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卢方世故地笑一笑,然后才凝重地道:“十郎,不是我要浇你的冷水,名士只是一批失意于功名的文人罢了。”
李益也笑道:“姨丈,甥儿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你对名士的认识还不够,名士有真有假,假名士是靠着互相捧抬,跻身斯文而沽名钓利,这些人不学无术,固可鱼目混珠于一时,但终久是会被人所弃的。是真名士自风流;或以诗传,或以文胜,或以技名,必定要有真才实学而造就超人者,才站得住脚,名士之风,始于两汉,而大成于魏晋,这数百年来,也不过才几人而已,如竹林之七贤,建安之七子,始得以名传,至若晋初兰亭雅集修禊之聚,无一不是为世所重之士。”
背书引典,卢公是不如李益的,他只有叹了口气道:“十郎!我不知道前人的典故,但名士中我知道有一个今人李白,太白风流,又是怎么个结局呢?”
李益笑道:“名士有幸与不幸,运通造化,半由天生,半由己成,青莲居士若不是靠着这名士身份,跻身于斯文之列,就不会得到贺知章的赏识而推荐,至于他后来的遭遇,得罪了权贵,是自己的器量太窄,在得意时忍不住想凌辱高力士杨国忠所致,但也多亏这名士的身份救了他,如果他不是天下知名之士,恐怕早就被权贵所陷,任意加个罪名就能把他给杀了,因此他仗名士以显,得名士以保头颅,当名士有什么不好!”
“诸葛亮高卧隆中,假如只想做个林泉之间的隐士,又怎能为世所知,正因为他参加名士之聚,他的才具始能为世所知,而得到刘先主三顾之请,所以名士与隐士不同,名士本就不是清高之士,祗是为名所驱役的一些才能之士,姨丈可能看不起名士,认为在长安俯拾即是,各大府第中都豢了一大批帮闲的名士,甥儿不否认这句话,但名士的流品也有高低,那些人没有立致百万的本事。”
卢方叹了口气道:“十郎!无怪有人说你辩才如泻,口舌之利,无人能匹,我算是领教了,我还没说几句话,你却把我还没有说的话都驳倒了。”
李益这才有点歉然地道:“姨丈,请恕甥儿放肆,甥儿并不是在你面前卖弄口舌,而是向你解释长安之名士不可轻视,甥儿志不在以名士为终,也看不起这些人,因为此辈中不乏有才无品之辈,但是这些人却有左右清议之力,他们本着魏晋清谈之遗风,很有力量,谁都惹不起他们,大人想必也听过甥儿初到长安后不久,就因为霍王太妃排侧之事,甥儿为了不平而与霍王府颉颃的事情吧,甥儿之所以敢不避权贵,且就是为了有那一大批名士为后盾。”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正好把霍小玉提出来,因为这是一件无法避免隐瞒,必须提到的问题。
卢方果然道:“听到了一些,而且听说你现在还是跟那个女孩子在一起!”
李益道:“是的!霍氏小玉孤苦无依,以身相托,甥儿义不容辞!”
卢方道:“将来是如何了断呢?”
李益道:“霍女但求身有所依,此外一无所求,因此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卢方沉吟片刻道:“你跟英儿谈过没有?”
“谈过了,就是那位希厚兄提出来的,他为了打击甥儿,才故意提起这个问题,却没有想到自己挨了一个钉子。”
卢方笑了道:“十郎!这些地方我简直佩服你了,我那个女儿我很了解,她似乎没有多大容人之量,居然会对这件事毫不在乎,连她都不在乎,我还多管什么闲事呢?不过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在迎取英儿一年后再把人接过去!未娶室先立妾似乎是本末倒置了,让人还以为我卢某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似的……”
这使李益感到很为难,因为他这次来,已经答了霍小玉接她一起到郑州去的。
卢方这个要求并不过份,使他很难推托,可是对霍小玉又将如何交代呢?
略略踌躇了一下,李益觉得目前无须决定得这么早,且不必拒绝,一切都含糊答应好了,因为问题不是在卢方而在卢闰英身上,只要把卢闰英那边敷衍好了,任何承诺都作不得数的;因此他很技巧地道:“家母要甥儿前来,是取得姨丈姨母的首肯,然后她老人家还要亲来求姻,有什么吩咐,大人一并跟家母说好了,她老人家无不答应的。”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回答,然而听起来,似乎完全答应了,而且比卢方要求还多。
卢方显然十分满意,含笑执着他的手,因为他们是边谈边行的,这时也走到了大厅了。
盛宴早备,客人也在一边书房里等了好一会儿了,卢方把李益为他们一一引见。
这三个都是当朝炙手可热的红人,有的却是初会。有的是以前在酬酢的场合见过一面,但也祗是匆匆一晤而已,因为李益的交往还打不进这个圈子。
席中门下省王侍郎是正二品大员,以唐代官制,也算是入阁,够资格称相了。
李益这些地方很得体,他管王侍郎,称阁老,自己却没有称卑职,而以小侄自称。
这显示他与主人的关系很近,也是向那三个人套近乎,藉以避免官场的拘束,也表示了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在别的年轻人而言,这似乎比较托大,但是李益有资格托大,他的大伯李揆是这些人的前辈,他的姨丈卢方也在座,表现得过份谦卑,反而令做主人的卢方不好看。
卢方很满意,这个年轻人的应对进退恰如其份,使他感到很光采。
肃客就宴。菜很丰富,但宾主吃得很少,这餐饭本来就不是为了享口腹之欲,主要的是谈话。
谈话内容也着重在那次诛杀鱼朝恩上面,因这是一件大事,这几个人得以走红于当今全是由那件事而起的,只是他们都未曾参预,虽已由傅说中听过一些情形,到底语焉不详,因此他们问得详细。
李益说得也详细,从汾阳王召宴,帝驾与鱼朝恩闯席,到如何诛了鱼朝恩,点滴不遗。
口才好,记性也好,连席中客人说过的话,以及任何一个小的情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身经其事,而且又是主谋者,总成其举,整个情节在李益口中说来,自然比谁都详尽,因为有些事是他与黄衫客,贾仙儿,贾飞等人暗中商量,连其他身经其事的人,都不会比李益更清楚了。一段故事说完了,菜上了五六道,却只放在面前凉着,没人动一下,倒是添酒的人忙个不停,因为每个人都是听到紧张处就忍不住举盅喝一口,胡里胡涂,谁都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王阁老首先道:“老夫听说鱼朝恩一身气功,有刀枪不入之能,怎么会轻易被诛了,原来是世兄请得三位江湖中的高人来诛奸,难怪能一举成功了!”
李益笑笑道:“阁老明鉴,小侄虽与此等高人为友,却也不相信血肉之躯真有能御金刃之轫,但那天却不能不信,要不是那天贾飞兄先用网子把他给网住了,跟着黄衫客再以沸油浇下去,恐怕还是无法诛却此獠。”
卢方笑道:“湖海每多异能之士,这倒是有的,下官在河西接获圣上密旨,物色勇士以为诛奸之用,结果我找到了两个胡僧,下官也亲试其技,他们确有斧刃加身不伤之能,只是没有机会用上。”
尤侍郎笑道:“这么说来竟是李十郎掠了大人之美了。”
卢方笑道:“这倒不然,鱼朝恩奸狡异常,下官觅妥人选之后,曾专遣密使来京,圣喻说暂时勿遣彼等来朝,因鱼监耳目密布,胡僧又长相奇特,碧眼朱髯,容易引人注目,稍有异动,反而提高他的警觉,而且照敝甥的叙述看来也奈何不了他,这两个胡僧虽然身强力大,行动却十分笨拙,角监身轻如燕,恐怕反为所乘!”
王阁老抚髯笑道:“鱼逆就是仗持着身怀异能,所以才敢孤身犯险,而且在他的私邸还养着不少奇技异能之士,那天到汾阳王府赴宴,他已经微有知觉,恃着艺高胆大,不以为意,诛逆虽然成功,但是老夫以为最高的还是那位贾氏夫人预先请得御笔亲谕,赦了那些人的附逆之罪,再把他们带着远离京师,才是釜底抽薪之计,否则鱼逆虽诛,京师朝臣中跟他通声气者不少,为求自保,会同其所蓄爪牙作起乱来,祸患较之数十年前,安禄山陷京尤为严重,那次是变由外生,长安已经有了准备,圣驾尚能在匆促中西行避乱,而一些忠心朝臣,也还来得及在灵武拥太子监国勤王,这一次变生肘腋,谁都没有准备,连国本都将为之动摇了。”
这番话是李益都没有想到的,听了后一面连连称是,一面却又愤然道:“可是有很多人居然不明就里,在事后追索逆党时,还怪黄衫客伉俪庇护逆党。连小侄都受了牵累!”
王阁老笑道:“圣上是十分清楚的,只是无法明谕而已,事后老夫受命,对那些人一一晓喻,不是寝息了下来,再也没人追究了吗?”
尤侍郎不明就里问道:“圣上为什么不明谕呢?”
王阁老一叹道:“苦就苦在无法明谕,当时忠奸未辨,朝廷的虚实只有几个人清楚,如果明白说了,朝廷的实力如此薄弱,那些奸党有些奸象未露,很有可能又乱了起来,那次朝廷以雷霆的霹雳手段,猝然行之,把他们都镇住了,不敢妄动,然后再慢慢一步一步地清奸肃宄,把他们的实力次第瓦解,这一点卢大人是很清楚的,光是外藩就在这半年撤换了九个人,直到不久以前,才算尘埃落定,尽扫奸逆,也才把卢大人内调视事……”
尤侍郎道:“只是委屈李十郎。如此大功,却一无封赏,还要受到牵累!”
李益笑:“这个小侄倒不在乎,而且郭老千岁也对小侄说过了,叫小侄忍耐一二,鱼朝恩把持朝政多年,蒙冤受屈的人太多,朝廷既有不能明谕的苦衷,又不能不让他们舒发一下积怨,所以必须要小侄受点委屈的。”
王阁老道:“贤侄,你的功劳是不小,圣上一直惦念在心,也确曾有意奖擢,只是有些人说话阻梗,也很难驳斥,他们说贤侄居间谋画除奸,只是因缘巧合而已,如果功归贤侄一人,其他那些准备多年的人就太吃亏了!兵部于尚书就举了个例子,他说譬如一株异果,很多人都在努力栽培灌溉守护以待其成实,摘献圣上,但是因为时机未至,大家都在等待着,那知就在将熟时,被一个不知情的人伸手摘了下来,进献圣上,领了全部的功去,岂不令大家空忙了一场!”
李益听了心中一动,才知道是自己无意间树下的敌人,于尚书职掌兵部而偏好文事,公余之暇,吟哦自乐,却又不甘寂寞,还热衷于把这种快乐分给别人,每有酬酢,总是要念两首新作以娱宾客。
诗不错,颇具古意,每多奇句,只是案牍劳形,没功夫认真推敲,文人相轻,自古皆然,习性已成,李益倒不是对此老有何成见,却偏偏有几位于尚书的门生,把他的诗奉为圭皋,尊为词宗。李益初到长安,还不明内情,在一次酬酢上,气不过那位弟子飞扬扈跋,目中无人之态,于是引经据典把十首古风挑出了二十几处用典之失。
这一次事件对李益而言,倒是利害参半,因为他固然封住了那些家伙的嘴,使得在以后的酬酢上再也听不见于尚书的新作了,也得罪了一些人,但李益的才名也是因此而着,大家都知道了李益的多才博艺,文名因此而传,而李益的诗稿也被很多人求去,在长安市上流传开来。
于尚书风度很好,没多久就写了一封信向他道谢指正错误,在很多场合也对这位年轻人很推崇。
没想到却在紧要关头,给他来上这一手,这使李益深深地体会到处世不易。
自己虽然绝顶聪明,但是跟这些老手一比,还是棋逊一着,于老儿没有即时翻脸,而且还对他多方称颂,博得了一个谦逊的美名,一直说李益的好话,在紧要关头挑他的毛病,不仅显示了他无私的胸襟,避免了报复的口实,而且也加重了他评议的力量。
在这一瞬间,李益有着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的感觉,而且还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阅历太差,处世仍有天真的地方。
因为在那件事之后,他自己对于尚书的胸怀也十分推崇。言谈之间,都表示出崇高的敬意。
那知道这正着了人家的道儿。
如果李益仍是一直在批评于尚书,甚至于造成水火不容的局面,倒还好得多,因为于尚书说他一句坏话,听的人至少会有个疑问,是不是在报复?
即使他批评的是十分的事实,也只有六分的力量,现在他已把于尚书捧成个最受尊敬的人,人家打他一巴掌,就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李益开始体验到笑里藏刀这四个字的真义,他也学到了在官场中攻击对手最有力的手段了。
要打倒一个人,不要把他置于敌对的地位,必须先成为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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