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李升也解事地道:“老奴也得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向夫人与少夫人道喜。”
  鲍十一娘道:“正是呢,大家都有事,还是早点歇了,明儿大家都闲了,再好好聚一聚。”
  李益知道气氛已经破坏了,不宜再继续下去,撑起笑脸道:“那我再敬大家一杯,以示谢意。”
  鲍十一娘笑道:“我们不过是帮衬帮衬而已,良缘天成,三生石上早注定的,有甚么好谢不好谢的?”
  李益庄容道:“该谢的太多了,谢天谢地谢君王,谢我们两家泉下严亲,谢两位堂上慈娘,谢你大力撮合,谢各位辛劳奔忙,这一杯水酒,谢不尽每个人的情意深长!”
  他恭恭敬敬地喝了面前的酒,郑挣持的目中有点润湿,情不自禁地执着他的手道:“十郎!你是个好孩子,应该感谢的是我,我把小玉交给你了。”
  李益也十分感动地道:“娘!你放心。你没有失去一个女儿,只是多了一个儿子。”
  这是他第一次改口由夫人而改叫娘,但叫得非常自然,非常诚挚,也非常动人。
  连鲍十一娘都感到鼻子酸酸的,因此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推着小玉,在浣纱与桂子提着的一对朱红宫灯的前导下,走向厅后的绣楼。
  李益倒是恭恭敬敬地向郑挣持又叩了个头,才跟在后面去了。望着一族人影去远,郑净持忽有一阵落寞之感袭来,呆呆地痴立,两行泪水慢慢地流了下来。
  李升招呼秋鸿,打点着准备回去。这个老人家面色很沉重,他说不上为甚么,直觉得不大对劲。
  这是一件喜事,但来得太仓促了,而且种种的征兆都似乎不大吉祥,从王府的人来扰闹,一直到摆酒设筵,似乎没有一件事是很顺利的。
  就像是那个酒令一样,刚起令就结束了。
  三
  中天无月,云浓欲雨,但是在霍小玉的绣楼上却是充满了洋溢的喜气,仓猝收拾的洞房,自然缺少了新婚的气氛,但却被两个人的内心感受所弥补了。
  浣纱与桂子在屋中点上了一对新的花烛,鲍十一娘道:“你们去侍候小姐更衣吧,我来招呼新郎倌。”
  李益连忙道:“那怎么敢当呢?”
  鲍十一娘笑笑道:“别客气了。”
  瞥见浣纱她们拥着小玉去向后室,她才放低了声音,微带酸楚地道:“十郎,这是我最后一次侍候你了。”
  李益心中感到有点不忍,他知道鲍十一娘的心情,虽然她已经用理智来浇冷了自己的感情,但人毕竟是人,眼看着自己所爱的一个男人却将属于另一个女人,如果能完全无动于衷,那就不成其为人了。
  何况今天对她也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过了今天,她不仅要结束这一段恋情,也将告别了以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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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由绚烂突归于平淡,能够有目前这份含蓄,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对她作更多的苛求吗?
  一半是出于歉疚与不忍,另一半也是不敢,李益知道这时候不能去刺激她,因此只温婉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了,十一娘,一切都那么突然,因此我只能说谢谢你,全心全意地谢谢你。”
  鲍十一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如果多看两眼,自己会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跪了下去,为李益除去了脚上的靴子,藉着这个机会,她擦掉了涌出的泪水,又站起来,开始为李益解除身上的玉带,又帮助他脱下了外衫,细心地折叠好,解嘲地道:“好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李益拍拍她的肩膀,虽然是很亲昵的动作,却已经变成了纯挚的友情了,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是一样充满了感情:“回去吧!十一娘,明天还会再见面,你已洗尽铅华,我也非昔日之我了!我看着你下楼,到了楼梯口,我希望你回回头也希望能再看你笑一笑!因为在你笑的时候,才是我最欣赏的鲍十一娘。”
  鲍十一娘果然下楼了,也如他所希望的回头笑了一下。
  在跨下第一步楼阶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清醒地了解到李益的心意,他们之间,是完完全全地结束了。
  谁能在凄然赋离时微笑?
  鲍十一娘知道自己不能,但李益希望她能,因此她为李益做到了--一个使他安心的微笑。
  望着鲍十一娘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而去,李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深感庆幸自己终于渡过了这重难关。
  当鲍十一娘把浣纱和桂子都遣去侍候小玉更衣,而表示要留下侍候时,他的确是吓了一跳。
  因为他不知道鲍十一娘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妥善应付,免得使大家都难堪的事情发生,现在总算应付过去了。
  他回身准备进房时,却吓了一大跳,因为霍小玉正站在门口望着他,脸上含着诡异的笑。
  李益勉强地抑制着自己的心跳,装出一付平静的样子问道:“你这么快就更好衣服了?
  浣纱与桂子呢?”
  霍小玉笑笑道:“从后间的小楼梯下去了。”
  李益不经意地道:“后面还有小楼?”
  霍小王道:“是的,通向花园近一点,两个小鬼都怕黑,但我把她们赶下去了。”
  李益的心又开始猛跳了,连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慧黠地笑笑道:“不让她们打断了你的文思!”
  李益的心中稍稍放松了,以为自己倚楼沉思时她才出来的,没看见那一幕,因此一笑道:“我是想再作一首诗催市诗的,但是想了半天,还没有成篇,因为你的要求太过高了,我每得一句,总要吟哦再三,看看是否又与前人同,这么一推敲,反而做不出来了。”
  霍小玉笑着道:“那的确不容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前人一曲别赋,已经道尽了千古离愁你也再不可能找到新鲜的词藻与意境了。”
  李益心中又冬冬地急跳起来,脸上忽红忽白,支吾良久,才讷讷地道:“你……你都看见了?”
  霍小玉点点头,李益心往下一沉,但是小玉的脸上又找不到什么恼怒的神色,才大着胆子道:“你知道了?”
  霍小玉又点点头,最后才轻声一叹道:“十一姨是个很可爱的人,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你对她太残酷了一点!”
  李益不禁一怔道:“残酷?怎么残酷?”
  霍小王道:“你不该逼他强颜欢笑的,在这种心情下,她那里笑得出来?”
  李益终于笑了:“我认为还是这样好,笑着分手,总比淌着眼泪好,明知必须分手,笑着走了,是我亏欠她的,哭着走,则是她亏欠我了,而我宁可欠人而不愿被人欠。”
  霍小玉转着眼珠道:“这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今天是我跟你的日子,这也是在你的地方,她笑着走,是她成全了我。如果她号淘大哭,开得每个人都知道,影响了我们,岂不是负愧终生,在这种情形下,我宁可使她带着我的感激而去。”
  霍小玉忍不住哽咽道:“十郎,你真会替人设想,这么说,我倒是冤枉了你!”
  李益笑笑道:“冤枉我倒没关系,只是千万则误会我是个残酷的人,我绝不是的。”
  霍小玉慢慢地移近过来,倚在他的胸前道:“十郎,鲍姨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你们一定很好。”
  李益道:“是的!好过一阵子,虽然我们是在应酬的场合上见面的,但我从未以一个乐妓视之,她也说没把我当作一个客人看待,就这样建立起感情。”
  霍小玉毫无嫉妒的意思,只是睁大了眼睛极有兴趣地望着他问道:“但你们两个怎么会好起来的呢?”
  李益笑道:“你不是说过,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吗?”
  霍小王道:“不错,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在你说来却未必会如此,因为她比你大得多,而且在你们见面的场合中,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子多的是。”
  李益轻轻一叹道:“小玉!一定要我说出来,那的确是太残忍了,你应该知道,在她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再从事这个行业了。”
  霍小王道:“是的,每次来,娘都这样劝过她,她总是以她那个儿子作为藉口,娘也就不便说什么了。”
  李益道:“事实的确是如此,她自己很了解,以声色娱人者,青春是第一个条件,她的才艺的确是不错,所以每次应酬中都有她一份,但酒酣耳热,兴至忘情时,一般人的眼睛里,只看见年轻的女孩子,她时常被冷落,而我在那些场合中,志不在求欢,就跟她比较接近一点!”
  霍小玉笑道:“那你是为了赏识她的才艺了?”
  李益微笑道:“十一娘琵琶无双,我是今天才得闻一奏,以前根本不知道,又何从而赏识呢!老实说,以前我是为了同情她,在举座欢笑中,一人独受冷落的滋味是最难堪的,因此我常使她不致有冷落的感觉,次数一多,别人都以为我是真心喜欢她,请了来,我更不能,也不忍去伤她的心,为了她,我特地辟了一套残月凄美胜新月的怪论,赢得个残月诗人的雅号。”
  霍小玉笑了道:“原来你这封号是如此得来的,但以后呢,你是否真的喜欢她了呢?”
  李益笑了一笑道:“人嘛!日久总会生情的,何况若论谈吐内涵,她是比一般肤浅的庸脂俗粉深刻的,跟她谈话是很愉快的事,何况我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才如此的,对她更生一份敬意,因为我自己也是受母恩最深的孤子。”
  霍小玉感动地贴他更紧一点,叹声道:“十郎,你真好,难怪鲍姨每次说起来,总是赞不绝口呢!”
  李益轻叹一声道:“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正常的感情,迟早必须要结束的,而且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因为我们之间是友情多于恋情的。”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娘也这么说。”
  李益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你娘也知道?”
  霍小玉笑笑道:“当然知道,她说起你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睛里光采毕露,而且她为你说项时过于热心,热心得超过了一个媒婆的身份了。”
  李益道:“做媒本来就是锦上添花,说得天花乱坠的。”
  霍小玉笑道:“不错,但是她与我们的关系不同。为了我的事,娘托她很久了。她也介绍过一两个人,虽然很热心,但也肯接受我们的批评,只有这一次,她简直不让我们说你半句坏说话,而且非常奇怪,事先唯恐不成,等娘答应容你一见,她又怅然若失,假如不是你跟他有特殊的关系,她不会如此的!”
  李益一叹道:“想不到她还会这样想不开,昨天我就跟她说得很明白,我们不能再继续了,我无所谓,她必须为她的儿子着想,当知人言可畏!”
  霍小玉道:“他如若能跟你,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李益苦笑道:“如果我是个亿万富豪,能给她一大笔安家的钱,倒也说得过去,偏偏我是个穷措大,而我们的年龄又相差这么远,既非其匹,又不能偿其所欲,人们会以什么限光看她,她的儿子又会以什么眼光看她,多年受的苦辛与所作的牺牲,不都是白费了?”
  霍小玉黯然道:“女人天生就是苦命的!”
  李益笑了一笑道:“那也不尽然,像你就不会,因为今后我决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小玉,你相信吗?”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相信,十郎,今天你表现的一切都可以使我相信,你有才华有干练的处事应变能力,有不畏惧的魄力,也有一颗伟大仁爱的心,你使我感到是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
  李益得意的笑了,忽又感到不安地道:“夫人……不,娘对我跟十一娘的事说了些什么?”
  霍小玉道:“娘什么都没说,虽然她了解得比我深,但看法也比我深,当她决定让我们今天成婚时,我提出你跟十一姨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太寻常,娘说不会的,她说你们必然是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李益不禁啊了一声道:“她是这么说的吗?”
  霍小玉有点生气地道:“当然是这么说的,你不相信?”
  李益连忙道:“相信!相信!我只是奇怪……”
  霍小玉点着头笑笑:“你奇怪什么?”
  李益有点尴尬地道:“奇怪她何以能如此肯定?”
  霍小玉微笑道:“娘跟十一姨是多年的知己了,尤其是最近两三年,她们走得更近,这所园子,十一娘是唯一的客人,差不多隔上一两天,她必定会来一次,可就是这一两个月,她突然不来了,娘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一个知己的人。”
  李益的脸上红了,霍小玉笑笑又道:“前两天她又来一次,就是那个时候她提起了你的名字,为你推荐,她说了很多很多,对你了解之深,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应该有的了解了,娘就有了几分光景,想到她前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