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她给人的印象是端庄、稳重,使人不敢轻侮,雅萍是一直习惯了,在她面前,总不敢放肆轻佻。
由于雅萍的缘故,也影响了小红。何况小红本身也是个极知自重的女孩子。
所以这一餐饭是在肃穆的气氛中进行的,也有谈话,声音是轻微的,内容是刻板的,虽然李益仍是她们的主宰,她们的中心,连卢闰英自己对李益都表现了恰如其分的尊敬,但隐约之间,李益感觉到卢闰英才是真正的主人。
这是无可挑剔的,而且是一般官宦之家所必须具有的气氛,一个贤淑而端庄的主妇,才能维持一个家的秩序,这也是李益要所期望的,但不知怎的,李益却感到了一丝惆怅及一丝轻微的压迫感。
他突然怀念霍小玉了,霍小玉在很多地方是无法与卢闰英相比的,但是她有一个长处,一个别人无法所及的长处,她跟李益在一起,使李益感到他是在家里,而不是拥有了一个家。
因此这餐饭在表面上是愉快的,在时间上也是很快的,李益的感受只是吃,只是填饱肚子,却不是享受乐趣。饭后,他没有休息,带了一点钱,就坐了车子到相国寺,去找方子逸,邀他一起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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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方子逸在相国寺中的客房中已住了五年。他已经中过举式,到长安是赴进士试的,却一直仕途多舛。始终未售。京试三年一比,他却在长安一住十年,越混越潦倒,好在他的治学很杂,什么本事都来得一点,混日子倒不太困难,为人也很风趣,斯文酒会,也经常有他的份。
李益跟他见过几次面,很谈得来,因为方子逸跟李益一样,专好离经叛道,经书已经熟透,闲下无事就开始挑毛病。来到相国寺,李益就从侧面进去,那儿都是客房,大部份各地来京的落第士子借居用功的地方,寺里的和尚也不收任何费用,等于是做好事,免得这些士人穷途潦倒,连个栖身之处都没有,也算是敬重斯文之意。因此进相国寺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是外地来京会试的举子,只要够资格参加进士大比的就行了。
而且只要住了进来,寺中的礼貌不缺,亭园打扫,自有小和尚负责,只要不嫌弃,一日两餐素菜粗饭也供应无缺,寒冬一件棉袍,每季一双鞋袜都准时奉上。这也是一项投资,这儿的居客如果中了进士,或多或少对寺中总会有一番报答。再者这份花销,也不要庙里出,十方信士,在进香的时候,附带的也会为这批寒士聊表一番敬意,而长安的官宦豪门的每年捐献香资时,也一定另有一笔钱来照顾这些人。所以住在相国寺的士子虽然穷,多少总还能维持着一份斯文尊严,不致于衣食无着。
方子逸在相国寺寄居了五年,已是个老客了,所以他的屋子居然有一明一暗两间,李益到时他正搬了一张凉榻,打了个赤膊,在树荫下呼呼大睡。
李益用扇子在他肚子上轻轻地敲了两下,方子逸才醒,张开眼睛看见是他,含笑坐起来道:“难得,难得。新贵人怎么有闲光临,是在那家雌儿的香巢里设下酒筵,拉我去叨兄一番,这下子你可找错人了,我已经下定决心,戒绝治游了!”
李益一笑道:“这倒是难得,花间常客,居然绝足花丛,你怎么舍得下这个决心的?”
方子逸道:“倒不是我不想去,而是越混越没意思,姐儿们承欢陪笑,还有缱头可拿,我跟着凑热闹,一样的要费精神,逗人家高兴,却分文无着落,还要落个人情,混得连个妞儿都不如了,所以一赌气,已经推了十几个约会了,你要是也为这个而来。就免开尊口!”
李益笑笑道:“我没有那些闲功夫。”
“不错!你是个大忙人,放了个肥缺,还没有上任,省亲归来就把长安差点没闹翻过来,听说你还把未婚妻子也带到平康里去大大的风光了一番,如果是那位卢小姐作东,我倒是可以破例一陪。”
李益道:“也不是,子逸,你在长安有没有什么丢不开的事儿?”
“我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只欠一屁股的债,我倒是想丢,偏偏那些债主们舍不得我!”
李益也被他逗笑了,取了两张飞钱道:“这里是二十千,料理你的债务总够了吧!”
方子逸笑了起来道:“十郎,你真把我看成大财主了,大大小小二十九笔,合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千,我要是有本事欠下二十千的债,就不会窝在这里了!”
李益笑道:“阁下何至于如此?”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十郎!你是运气好,一榜进士及第,叩开了云途龙门。不知寒士之苦,与世人之势利,你以为二十千是很容易借到的?”
李益道:“子逸!我倒没这样想,因为自己也是出身寒家,祖产勉可温饱而已,未第之时,照样也是受够了气,但是我总以为大丈夫不能为钱所困……”
方子逸苦笑道:“一钱逼死英雄汉,别人不说,单以你新交的那位贵友,翼国公奉家的老祖宗叔宝公而言,当年未显之时,在潞州城为钱所苦,当间卖马,饱受小人之气,空有一身本事又待如何?我今天能在这儿得一枝之栖,没有受冻饿之苦,还得感谢叔宝公当年那一场穷罪,翼公秦府是相国寺最大的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笔的钱,指定照顾相国寺中的寒士。”
李益笑笑道:“所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
方子逸道:“你还漏了一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有了权就不怕无钱,我知道这样混下去不是办法,但是又能如何?一榜进士,不知困煞了多少读书人,斯文二字,不知误尽了多少苍生了。”
“这话出自别人之口,尚自可谅,但子逸兄却不该作斯语,你所学所能。不止于读书一项,赚几文并不难。”
方子逸叹了口气道:“是的!退而学贾,我不敢说多,至少也有百万的身价,但就是害在这个举人的虚名上,进不能仕,退不能贾,眼看着只差一榜,就可以叩开衣冠之门,放弃了又可惜,只好挨下去。一旦从了商,若是没没无闻倒也罢了,偏又在帝都小小地混了个名气,真要沾上一身铜臭,仕途更无望了!”
李益笑道:“大比是后年的事,你的经书很熟,稍加温理就行了,请破上半年的时间,帮帮我的忙,出去转一圈,借重长才办点事,半年下来,我想贮个十万钱是没问题的,然后你再埋首用功,真要进士及第,等候秋选派缺,也需要打点的!你意下如何?”
“十郎!别开我的玩笑,你只是郑州主簿,也不过是个副宪而已,难道还要找个幕客不成?”
“不是我的事,但也算我的事,你要肯帮忙,就打点一下,明天我派车来接你,不肯帮忙。你也得出去转个把月再回来,现在我无法明说,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绝不会害你,只为事关机密而已!”
方子逸对长安情形很熟,也知道李益此刻的身价不凡,介乎权贵之间,总有许多秘密的事,因此也不多问,笑笑拿起那两张飞钱道:“十郎!对你的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只要是不影响我后年的大此,任何用得到我的地方都一定尽力,这个我就拜领了!”
李益拿得很准。知道方子逸穷疯了,一定会答应的,而且此人热衷名利,也一定会卖力帮忙的,所以也不多说,只笑笑道:“子逸,这个钱你不必在意,那怕明天你不想走了,这笔钱也作为我对老朋友的一点心意。”
方子逸哈哈一笑道:“十郎,对你的长才我是佩服已久的,你找上我,也看准了我的毛病,知道我是需要钱,你许下了十万钱的钜利,凭这二十千是绝对骗不走我的,你放心好了,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无牵无挂,说走就走,明天一早准恭候。有什么要我准备的?”
“什么也没有,连衣物都不必准备,房子也留着,不要让人知道你将出远门,如此而已。”
他放心地走了,到高晖那儿去补了一张方子逸的札委文书,算是兵部的监工委员,好在这是临时人员,由兵部衙门出具聘任文书就行了。
一切都办得舒齐了,他方回到自己的寓所,令他忧烦的是霍小玉又病倒了。
连日操心,霍小玉的病一直就没有好,前夜为他彻夜整理行囊,累了一下,昨夜倒是满心欢喜地等他回来,可是枯候终宵,良人未归,使她一宿没合眼,到了上午,实在撑不住了,才躺了下来。
这一躺,再也撑不住了,身子又发热起来,浣纱忙叫李升去请了大夫回来,开了方子,抓了药,煎好吃了下去,才稍稍安稳了下来,李益回来的时候,霍小玉刚刚睡着,浣纱却坐在一边掉眼泪。
李益推门进来,见状忙问道:“浣纱!怎么回事?”
浣纱正在忧急中,心情不太好,因此脱口漏出一句:“没什么,爷还记得回来?”
这句话说得太重了,对正在踌躇满志的李益而言,一切都在兴头上,那里听得下这种话,当时脸一沉,但是想到跟浣纱呕气太没意思,走到霍小玉床前摸了一下她的额角,竟是烫得灼人。
霍小玉也醒了,看见李益同来,连忙挣扎着坐起,陪着笑脸道:“爷回来了,事情都办完了?”
李益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叠飞钱,交给她道:“小玉!这儿是五十千,你拿着,把家里的钱再凑一凑,看看有多少,然后明天交给李升……”
霍小玉诧然道:“爷!李升早已不管钱了,家里有多少钱我也不清楚,都是浣纱经管着。”
李益道:“这次你就自己辛苦一下,算一下,浣纱一共有多少钱,列个单子交给李升,这钱是给你去买一个人来侍候你,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我会在明天先遣个小丫头来。”
“那干什么?我们家里用不着多少人,浣纱跟着我就很好,莫非爷要把浣纱带走?”
李益冷笑道:“我不敢,我们李家门庭窄小,容不起王府出来的管家大奶奶。”
霍小玉听得出话头不对了,连忙道:“是不是浣纱得罪了爷,爷请原谅她没知识,犯不着跟她生气。”
李益冷冷笑道:“我也不敢生气,只是我没有那么好的修养。除了看脸色之外,还要受管,再说李家还没有这个规矩,她是你身边的人,我也不敢作主,你自己斟酌情形看吧,是怎么供养这位大奶奶法……”
说完他搁下飞钱,转身出门,到书房去了。
浣纱不经心顶了李益一句,自知理亏,连忙出门沏茶去了,李益交代完了出门,她刚好端了茶进来道:“爷!茶沏好了,是不是要给你送到书房去?”
李益没有说话,拔脚就走,浣纱还想跟着过去,霍小王道:“浣纱,把茶先给我。”
浣纱道:“这是爷的雨前雀舌,小姐喝了寒性太重,我再给小姐沏你的普弭茶去!”
霍小玉怒声道:“叫你拿过来就拿过来。”
浣纱虚──地走到她床前,霍小玉望着她半天没说话,浣纱一直低着头,过了很久,霍小玉才叹了口气:“丫头!你到底怎么开罪爷了?他要遣走你!”
浣纱一听急了,跪下来道:“小姐,婢子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了一句,你求求爷饶了我吧。”
“丫头,爷不是那种绝情寡义的人,别说是你我的关系了,就是一个寻常的使唤佣人,也不会轻易地遣出去的,你老实说,究竟是对爷怎么了?”
“爷回来的时候,小姐刚睡下去,我想到小姐等了一夜,把身子又熬病了,说了句气话……”
霍小玉叹道:“丫头,你是怎么了?不管爷对我们怎么样,他总是爷,再说熬夜是我自己傻,爷并没有叫我熬夜,这几天爷经历了多少事,一定是忙的,我病倒下来,不能为他分劳,反而要给他添烦,已经够对不起他了,你还要给他颜色看赌气,你是昏过了头了!”
“我是在为小姐生气,不回来也该叫人回来告诉一声,免得我们为他着急!”
“浣纱!你是萤火虫飞上秤钩儿,不知自己多重了,你我是什么身份,够资格要求这些吗?话又说回来,爷是怎么一个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就算我们是他的正室元配,他也不会这么做的,何况万一他正是在跟人谈论什么公务,忙得不可开交,难道还能叫人家派个人来说一声,爷自己又没有带跟人出去,这些事本来就不该由你来操心的,你怎么那么不懂事。
你到底对爷说什么?”
“我只是说‘爷还记得回来’,又不是什么重话。”
霍小玉怔住了,身子慢慢向床后倒去,浣纱连忙过去托住她,急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
霍小玉的眼中流下了眼泪,轻轻地叹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这叫我怎么替你求情去?这都怪我平时太纵容你了,你怎么连个上下尊卑都不知道?这话也只有他家老夫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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