”
  木弦的目光在跪在床前的每一个人脸上转过,他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面色沉重,有的一脸担忧。而妃子公主们的脸上挂着泪珠,兰妃也在其中。
  木弦穿过人群,走到屏风外,站在深长的走道上,看着那些微弱昏黄的烛光摇摆着。他的目光一直穿过走道,看向殿外,隐约看见有些白点在黑沉沉的夜空中。难道是雪?他不禁向前走去,只走出了两步,就听太医在内叫道,“皇上,您醒了。”
  木弦又一次进到内室。
  “你们……都退下吧……只要弦儿……留下就好。”韶洪帝伸手艰难地向木弦招了招手。
  木弦注视着每一个人从自己身边走过。而后,空空宽大的寝室里,只余下他与那个男人。
  “过来吧。”韶洪帝又向他招了招手。
  这样大的寝室,这样大的龙床上,躺着一个垂死的人,而伴着他的,除了这清清冷冷的空气与屋内的摆设,又余下了什么?这,就是帝王吗?
  木弦的心骤然冷了下来,也生出了怜悯之心,他向龙床走去。
  “坐到我的身边来。”皇上的口气,就好想一位老父同自己的儿子,夜晚睡不着时聊天的样子。一时让木弦生出错觉。那声“父亲”只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是的,没有,只差一点。
  “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的母妃,……我的,咳咳,我的小梅。”最后的名字,叫的那样深情,他混浊的眼睛出现了亮光。木弦黯然,他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你不会相信的。可是,我的爱情,就是你母妃给的。我的小梅,因为她,我才有过一次爱情,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一次爱情。帝王,不该有的,我得到了,也……经……经历了。”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容。
  可,她也是为你死的。这句话,木弦没有说出口。
  “是的。她的死,是我的错。连带着你的苦,也是我的错。我对于政事,一向没有长远……的远见,只能做到……尽量的……维持先祖留下的江山罢了。不过……看来,最后的几年里,这个……心愿也是做不到的。而当时,我还一直沾沾自喜的以为,在对于陈家的造反之事与你母亲的问题上,是我唯一有……有远见的地方!”韶洪帝猛地喘息了几大口气,脸上的皱纹开始因为痛苦而挤到一齐。
  “你,不同我。”韶洪帝接着说道。“你会是个出色……的皇帝。政事上,我没有什么教你的。但,我有一句话告诉你,帝王之爱是卑微的,只能……看着,无法……相……守,无法……守……护”
  帝王之爱是卑微的,只能……看着,无法……相……守,无法……守……护。
  木弦的心上一下堵上了重重的一块巨石,他始终逃避着韶洪帝投来的目光,此时黑眸却再次对上皇帝的眼睛。他在混浊的眼中,看到的是悔恨与安详。是的,安详,他就快可以去可娘亲相见了吧。
  木弦的手不自觉地覆上了韶洪帝的手背。
  “当时,陈家谋反后,我……降了小梅的封号……让她去充作宫婢……因为,我知道……她若是仍然在……宫中,反而会有许多人想要……要她死。她毕竟……是乱臣贼子的……女儿。只要……大臣联名上奏,我就……不得不按大臣的意思做。所以……我抢在他们前头,想……这样小梅……就不会有事了。等到事态平息……再恢复她的封号……可是后来,我找遍了……皇宫,只有她难产而亡的消息,孩子……不知道……是否存活。”韶洪帝不在看着木弦,他微微转正脑袋,睁眼看着正上方。
  原来,原来是这样。
  没有谁错,没有谁对。皇帝的爱,让娘亲死了,娘亲对自己家人的爱,让她死了。皇上千算万算,也不会知道,他的小梅,为了能早日诞下龙种,偷用了宫中禁止的催生之术。而奶娘为了自己的安全,小心地抚养着,撒谎是自家里来的孩子。
  “弦儿。”皇帝转过头,“帮我,把枕头下的……东西拿出来。”
  木弦伸手到枕头下一摸,是一枚孔雀簪子。“这是你母妃生前最喜欢的簪子,留给你,做个纪……纪念吧。”韶洪帝伸手包住木弦的手,一同紧握着拿枚孔雀簪子。
  “娘,知道皇……您的情意,一定不会再怨的。”木弦的声音很轻,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簪子。
  “是啊!我快……就要见到她了。”韶洪帝抬头看着正上方,声音低沉的,凄然却又无悔的满足的声音,如同叹息一般念道,“帝王之爱是卑微的,只能……看着,无法……相……守,无法……守……护。”
  木弦遍体生寒,抬起头来看向韶洪帝,见他唇角微向上扬起,他握着自己的手,已经松了。
  父亲。木弦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木然地,颤抖着伸手盖下韶洪帝的眼帘。
  缓缓站起声,怔怔地向外走去。屏风后,众人皆是询问地看着木弦。
  “皇上驾崩。”他说的很慢,字字咬的清晰,平静无波。而后,他穿过哭泣的众人中间,沿着深长的走道一直走道坤倾宫门口。
  果然,是下雪了。
  沉默的宫殿,皓然一色,皆是素白。雪并不算太大,积雪也不厚,柳絮般的轻轻轻轻飘扬着的雪片落在宫殿飞檐上。天,沉沉的,很黑很黑。
  木弦走出宫门,站在坤倾宫前的石阶上,飘絮落在他的发间,衣上。他突然打了一个冷噤,双手交叉胸腔,抱住后背。从后面看,就仿佛有人正从前面抱着他似的。木弦把头埋进臂弯中。水气慢慢蒙上了双眼。从后看,就像有人抱住了他颤抖的肩膀。
  那个自己最亲的唯一亲人,就这样消失了,不在了。与他血液相连的人,没有一个了。没有一个了。
  爹爹,娘亲。这两个词,他含在嘴中,不曾大声说出来。
  此时,他对于刚才龙床上的男人的印象,模糊起来。只有独独记下了一个,一个深的,已经刻入血液的印记,那个印记,是帝王之血。那个印记,告诉着他一句话,
  
  帝王之爱是卑微的,只能看着,无法相守,无法守护
  这阴森森的宫殿里,埋葬了多少这样卑微的爱?琼楼瑶殿影下,是多少别离,多少黄泉碧落的相看,多少永世无相见的,我们称之为故事的事情呢?
  只因,帝王之血。
  
作者有话要说:激动激动……那皇帝终于挂^……
哈哈哈哈…… 
                  
下卷:扶剑空叹帝王家
步上金銮椅
  韶洪二十六年,十月四日戌时,韶洪帝驾崩,庙号乐熙。
  韶洪二十六年,十月四日亥时,皇后文氏崩,谥号康昭文皇后。
  韶洪二十六年,十一月一日,登极大典的准备工作就绪,礼部尚书康礼奏请太子登基。
  坤倾宫正门垂帘,丧事暂停。
  太子到保泰殿降舆,而后到保中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礼毕,官员各就位,礼部尚书康礼再奏请皇帝即位。太子移架佑哲大殿,升宝座即皇帝位。由乐队演奏,但由于处在丧期,音乐设而不作,只午门上鸣钟鼓。
  太子即位后,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典礼中,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此时设而不作,群臣庆贺的表文也进而不宣。
  丞相沈世傲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康礼捧诏书至阶下,交礼部司官放在云盘内,由銮仪卫的人擎执黄盖共同由中道出宝兴门,再鸣鞭,新皇还宫。文武百官分别由宝兴门两旁的昭德门、文度门随诏书出午门,将诏书放在龙亭内,抬至天宇城楼上颁布。
  随后新皇颁登基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韶洪乐熙大帝受天明命,肇造弦基,神功圣武,遗厥子孙,迨我皇考,显谟遗略,深恩厚泽,丕业日隆,臣子方作万年之颂,,讵意宗盟及诸大臣,咸谓神器,不可以久虚,于皇子之中,合辞推朕,勉循舆情,于本年十一月一日,即皇帝位于佑哲殿。于戏,惟予小子,莅兹重任,所赖伯叔宗亲大小臣工,同心协力,辅朕不逮。其以明年正月初一日,为律熙元年,宜发大赦,共图惟新,自十一月一日昧爽以前,一应罪犯,并常赦所不免者,尽行赦宥,布告中外,咸使闻知。十一月一日。
  诏令完毕,律熙返端凝殿,再换孝服。丞相沈世傲等将“皇帝之宝”交回,贮于大内。
  国丧半年。
  先皇遗妃,除兰贵妃为太妃外,其余嫔妃按祖制送入静安后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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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戴黑色玉质十二旒冕冠,玄色上衣,朱色下裳,端坐农椅之上,面带浅笑。内敛温润的君子之质与帝王的贵气在他身上完美的结合。
  “朕,初登大位,还望诸位爱卿多多辅佐。”清越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如水,柔和的流过众人心坎间。
  “臣等必当竭尽全力!”众臣齐齐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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