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卢闰英这才知道自己所以惹人反感的症结所在,而且也知道李益为甚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那是因为她只想到自己的父亲,而别人却并没有必要也像她一样来孝顺卢方,尤其是李益,卢方对李益简直可以说无恩而有怨了。
李益为了自己,不仅忘记了那些怨,而且还劳心尽力去为卢方解决困难,这已经是够大的了,自己还偏偏不知进退,提出了过份的要求,怎么不叫李益反感呢?
她突然发觉,假如这件事办不好,她就将失去了李益。
而小红是为了李益才委屈勉强答应的,如果李益与自己婚变,小红在卢家也待不下去的,她虽是乐户脱籍,却并不在乎钱财,更不可能卖身进卢家,结果却会两边都不讨好,想到这儿,她不禁悲切地道:“我知道我的想法错了,可是你们为甚么要我来做这个难人呢?”
雅萍悄悄地进来了,这时才道:“小姐,请恕奴才多嘴,你对爷的做人处事还不够了解,爷己经决定的事,几会肯更改的?他要卢安把您接来,根本就是要您来解决这个问题的,您却提出爷的问题来,怎么谈得拢呢!”
卢闰英抬起眼来瞪着她,雅萍胆子忽然大了道:“卢安回来了,他听了爷负气而上高家去,连忙去接爷了,叫奴婢来劝告小姐说老爷……”她说到这儿,顿口不言,小红见机忙道:“婢子去打盆水来给小姐净脸。”
她出去了,卢闰英才道:“卢安那狗才说甚么?”
雅萍:“他说老爷太胡涂。”
卢闰英作色道:“这奴才好大胆。”
雅萍道:“他自己当然不敢如此放肆,是转述王阁老的话,老爷在路上,已经忍不住向王阁老透露要接小红回去的事,被王阁老当场不客气地说了这么一句。”
卢闰英叹了口气,雅萍道:“王阁老继续对老爷说,好容易一件大事靠着爷的大力平息了下来,杜子明跟尤浑一定衔恨切骨,必然会想尽方法要找老爷的错处,老爷怎么还要自己找麻烦。”
“甚么麻烦?接个人回家也是平常的事?”
“小红在长安颇有才名,杜御史最赏识她……”
这个卢闰英倒是听说了,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小红就说这个园里的竹子就是从杜御史的园子里搬来的,因此忙问道:“那又怎么样?”
“杜御史早就有意思要接她回去,她再三不肯,而且词意婉转,说得杜御史很感动。认了她做义女,如果老爷把她拉了回去,杜御史第一个不答应。”
“如果小红自己愿意,谁也管不了。”
雅萍一叹道:“小姐,你再要这么固执,那就是自寻苦恼了,难道您认为小红姑娘她是会自己愿意吗?”
卢闰英不响,雅萍又道:“杜御史如果参上一本,指老爷强占民女,那时老爷的前程就完了。”
“他又凭甚么参奏呢?”
“小红根本不会自愿跟老爷的,就算强占民女这一状告不成,另一状也脱不掉干系,当朝大员,涉足青楼,微行不检,这个几字也够老爷受的,何况就是小红自己表示愿意,也说不上个理由来,叫她说要替爷尽孝来侍候老爷,这种说法倒是可行,可又把爷给坑了,难道您又要坑爷一次吗?”
卢闰英想想道:“杜御史为甚么多事呢?”
“小红不肯跟他,却跟了老爷,这口气就输不下,此其一,杜子明跟杜御史是堂兄弟,就算杜御史无意参奏,杜子明也不肯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的。”
卢闰英道:“其实我也只是顺口说说,并没有一定要如何,但十郎却没头没脸地在这儿发了那么大的脾气,我才有点难过,再者是爹也真需要个人……”
雅萍急道:“小姐,老爷要人侍候,你可以设法再为他物色个适合的,小红姑娘这件事,你可不能再执着性子闹下去了,真把爷给惹恼了。你可怎么办?”
卢闰英忽然觉得自己很孤立,似乎没有一个人是同情她的,或为她说句话的,不由犯了性子道:“恼就恼吧,反正我们只是口头上缔个婚,还没有定聘呢。”
雅萍叹了口气道:“小姐,您在婢子面前,何必又说这种脾气话呢?婢子若不是为了小姐着想,就不会说这种没上下的话了,您跟爷的婚事还能僵下去吗?”
卢闰英以为雅萍说的是她与李益之间的私情,不由得涨红了脸,目中泛起了怒色,但雅萍乖觉地道:“小姐,你想想,你们的婚约不但是遍传了长安市,连朝廷都知道了,那还能反悔吗?”
她压低声音又道:“小姐,不是婢子私下里批评上人的不是,于老儿死讯传来的那一天,老爷听了杜子明他们的话,准备把责任全推在爷的身上时,倒是真有悔婚之意,就是顾虑着消息已经传到朝廷,圣上也知道,难以说得出口,所以才先躲了起来,要小姐出面去叫爷离开长安,也是杜子明出的主意,说爷走了之后,追究起责任,爷知道大家把事情都推到他的头上。而且又是你叫他离开的,一定也以为您是知道的了,跟老爷一起来陷害他,一怒之下,必定会自动声明先行提出决裂罢婚之议,那时老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否认这门婚事了。”
“你别胡说,那会有这种事?”
“他们在书房里议会,婢子因为关切小姐的终身,去悄悄地偷听了,事情是千真万确的。”
“你为甚么不早告诉我?”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爷已经来了,我听见爷表示绝不离开,而且也猜到了老爷的用心。婢子就不必再多嘴了,不过从整个事情来看,老爷是太对不起爷了,不怪爷一腔的怨气,对老爷提不起好感了。”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凑在卢闰英的耳旁道:“爷对小红的确没甚么,要不是卢安告诉他说老爷跟王阁老暂避此间,爷恐怕早把她给忘了,而且据婢子猜测,爷一定是听了老爷对小红有好感,才有心一争的,所以您要是在这个问题上坚持,爷绝不会低头的,您又怎么办呢?”
卢闰英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心里也不赞成,你知道爷把我们接出来的目的何在吗?”
“知道,爷是要小姐去向老爷说明详情,老爷在你面前,自然不好意思多说甚么了。”
卢闰英道:“他就专会让我来做难人,你想我在爹那儿要怎么说才好。”
“怎么说都行,自己父女,总是好商议,爷对卢安也表示过,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或是不愿意,爷就准备自己跟老爷开口说了,那样一来,反而会更糟。”
“怎么个糟法呢?”
“爷若坚持到底不让步,而老爷更是觉得爷在捣他的蛋,面子上下不来,那不是就僵上了?这一僵下去,到后来必然是老爷低头,而在女婿面前低头,跟在女儿面前低头,到底不一样,就算不把这场婚事闹吹掉,老爷在心里的这团不痛快,恐怕这一辈子也难以消得了。”
“怎见得爹一定肯低头呢?”
雅萍叹了口气:“小姐,你是真胡涂呢。还是假胡涂,在根本上就是老爷吃亏,小红是感爷的恩,可没感老爷的恩,爷就是肯低头,小红也未必肯跟随老爷上咱们家去,老爷不低头又能如何呢?”
这一刹那间。卢闰英才算真正地想通了,她跟李益这一场争吵实在太无聊。太幼稚,原因是她根本没有弄清事实的真相,这一场争执,父亲根本是个输家。
她替父亲争了半天,却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件事根本不是争执能解决的,而李益也没有争的意思,只是使事情趋向于合理而已,所以才会生那么大的气。连训带整,训了自己一大篇。
李益不要小红,小红也不可能属于父亲。
李益收容了小红,只是出于一片仁侠之心,使一个高洁的女孩子有个较好的归宿,所以他才会理直气壮地把自己接了来,原是要自己来解决问题的,而她却幼稚地提出了那样可笑的要求。
李益是个做事很稳重的人,假如他是为了喜欢小红而跟父亲争执,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而不让她知道的,这才是李益的作风。
基于李益过去的一些事,她应该对李益有所了解,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昧灭理智的,何况李益并不缺少女人,小红更不是李益所欣赏的那种女人,这一点卢闰英是绝对有自信的。
于是,她暗怪父亲胡涂,也暗怪自己胡涂。
父亲的胡涂还可以原谅,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内情。
自己的胡涂就不可原谅了,因为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内情,却居然会提出那样可笑的要求,要求李益挟恩去叫小红就范,要小红牺牲。
为了于善谦的死,父亲受了杜子明与尤浑的怂恿要牺牲李益,这时已经引起了李益的极大反感。
完全是为了自己对爱情的坚贞,才消弭了李益对父亲的怨恨,却为自己这一念的胡涂而破坏了。
李益对自己的期望很高,所以才把自己接了下来,原是要自己办好这件事情的,而自己却做了这件傻事,贬低了自己在李益心中的份量。
雅萍又在说话了:“小姐,您应该了解爷,他决定的事,只要人来帮助他完成,绝不会要人来改变他的决定,上次为了要他离开长安,已经惹了一场不愉快,差点连您都被误会了,好容易才雨过天晴,你又何必为一件不可能的事而横生枝节呢?”
卢闰英心里猛的一震。这才是整个事情的症结所在。
李益已经决定,只是为了使父亲心里好过一点,才要自己来执行,不是要自己来改变他的决定。
很早他就表示过,他做事有他自己的主张,有他自己的方法,无须谋及妇人。
那一顿疾言厉色的训诲是自己找来的,更表明了他对自己的失望……想到这儿,她不禁呆了。
雅萍很着急地道:“小姐,你到底是怎么决定?”
卢闰英叹了口气:“雅萍,我还能有甚么决定,你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件事我只能照着爷的意思去做,根本不能由我决定甚么的。”
雅萍看了她很久,神色忽转庄重地道:“小姐,请恕婢子大胆再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关于小红的事,您可以不去管它,倒是您自己的终身,该作个决定了。”
“哦,我的终身要作个决定?”
卢闰英震撼了,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一经雅萍提了出来,她忽然觉得这才是个真正的问题。
“是的,您必须作个决定,决定是否要跟爷厮守终身,假如您决定要守下去,就得放弃自己的主见,一切都听爷的,事实上您的看法,想法,处处都不如爷,你的主意,爷不会接受的,您提了也是白提,乾脆不提也罢。”
“我本来就很少开口。”
“不,小姐,婢子跟您很久,对您较为清楚,您在家里是独生女儿,一向尊贵惯了,您读过书,认识字,而且老爷有很多公务上的事。也常听取您的意见,无形中养成了你处处以自己为主的性情,不大肯听别人的。”
“我真有那么蛮横不讲理吗?”
“绝不是的,你很讲理,当别人的道理压过您的时候,你也肯认,但是您认为别人的道理不如您的时候,您就不肯低头,一定要争到底的。”
“那没什么不对呀,我争的是理。”
雅萍叹了口气:“小姐,有时候,那只是您一个人的理,您若是个男的,出来做官,会比老爷强得多,但是您究竟是个闺阁千金小姐,听的,见的有限,在道理上,您也许不会错,许多小事情上,您认为对的,却未必真是对的。”
“像什么样的事,你举个例子。”
雅萍想想道:“就以小红的事来说,你为老爷着想,一片孝心没错。您对爷要求也没错,老爷难得喜欢一个人,爷既有半子之谊;也该尽点心促成这件事,问题就在您没有问小红是否愿意,而真正能决定这件事的是小红。”
卢闰英懊丧地道:“我知道我太鲁莽了。”
雅萍道:“可是您事先并没有这样想过,以致于爷负气而去,您虽然自知理屈,心里仍有一种委屈之感,假如您无法消除这种委屈之感,那您还是认真考虑一下的好。”
卢闰英一叹道:“我还能抽身退出吗?”
“如果您自己下定决心,不但老爷会支持您,爷也会同意的,而且会对您有个过得去的交代。”
卢闰英沉思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雅萍!不可能了,你也知道我的,让我看得上眼的男人很少。远在河西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来提亲,都是被我回绝的,如果我真要嫁一个顺从我的丈夫,我早就选上刘表哥了。”
雅萍也深表同感地道:“是的,小姐。婢子的眼光当然比不上您,但是一直跟着您,也多少有点见识,在我们见过的这些年轻子弟中,能及得上爷的实在还找不出第二个。人品才华不必说了,更难得的是风趣体贴,您好不容易有了这份姻缘。就不要再逞性子把自己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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