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李益听得霍小玉的婚嫁只有五十万,心中稍稍有点失望。因为他知道此刻长安市的官场上处处都要钱,五十万虽然不是个小数目,比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钱已经多了一倍,但是这五十万,用以打点关节,也不过只能混个差强人意的差事而已,跟自己的理想还差一段距离。
  可是他看到身旁的霍小玉娇美如花,想到不费分文,就得到这样一个天仙似的美眷。心情立刻又开朗了,所以他脸上的神色毫无不快之状,依然是兴致勃勃。
  郑净持始终很注意李益,由于李益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有一丝异常的变动,似乎对银钱毫不关心。他倒是真正地放心了,笑了一下道:“这些产业连同屋里的陈设古玩,先爵都指名给了我们母女我当然不能带到庙里去,就全归你们了,在这里住着,你们需要用到它,自是不必变动,十郎放了差就用不到了,我找人估过价,约摸还值个百余万,十郎,这笔钱就是你的。”
  李益心里大大地震动,他的确没想到这上面,但表面上他却装作不感兴趣地道:“夫人,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以要这些东西,尤其是变卖先爵的故物,那怎么可以。”
  郑净持摇摇头道:“不,十郎!我说的是正经话,这些东西暂时用用可以,却不可久留,现在你没有放缺,酬酢还少,来往的也是些斯文朋友,没多大关系,一旦你放了实缺,就必须搬离这个地方因为这一切用物都是王爵的体制,对你完全不适合,如果有人要跟你过不去,告你一状越制,岂不是害了你!”
  李益心中一震,这也是他没想到的一个问题,然而却是非常切实的问题。唐代的体制极严,衣着用具,甚至于宴宾的酒爵大小,都有严格的规定,一般老百姓倒还可以马虎一点,到了官场上,就必须遵制而行。
  这里的东西都是王府的体制,凭他一个新科的进士,实在还差太远,因此这儿的一切,包括这华美的亭台楼阁,都不是他的身份所能享用的。
  一个自大的幻梦被现实觉醒了,想到进门时,步上八级的楼阶,比族伯李揆故居还多一级时所引起沾沾自喜的那点虚荣心,幼稚得可笑。他可以成为这里的主人,但只是短短的一个时间而已,迟早他还是要同到现实生活中的。
  但眼看着一个实现的梦想,很快地就要面临破减时,他实在不甘心,一面是安慰自己,一半也有点憨气地道:“最多不住在这里好了,也不必变卖,让它维持个现状。”
  郑净持笑得很慈祥,但也有点感动,温和地道:“十郎!别傻了,这是为什么呢?”
  李益说不出为什么,他幼稚的虚荣自然是不能告人的,但郑净持不用他说出口,这个聪慧的女人早已了解他的心情,笑容中带点落寞,感慨地道:“我是从繁荣里走出来的t富贵如浮云,我觉得这一切并不值得留恋!”
  这是一句深含哲理的话,除了李益,没有人厅得懂,因此除了李益,也没有一个人有那种如遭雷殛的感受。
  抬头看着郑净持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李益心中萌起了一种发自由衷的尊敬与知己的感动。
  因此他端起了酒杯,恭恭敬敬地敬了郑净持一杯道:“夫人指点极是,小侄太幼稚了。”
  郑净持嘉许地一笑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刚得到这一切时,心里也充满了同样的感觉,那个时候,我比你还傻,我认为我已经抓住了,而且发过誓,宁可拚将一死也不肯放弃所得到的m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
  李益叹了一声,没有说话,郑净持笑道:“你也许很奇怪,我怎么能看到你心里去的?”
  李益连忙道:“是的!小侄自信读书不算少,养气的功夫也还做得不错,进门之后,并未失仪,那些天真的想法,只是埋在自己的心里,谁知竟瞒不过夫人!”
  郑净持一笑道:“你的确很稳重,但你在步上台阶时一步步走得非常慢,我就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了。”
  李益第一次脸红了,像是一个做了错事被抓到的小孩,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郑净持却慈和地笑道:“那不算什么,我是过来人,别说你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我住在这里,每天从台阶上下时,仍然免不了有那种感觉的,只是我已经习惯于得失,看得比你开一点,不是属于我本份所应得的,我不再有妄求之心了。”
  李益悚然而惊,背上骤觉冷汗沁体,肃容道:“是的!谢谢夫人的教诲,小侄当永铭于心!”
  郑净持笑了一下道:“你是否有点难过?”
  李益忸怩地道:“开始时是有一点,但现在已经没有了,小侄今后自当守份而进退,希望能有一天,凭着自己的本事,能名正言顺,毫无愧作地踏上属于自己约台阶。”
  郑净持点点头道:“以你的聪明才华,这并不是梦想,也许真有实现的一天,不过我说句扫兴的话,到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没有今天的感受了!老王在去世前,曾在这里养病,他的行动已不太灵便每次都是我跟小玉两个人扶着他上下,他经常抱怨这台阶太高,使他增加了痛苦,今天我想想他的话得到很多得与失之间的启示,是很微妙的,真正地得到了就没有乐趣了!”
  李益整个地呆了,没有想到这个出身青衣,饱经沧桑的妇人,对人生竟有如此深刻的透视。郑净持笑笑又道:“你没有授缺前,住在这里是不妨的,我想还有几个月,在这段时间内,你可以好好地享受一下此中乐趣,那才是一种真正的乐趣。”
  李益道:“可是这种乐趣能维持多久呢?”
  郑净持道:“不管多久,都是美好的,到了老年的时候,回味起来,更是意味深长,那个时候,即使你能晋升到王爵,真正地拥有了一切,也不会有现在的感受,如果你的志向不得遂,想到自己曾经有过的,也是无上的安慰,我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鲍十一娘忍不住道:“净持姊,你跟十郎究竟在谈些什么,好像高僧参禅一样,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郑净持笑道:“你是不会懂的,这虽然不是参禅,却比禅机难参透,但参透了我们所说的一切,虽不能成佛作祖,却也是六根清净,无挂无碍了。”
  霍小玉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才道:“娘。你一定要到寺院去修行吗?十郎已经把你的问题解决了,你可以住在家里,何必非要到庙里去呢?”
  郑净持道:“傻孩子,你本来是很聪明的,现在怎么又糊涂起来了,家在那里?什么地方是我的家?”
  霍小王道:“女儿的家就是你的家。”
  郑净持苦笑道,“你有你的因缘,我有我的因缘,目前我们可以在一起,但十郎放了外任呢,我也要跟他去吗?”
  霍小王道:“当然可以,我相信十郎也会欢迎你的,十郎,你说是不是?”
  李益想想道:“夫人如果愿意去,小侄当然十分欢迎,但是我认为夫人还是到寺院里去的好。”
  霍小玉一怔:“十郎,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李益肃容道:“我说这番话完全出于至诚,绝无不敬之心,我相信夫人会了解的。”
  郑净持点点头道:“是的,我了解,小玉,你虽然是我的女儿,还不如十郎知我之深。”
  霍小王道:“我不懂,十郎,你倒是说说看。”
  李益想了一下道:“因为夫人历尽荣枯之境,勘破了世俗之门,扰扰尘世之中,不是她的归宿之地,只有在那个清净无扰的地方,才是她的乐趣所在!”
  郑净持感动地点点头,亲自为李益斟了一杯酒道:“十郎,谢谢你对我的了解,小玉是我红尘世间唯一的牵挂,但有你这么一个人照应她,我就安心了。”
  李益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道:“是的,夫人可以放心,小侄既然赞成你到寺院去,就是向你保证在尘世间,没有需要你悬心的事了。”
  郑净持安慰她笑了,神色一转为端庄道:“所以,我作的安排不会错的,小玉的五十万钱,改在她身边,供她自己的用途,这儿的陈设,等十郎放定差缺后,就加以变卖了,作为赴任的费用,要想好好地做官,手头就不能没有钱,否则就无以养廉,容易出差错。至于这所产业,虽然拨归我的名下我觉得还是还给王府的好。”
  鲍十一娘忙道:“为什么,他们那样对付你,你还……”
  郑净持不等她说下去,就截断了道:“我也不想讨好他们,完全是为了十郎着想,这儿的建设全是王府的体制,卖给普通人家,没有人敢要,几家王府都有私邸,也不会化大钱来买一所旧房子,留着既不住,还得化费一笔钱来修茸,可以说是一无好处,何况为了我的事,十郎己经跟王府闹得不愉快了t这对他的仕途多少有点妨碍,倒不如藉此交好一番。十郎,我全权授给你了,你可以从牛炳真的身上打通一下,把产业还给他们。”
  李益真心感动道:“夫人如此为小侄着想,小侄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郑净持一笑道:“什么都不必说,为你也是为我,十郎,我们虽是初见,但彼此相知甚深。倒像是认识很久了,因此我觉得不必说什么,大家都能互相了解的。”
  李益也肃容道:“是的,夫人!小侄也有这个感觉,小侄虽然家有老母,但是由于庭教太严,小侄对她老人家一直有着畏敬之心,只有在夫人面前,小侄才有如沐春风的感觉,因此小侄很希望能与夫人多盘桓一段时间。”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们的礼也行过了,已经是一家人了,当然是天天在一起,尽够你盘桓的,净持姊即使要上院里去修行,也是等你秋选之后,放缺赴任时的事,你这请求不是多余吗?”
  李益苦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必多此一请了,阿瞒临篑散履分香,夫人把一切都分配好了,恐怕也是去意已决,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鲍十一娘一怔道:“净持姊,是这样吗?”
  郑净持笑道:“是的,十郎说得对,我打算等他们过了三朝后,就离开这儿了。”
  鲍十一娘看着她,又看看李益才愕然地道:“这就怪了,你跟十郎才见面没多久,谈的话每一句我都听见了,怎么你的事还没有开口说出来,十郎就已经知道了呢?”
  郑净持道:“这就是所谓的灵机,但能机息相通,许多话都是不必假以语言就能了解的。”
  鲍十一娘轻轻一叹道:“十郎,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好像别人肚里的蛔虫似的,什么事都被你猜中似的。”
  李益却只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诚挚的转向郑净持道:“夫人是否肯应小侄之请,多盘桓几天呢?”
  郑净持道:“十郎,刚才我还说小玉呢,现在又该说你了。聚散本无常,你怎么又看不破了呢,当聚则聚,当散则散,又何必强求呢,为了小玉,我已经耽误了很久了,你若真的了解我,就不该再留我!”
  语毕,深深一叹,自言自语的说道:“我有灵珠一颗,久为尘封雾锁,一朝尘去光生,还我本来面目。”
  李益诚恳地道:“夫人,小侄不是为常情而留你,只是夫人的原定去处并不合适,建业寺虽是佛地,但已成官院,宫庭亲贵的家眷,酬作频频,并不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小侄是想请夫人暂缓几天由小侄为你找一个真正适宜修行之所,建业寺那儿是绝对去不得的。”
  郑净持想想道:“这倒是可以的,十郎,但必须快一点,我急急要出去,也是为了你们好,我了解王妃的性情,她是个很倔强的人,即使牛炳真肯帮忙,用言词吓阻她一下,但她必然还是会出别的点子来找麻烦的,我只有早点离开这儿,才可以断了她的念头。”
  李益道:“是的!小侄也知道夫人用心良苦,所以才想为夫人找个安静归宿来作为夫人的孝心,等小侄见过牛炳真后,立刻就为夫人找地方!”霍小玉道:“要找个安静约寺院,就在长安近郊,苦一点倒不妨,最好是没什么香火的,而且要跟她们说清楚,我娘是带发修行,不落发的。”
  李益微笑道:“完全对,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鲍十一娘道:“奇怪了,为什么要这些条件呢?”
  李益道:“安静约寺院可以静心修行,离京城不远,我们可以经常去探省,稍穷苦一点的寺院,主持者都是虔心礼佛的信徒,跟夫人较为合契,没什么香火,能免于烦嚣,而且对夫人所带去的香油资较为重视,在那儿可以得到较优的礼遇。”
  鲍十一娘笑道:“十郎!你虽然善于揣摸别人的心意,但这次可错了。”
  李益笑笑道:“我知道,前面那些条件夫人是绝无异议的。只有最后的一点,佛门净地应该是跳出三界之外,如果因为带了钱去就能受到礼遇,就已经为势利所渎,违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