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卢闰英道:“胡说,家里会连饭都没有了?”
雅萍道:“白饭自然有,但是上好的碧粳米饭却没有了,厨房里不知道有客人来,还是照着平常的份量蒸的,婢子把夫人的那一份取了来的。”
卢闰英道:“一天就做这么两碗饭?”
雅萍道:“那当然不止,但是这作午后点心的碧粳米饭,却是就着老爷夫人跟小姐的三人份量蒸的,每天才蒸这么四碗,夫人中午没出来用膳,先要了两碗去,婢子已经把剩下的两碗全端来了。”
卢闰笑道:“难道你们吃的米饭还是另做的?”
雅萍笑道:“小姐,我们那有这个好福份,这种碧粳米是江南专门种了进贡御用的,在宫里也稀贵得很,据说除了圣上及后宫的两位娘娘之外,连几位贵妃都吃不着呢,因为老爷跟江南粮督卡大人是知交,承他的情,每年都着人专骑送了两石来,只够供您三位做点心用的。”
卢闰英笑道:“一样是米,我就不信有这么珍贵!”
雅萍道:“据说这种稻子祗产在无,是用玉泉山的泉水灌种的,每年一共才收二三十石,十石专供御用,还有十石就由粮督大人斟酌着做人情,而咱们家居然能分到两石,已经是很难得了。”
卢闰英不让他再说下去就摆手止住了道:“好了!好了!别这样噜苏个没完没了,也不过是米饭而已,吃了也不见得能成仙作佛,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李益却笑笑道:“绿色的米很少见,我还不知道是大有来头呢。”
卢闰笑道:“雅萍!那些话以后可得慎重少言,幸亏李少爷不是外人,否则你已是为老爷招祸。既然这是御用之物,咱们就不该有,让人知道了是犯律的。”
雅萍吓得不敢说了,李益道:“在长安,那一家没有点宫内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脂粉店里,明明是一样的东西,弄个锦匣儿装起来,就说是宫廷用物,价钱居然贵了几十倍,妙的是偏有一些人去上当,那些外地来京赶考的举子,如果不带两包宫粉回去,彷佛就不敢见人了。”
卢闰笑道:“内廷用物,能够公开买卖吗?”
李益道:“那当然不行,都是放在店铺里面,等外地客人上门时,再悄悄暗示,装模做样地卖出来。”
“东西是不是好一点呢?”
李益一笑道:“那当然,品质稍微精纯一点,也不过就是上品而已,可是加上了一个宫廷用的衔头,身价提高了十倍,那就是愚弄人了,偏有许多人为虚荣所惑,心甘情愿地上当,可见富贵二字愚人之深。其实真正的宫廷用物,还比不上呢!”
雅萍不解道:“那怎么会呢?”
李益笑道:“后官的宫娥彩女,多至千数人,未必个个都是有钱的,除了几个得宠的后妃用度稍宽,大多数的宫人,穷得连脂粉都买不起,闲下摘取御园的花瓣,捣成了汁来作为胭脂,很多人家为了求取富贵。把女儿送进宫去,结果每年还得赔衬往宫里贴钱。”
卢闰英听了似乎感到不信:“那里会这么苦!”
李益道:“这是实情,大家都是受了天宝杨门的影响,看见杨家以女得宠换来了大富贵,千方百计钻营,其实得如杨氏玉环者能有几人,那些女子进了宫,三、五年见不到皇帝一面的还多得很。”
“但也不至于要家里贴钱吧?”
“宫中固然有例支的脂粉钱,为数本就少得可怜,还要经那些宫监的层层剥削克扣,分到她们手里更没有几个了,而用度却又不能省。”
“在宫里还有什么用度呢?”
李益笑道:“一日三餐是有得吃的,但是衣服要穿新的,胭脂花粉不能少。就得自己掏钱买。宫禁森严,不能出来,就得请那些太监们代购,这又得经过一层剥削!”
卢闰笑道:“宫中难道连这些都不供应的吗?”
李益叹了一声:“帐目上是有的,可是落不到她们手中而已,那些执事的太监们侵吞了大部份,底下管事的小太监又分润了其余的。”
“有这么大的胆子?”
“到处都是如此,岂独宫中为然?”
“难道她们不会申告?”
“告诉谁去?有头脸的女官们得到的奉敬比份例更多,当然不会受理,宫里规矩极严,又不能随便走动,皇帝经常到的地方,自然是人人都衣采鲜明,可是一些较为冷僻的地方,三两年难得见到一个别处的人,更别说是圣上了,她们又向谁诉说去?有人受不了苛虐,在宫里上了吊,也只是悄悄一埋了事,生死根本就无人过问。”
“那……干什么还要穿戴整齐呢?”
李益又叹了口气道:“一个希望,她们总希望那一天圣上突然高与了。翩然莅临,如果是蓬头垢面,更难引起圣驾的注意了,所以她们随时随地都要梳戴整齐,唯恐后人,等待着那随时可能到来的幸运。”
“有没有希望呢?”
“大概总有吧,否则她们就不会如此起劲了,也许千百人中,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提高了她们的希望,也增加了她们活下去的勇气,盼望着那一天能飞上枝头作凤凰。”
卢闰英轻叹一声:“她们如果真的聪明,也该拿人家跟自己比一比,如果处处不如人,就安份老实点……”
李益笑道:“宫中无丑女,这倒是句实话,假如不是有着几分姿色,安安份份的,也不会想入宫了,做父母的更不会把女儿送去受活罪,正因为大家都不丑,所以才人人雄心万丈。”
“即使略具姿色,也该有个高下之分!”
李益笑道:“女人看女人,不像男人看女人这么宽大,即使是天仙化人,沉鱼落雁,在女人的眼睛里也能挑出毛病来,因此在宫里的女孩子,谁都自信不逊于他人,何况还有一件妙事,越是冷落的宫院,美女越多!”
“那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入宫的才女,是由后妃指点分发的,她们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当然不希望有人来争宠,绝色姿容,都分在皇帝难得见到的地方去,反倒是姿色平平的人放在跟前的机会较多。”
“这太不公平了!”
“天下事本就如此,古今一例,若是公平,美如王嫱,又怎么会埋没多年而远嫁塞外呢!”
卢闰英轻叹了一声,忽然看看雅萍道:“小鬼,你听见李少爷的话,是不是还想入宫?”
李益好奇地望望雅萍笑道:“你也想进宫去?”
雅萍飞红了脸道:“婢子那有这个妄想,是小姐要去!”
李益神色微变道:“怎么?闰英,你要入官?”
卢闰英笑道:“没有的事,前年东宫太子门下舍人张敬安到河西,对我爹说,太子妃虽经册定,但是昭仪尚缺,爹如果有意思,他可以一力促成。”
李益道:“姨丈怎么说?”
卢闰英道:“爹就是我这么一个女儿,怎么忍心把我送到那儿去,当时就拒绝了,张舍人很遗憾地说,太子府中没有几个出色的,就是雅萍这小鬼,也都是蛾眉班首。这小鬼听见就动心了!”
雅萍羞急地道:“才没有的事呢,是小姐瞎说的!”
卢闰英一笑道:“我瞎说!如果你没这个心,为什么时常在没有人的时候,对镜身着宫装,顾影自盼呢?”
雅萍更急了:“那只是为了好玩,婢子是侍候小姐的,小姐到那儿,婢子也到那儿。”
李益笑了一笑道:“张敬安是为了巴结求进,不择手段胡说而已,如果是册选昭仪偏妃,似乎还可一试,假如没有那个机会,还是别去的好,目前这位太子颇喜风月,他府中的歌伎女优,无一不是绝色,就是那些昆仑与天方的女奴,也都是一个妖娆艳美,想要出人头地很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过,而且把全府的歌伎舞伶,全都召集了起来,听我选配。”
“君虞,你又在骗人了!”
李益笑道:“我不是选配了人带走,而是选择佳者,编配作水仙之宴,除了太子妃没见到之外,所有的我都一一详细审试甄选过,挑出了二十四名……”
雅萍忙问道:“她们都怎么样?”
李益笑道:“不仅是人间绝色,而且个个多才多艺。”
“比我们家小姐如何?”
李益笑笑道:“叫我来说,自然是不如,但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平分秋色。”
卢闰英瞪了雅萍一眼道:“没规矩,还不下去!”
雅萍含笑退到一边,卢闰英忙问道:“君虞!那水仙之宴又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了一笑:“渔人将出桃源,武陵人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卢闰英先是一怔,随即想起了那句话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于是对雅萍道:“把桌上撤下去,在前面听着,老爷一回来,就过来通知一声。”
雅萍满心不情愿,很想听听水仙之宴,但卢闰英的话又不敢不依,只得幸悻然地走了。
李益等她走后才笑道:“这个小丫头很喜欢说话。”
“她很精明,也很能干。话是多一点,但也排遣了我不少寂寞。君虞,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李益笑道:“怎么会呢?我最讨厌呆头呆脑的人,但是有些事不能让喜欢多嘴的人听见的,像水仙之宴……”
卢闰英更急了道:“君虞!你快说呀,这儿已经没有外人,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李益笑了一笑道:“不错,你不是外人是内人,因此对你是不必忌讳的。”
卢闰英红了脸,但急于想听水仙之宴的事,所以没有再纠缠下去,静静地听着。
李益见她凝神倾注时,别有一种娇柔的神态,就像个小孩子在聆听着远游归来的父兄讲着外面世界的见闻,在那幼小无知的心灵中,固然因谈话中种种新奇的事物人地感到新奇的刺激与向往,对说故事的人尤其充满了虔敬。
这使得李益的兴趣更浓厚了,一个健谈的人,最高兴的就是有人热心地听他说话。
李益是个口才很好的人,而且比一般人都高明。
读书的士子一般都可列为两个通病,长于文笔者讷于言词,这是苦读的一型,另一种则是长于文词而俭于腹藏,这是善于酬酢的一型,这两种人都是属于较为有出息的,当然更多的是两者俱缺的庸才,而最少的就是像李益这样两者俱精的干才。
李益在长安的人缘不算好,得罪过不少人,那是老一辈的居多,因为他们缺少了受批评的雅量,忍受不了一个年轻后进对他们的尖刻讥评,伤害他们的尊严。但年轻一辈对李益却是激赏钦折的多,因为李益确有令人眩惑之处,他的辩才若泻,胸罗渊博,对圣人之言,也有许多精辟独到的见解,而且还能引经据典,来支持他的言论,证明他并不是凭空虚构,滥发狂言的。
所以李益在长安仍然能成为一个名士,而且把他的诗文广为推介流传出去。尤其是在平康里巷,红粉青楼之中都把那些别具绮思的诗词写在扇叶上,绣在罗帕上。
一个粉头儿,如果不得李十郎的一首新诗,就是庸俗脂粉,为雅士们所不屑一顾者,往往有很多名媛为了增添身价,千方百计而求得一诗者。
这是李益来到长安,挥霍金尽,迁到新会里后那一段日子的事,他省了客栈里的大笔开销而酬酢依然,有些红歌伎还私下拿出体己钱去求得一诗的。
因为这缘故,才使李益在脂粉队里成为贵客,也因为这缘故,使他对少女的情怀了然如视。
因此他叙述水仙之宴时,也就更形精采了;对太子府中的景物陈设以及那些伶人歌姬的情态姿容他都能作极为生动的描述。
这让卢闰英更为倾倒了,她家有钱是不错的,但是在河西边镇之地,即使他父亲是节度使,为一郡之首,可是跟长安一比,又差得很多。
李益能叫出名目的东西,她连见都没见过,那就要问,问了李益就要讲解因此他笑道:
“闰英!像你这样打岔下去,什么时候才讲得完?”
“讲不完就慢慢地讲,我可不能听漏一点。”
“姨丈快回来了。”
卢闰英看看铜漏,笑道:“还早;至少还有一个时辰,他既然要邀人回家吃晚饭,就不可能回来太早。”
李益也知道,姨丈必然是有要务处理,所以才会在人家里耽得很久,又怕冷落了自己,才吩咐留饭,而且邀人回来晚餐,那时所谈的必然是自己能参与的,因此也必须把一些属于他工作上的机密事务谈论完毕,不会回来太早。
不过李益有他自己的打算,对这个表妹,他是千万分的满意了,看来婚事也不会太多的碍难,只苦在自己能留在长安的时间不多,他要尽快地赶到郑州上任去。
一郡的主簿业务很重要,不容久悬,而自己是初放新职,更不能延误的。
在长安,只有三五天逗留,在这三五天中,他必须要把事情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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