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李益道:“那张正券夫人看过了没有?”
郑净持道:“我是九岁那年,由父母作主鬻身入王府的,当时尚不识之无,也不知道正券究竟是什么样子,焚券时,我虽然看过了,但也不能确定是否即为原券,连王爷也不清楚,因为负责购买童婢之事,向由总管经手,王爷从不加过目,所以前天王德祥来一说,虽然我没有看见正券,想来总不会是假的!”
李益道:“也许他们只是骗骗人,正券早就焚掉了。”
郑净持道:“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父母与中人俱已亡故,即使正券已毁,他们也可以再造一张,随便找几个人捺上手印。”
李益沉思片刻道:“王爷有没有另外再立一张亲笔证据给夫人?”
郑净持道:“有的!可是这张字据已经给他们买通我的使女偷去了,因此我手里毫无证据,只有听人摆布了!”
李益道:“夫人当真要听任他们的指令遣嫁吗?”
郑净持苦笑道:“我当然不会答应的,后天就是他逼嫁之期,我们已经作了准备,后天一早,我就到建业寺去剃度落发礼佛,那是天后则天皇为尼之所,也是宫中后妃礼佛御寺,我以为故主守节之名,他们就奈何我不得了!”
李益道:“这不太好吧。”
郑净持道:“唯有这个办法可以保全小玉与这片宅邸,否则他们仍然不会放过小玉的,我的问题虽然可以解决,但落发之后,就要住寺到里去了,小玉一个人在这儿,更无法应付他们层出不穷的陷害,所以找才急急地要为你们合卺。既有人照顾她,这所别业是王爷在世时过户在我名下的,只要我不被他们逼去改嫁,他们就夺不得。”
李益沉思了一下后才道:“王爷生前的手迹,夫人这儿还有没有?”
郑净持道:“有的,那有什么用呢?”
李益道:“有用,他们玩假的我们也可以如法泡制,以毒攻毒,小侄尚善摹仿,可以学故王的笔迹,再为夫人写一张脱籍的证明。”
把年代写在六年前,也就是癸卯年,就说是王爷那时为夫人立室的。“郑净持道:“那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李益道:“当然是假的,但小侄的临摹手法还不错,稍微用点心,就可以乱真,非经名家法眼,难以辨识。”
郑净持道:“那何不早写几年呢?”
李益道:“早写几年没用,他们可以认真诉谳来辨定真伪,只有在那一年,他们不敢追究。”
鲍十一娘诧然问道:“这是为什么?”
李益道:“写在那一年,是玄宗上皇与肃宗先皇先后驾崩的一年,为本朝之大丧,按照朝礼,王室藩镇俱应守丧。停止一切宴乐,纳宠尤在严禁之例,否则,就有欺君及大不敬之罪,问题很严重,一定会由御驾亲审,如追查属实的话,连现任王爷的王府都要保不住。”
郑净持道:“可是查出是假的呢?”
李益道:“那是一定会查出来的,但我们只是做做样子,并不想真的闹开来,王府却不敢冒这个险,因为一旦对证金殿,他们怕夫人会说出受逼的情形,那时夫人可以直承伪造文书之罪,小王却要担上逼使父妾改嫁的大罪……”
鲍十一娘鼓掌欢叫道:“这太妙,十郎!亏你想得出这个主意,难怪人家说读书人的点子多,杀人不见血,看来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心眼儿真多得叫人害怕!”
郑净持一叹道:“本来我也想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只要我出了家,他们也就不会再对我怎么样了。”
李益道:“夫人想得太天真了,建业寺虽为天后出家的故寺,但则天皇差一点就断送了唐朝的宗脉,官中对这个地方并不太尊敬,夫人即便在那儿出了家,也不见得就稳有保障,还是多作点准备的好。”
鲍十一娘道:“是啊白马寺,原是天后嬖人王怀义的寺业,则天皇帝一死,天下重归唐统,就把那座寺院给对了,可见官家对这位武氏娘娘恨得紧呢,还是用十郎的法子,反正这是防人之举,并没有害人之心。”
李益庄容道:“夫人,小侄以圣贤之道受学,此举虽有欠光明,但只是使夫人免于权门之迫害,并无害人之心,我们只是做做样子,并不会真的去做。”
郑净持还在沉吟,李益道:“何况此举小侄还担着莫大的干系,事情闹开了,小侄就有伪造据证之罪,轻者革却功名,除名斯文,重则将有牢狱之灾,贻羞门庭,而小侄之所以甘冒不讳者,仅是为申表对令媛一片诚意!”
郑净持道:“妾身是怕牵累到公子,才不敢造次。”
李益慨然道:“小侄家道虽曰清寒。但尚不虞衣食,蒙以令媛见托,纵不能以锦衣玉食,华楼香车为供,但绝不会让她受到井臼亲操之劳的,小侄之所如此,纯就为夫人着想,我们如果见到夫人受苦,心中何忍……”
郑净持感动地道:“谢谢你,十郎,你太好了,我虽然才四十多岁,但已历尽荣枯,心如死灰,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小玉这孩子,能够把她托付给你这样一个热心可靠的年轻人,我再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因此……。”
李益不等她说完就抢着道:“夫人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小侄幼失所怙,深怀慈恩,因此对亲子之情,体念得十分深刻,才有这个念头,我知道夫人是想牺牲自己,但夫人可曾替小玉想过?”
鲍十一娘紧跟着道:“是啊,净持姊!你不为自己,也该替小玉着想,她有了归宿,你的心安了可是小玉想到你迫作伧夫的妾待,心里能高兴得来吗?”
郑净持低头不语,李益轻叹一声道:“小玉是不必说了,小侄虽非正式迎娶,内心仍然视夫人为尊长,岂能坐视夫人受权宦迫害而无动于衷呢?”
郑净持擦擦眼泪,轻叹一声道:“十郎!我都知道,正因为你太好了,我才不能连累你,因为这事情关连太大,王德祥任王府总管已几十年了,老奸巨猾为人刁滑得很。”
李益笑道:“夫人原来担心这个,那就太过虑了,小侄是有分寸的,伪造的书券,仅是亮亮相而已,并不是交给他,仍然把持在我们手里,到那一天由小侄来跟他接头,当面晓以利害,能够吓得退他最好,实在在吓不倒时,我们还可以再作打算的。”
鲍十一娘也道:“是啊,咱们只是先作个准备,并不一定真要用呀,吓不倒他们,再作打算也不迟。”
郑净持这才点点头道:“好吧,就试试着,万一不行的话,我还是先作出的打算,我想他们总还不敢把我从尼庵里揪出来硬塞进轿子里去!”
鲍十一娘道:“反正这是三天后的事,还是先办喜事吧,把喜酒摆上来,我的肚子饿了。”
郑净持歉然道:“真是的,尽为我的事扫了大家的兴,连大媒都简慢了。桂子,快吩咐张妈准备上席。”
然后又对李益道:“十郎,我把小玉交给你了,喝过这顿酒,就算是替你们定了。”
李益却正色道:“夫人,仪可简,礼不可废,合欢之宴请移到晚上百举行,小侄也要准备一下,最重要的是先把那封脱籍券写好,否则我的心里不能安!”
鲍十一娘道:“急什么?那是三天后的事。”
李益道:“不然,事先我不明就里,所以骑了马带了挑夫,隆重其事地公然造访,四邻都是王府的耳目,这事情一定很快会传过去,他们也许等不到三天,说不定今天就会赶了来,还是先准备一下的好。”
鲍十一娘想想道:“说的也是,净持姊!你把王爷的字迹找出来,让十郎先写好再说,没把这件事办好,大家心里都吊着,而且迎亲的喜酒也多半是在下午,紧接着可以送进洞房,现在把喜酒喝了下午叫他们干什么呀?”
最后的一句话,可堪玩味之处太多了,李益皱皱眉头,鲍十一娘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
郑净持觉得李益的说法很有可能,她们母女之所以能在这儿静两年居多,正因为她们深居简出,从无外人登门之故,今天突然来了个少年儿郎,一定会引起王府的猜疑,说不定一会就会有人来问讯了。
于是她急急地回房找了一批故王的手稿以及酬酢的函扎,那都是留作纪念的,一起搬了出来,把李益请到书房里。
李益心中一面盘算着,一面着手临笔。约摸未申交际。桂子惶然地而来禀告道:“李公子,王府的人果然来了!”
李益已经把契书临好了,胸有成竹,袖起契书,微微一笑道:“来得倒真快,是谁?”
桂子道:“是王总管跟记室牛先生。”
李益点点头又问道:“进来了没有?”
桂子道:“还没有!夫人不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把他们拦在外面,叫他们改天再来,他们不答应。”
李益笑道:“放他们进来好了,我在客厅等他们,请夫人回避一下,一切由我来交涉。”
桂子答应着去了,李益来到客厅,坐下没多久,一个白发老者与一个中年人联袂进厅。
两个人见了李益,都是一怔,李益拱拱手笑道;“在下陇西李益,二位请坐。”
那中年人又是一怔道:“公子是姑藏李十郎?”
李益道:“不敢当,借问先生是……”
那中年人人拱手道:姓牛。“原来是牛先生,久仰久仰。李升。”
他看都不看王德祥一眼,李升连忙道:“老奴在。”
李益道:“带王总管到外面坐着去,好好款待,不可简慢了人家。”
李升垂手应了一声道:“王总管,请!”
王德祥的脸色变了,忍不住叫道:“李公子!你凭什么叫我出去?”
李益一皱眉道:“牛先生,李益乍到京师不久,不知道朝例有所更动,先生想必是知道的,请教一下,新律王府总管是几品衔?”
牛炳真也被问住了,怔了一怔道:“没有呀,总管例由世仆担任,没有听说要改由叙品司员担任的。”
李益冷笑道:“原来王府总管还是由世仆担任的,我还以为是朝中颁了新律,敢由秩品的大员司任了呢?那这位总管就太欠世故了,李升,秤出去!”
李升又应了一声,掳袖子就要上前动手,王德祥大叫道:“反了!反了!这儿谁是主人?”
李益道:“是我,此地是霍王故业,但早已署券过户在郑夫人名下,你身为王府总管,难道还不知道?”
王德祥怔住了,牛炳真看了情势不佳,霍王把这所别业亲笔馈赠给郑氏是事实,以业权而言,已非王府产业,因此王德祥确是无权在此咆哮放肆,因此只好低声道:“德祥兄,你先出去一下。”
李益道:“赶到大门外面去,他如果敢违抗,你就把他抓起来,送交刑部衙门,说他倚仗王府势力,强闯私宅,同时也到宗人府去告一状,说霍王纵使家奴行凶!”
李升已经找了一根棍子,王德祥见牛炳真不住地向他做眼色,知道目前在理上站不住脚,为了不吃眼前亏,只得悻悻然地走了。
李益这才道:“先生请坐,不知此来有何见教?”
牛炳真虽然坐了下来,神色间还是显得很不安,沉吟良久道:“公子与此间主人是何渊源?”
李益想了一下才道:“郑夫人令媛拟托娅学生。”
牛炳真不禁一征,李益道:“学生幼已定室,只是置侧而已,但若论亲谊,还是很近的。”
牛炳真这才吁了口气:“李公子,郑夫人的情形,相信你已经很清楚了,因此在下劝公子三思而行?”
李益笑了一下道:“非常清楚,学生也经过三思,才决定接纳的。牛先生,彼此均为斯文中人,我们也不必旁敲侧击,大家直接把话说明好了,郑夫人不见容于王妃,如今已经离开了王府,情已可悯,难道你们就不能放过她么?”
牛炳唯只得叹了口气道;“是的,敝人心中对夫人也极为同情,其奈王妃耿耿于怀,敝人受上层所遣,殊非得已,最主要的是郑夫人身籍未除……”
李益道:“府券已毁,这是夫人目睹的,虽然王德祥说他以瞒天过海之计,焚去的是一张伪券,但以学生的揣测,他当时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弄此手法的。”
牛炳真道:“实不相瞒,王府现在掌握的身券是事后伪填的,但画押的人早已亡故,死无对证,假的也变成真的了,王府势大,郑夫人在这上面是一定吃亏的。”
李益道:“照情形看来,王妃是非将郑夫人逼嫁不可了?”
牛炳真道:“是的,妇人心胸狭窄,在下虽明知其非,却也爱莫能助。”
李益道:“没有办法可以挽回吗?先生是否肯……”
牛炳真苦笑道:“少爵对此也殊为不满,再三陈情,其奈王妃执意不允,少爵尚且如此,兄弟更是无能为力了。”
李益道:“只要先生肯帮忙,学生有一物请先生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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