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将军谦淡为怀,令人钦佩,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荣枯穷通,一半在势,一半在命,将军何必又太谦虚呢?你如果无意进取,以为就此满足,恐怕想得保令名以终也不见得能如意,但事在人为。如果将军有意进取一下,则节使镇帅,自头功名,未必不可期。”
  王慕和多少明白一点,双手连摇道:“公子。老朽不敢存此奢望,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老朽在此已立了根,小儿学的是文事,耕读故园,祭扫先人庐墓,老朽的家属于此,拙荆不惯他居,老朽也无意他就……”
  李益沉着地道:“将军,我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凉州帅府,以将军与女汗的关系,再加上令公子不日即将正名于塞上,河西所署由将军来主持才是适合的。”
  王慕和道:“不可能,否则令岳卢恩相也不会荐史公留后以继,若论资格,同僚中无人能比老朽更久,若论胡情,也无人比老朽更熟……”
  “所以再晚才替将军感到委屈。”
  “公子过奖了,老朽说那番话,并无不平之意,而是老朽有自知之明,老朽虽居武职,但实非将才。能够有今日之地位,老朽已心满意足……”
  “将军,你这个地位已经保不住了!”
  “这个还不至于,老朽一生与人无争。”
  “但是将军却在无心中犯了一个大错,错得谁都帮不了你的忙,如果史帅真有意联东莫尔而伐西莫尔称霸突厥,女汗的名位恐将不保……”
  “这……老朽想不至于因为老朽是大唐的将官,而且这次将大公会议协调至敝堡召开,是出于史分之授意与请求,不管他有何举动,一定会最先考虑到拙荆这一族……”
  李益笑道:“将军绝对有把握吗?”
  “是的,因为老朽与突厥之间的亲密关系不容更代的,即使东莫尔的也先大汗主盟突厥,也不会对拙荆的瓦剌部有所不利,史帅也会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老朽才认为史帅即使秘密到东莫尔部协谈而有所举措,都将保全瓦剌部。”
  李益道:“将军的分析不为无理,可是我知道这次的情况不会如将军所想的,促使史帅联东而挫西,固一则为借故而中止朝廷易戍之策,自保其权势,而将军本身惹下了的麻烦,也有一点关系,他才敢这么做的。”
  王慕和脸色微变道:“老朽自信从来也没有什么大错。”
  “是的,不过这是一个无心之失,只是错得不可原谅,史帅如果确实不同意更戍,大可以用很多理由推拒的,他之所以不惜促使外族兵变而保全本身,就因为他知道这个错失可大可小,朝廷如果要决心动他,即以这个理由,也可以下旨撤免了他的职务。”
  “究竟是什么事件呢?”
  “事情的错失不止将军一人,但将军的情况最重,所以他要发动这次事变,而且决心牺牲将军与突厥部所建的良好关系,也是仗着这个凭借,将军与女汗联姻,一则固为将军之英武,获得了女汗之垂青倾慕,再则也是朝廷借联姻之事,促进二邦之间的和平……”
  王慕和看了他妻子一眼道:“是的,当初联姻之时,突厥诸部,甚至拙荆内大臣反对的也很多,幸得朝廷大方支持,以重兵为后盾才平息了各王公的阻挠,而且瓦刺部也因为同族绪部的压力日深,非得大唐之助才能自保,因而才取得各大臣之谅解,老朽与拙荆的婚姻,在开始的时候,是邦国之利而促成的,所以老朽有把握认为史师不敢牺牲老朽这一点渊源。”
  “但咎在将军,他就振振有词了,而将军的错失,就是建下了这一座城堡!”
  “这虽是老朽的私人城堡,但却是为了公务……”
  “名义上它是属于将军的私有的,而且又设在凉州境内,归究责任,将军无可推托。”
  王慕和道:“公子,老朽究竟犯了什么过失?”
  李益笑道:“将军不该在外面建了那座高墙。”
  “那是为了地处凉州境内,而汉胡同处,生活习俗各异,为了避免混杂不便,也为了不致惊世骇俗,胡人习惯席天而幕居,设营广大,如果外面要设防来禁止城内居民来往,动用的人力太多,所以才设一墙以隔。”
  李益道:“但是将军不该动用了筑城的材料。”
  这句话使得王慕和为之一震,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李益又道:“再晚此来,名义上是督促修城的专使,实际更戍是秘密的任务,史帅本来态度也是很强硬,径予拒绝,可是再晚提出了各卫营的将官在此营屋者颇多,而且动用筑城的砖块者也比比皆是,这才使他着了慌……”
  王慕和愕然失色,女汗立道:“这很严重吗?”
  李益道:“很严重,自秦始皇赢政建筑长城以来,即订有严律,私拆城砖者大辟,此律虽经数朝而千年,未尝更易!”
  脱欢儿女汗急了道:“将军,既然这是件很严重的罪行,你当时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王慕和叹了口气道:“这一条律令保持千年不易是不错的,可是很少有认真执行的,当然,民间私拆城砖来盖房子是不行的,可是我建这所城堡时却是得到历任主帅默许的,凭心而言,这地方只是挂着我的名义,并不是我的私产,而由私人作主买卖的……”
  李益道:“不错!严重的是别的人,但是有了将军这一道高墙,别的人就有话可说了。
  责任严重的是史帅。”
  王慕和道:“这倒怪不得史帅,他上任不过才半年,而这些砖块被移来营造私居,不知是那一年的事了。”
  李益笑笑道:“不错,谁都知道怪不得他,平心而言,这并不能构成多大的罪状,但是对史帅却不然,他拒绝谪戍之策,心生疑惧,朝廷如果在这个题目上大做文章,他就难辞其咎,因此他必须要弄点大事情出来,使朝廷在一时间对他无以为计,再立刻设法弥补……”
  “这又怎么能弥补呢?”
  李益笑笑地道:“为别人的砖块来源找个出路,战乱一起,如果东莫尔人并吞掉西莫尔,再对瓦刺部来次彻底的征服,毁了女汗的部族后,这座城堡就可以拆除了,只要捣毁了一部份,他就可以振振有词地辩说那些营将的私宅所用的砖块,都是由此处搬去的!”
  王慕和色为之变道:“这是什么话?”
  李益笑道:“这个既非城塞。又非城堡,只是一个在战乱中被捣毁的胡人内战的战场而已,把此地砖块移去营建将官们的私居是说得通的,即使那些砖块原为筑造城塞之用,咎也在将军了。”
  “笑话,老朽难道就不会开口说话了?”
  “如果是大公会议在此召开时发生兵乱,将军也一定会在此地,能够声辩的机会恐怕不多了。”
  王慕和道:“这么说来,他是打算牺牲老朽了!”
  李益笑笑道:“只要他能够把新得势的东莫尔人安抚下来,朝廷不会轻易地为突厥的内乱而发兵的,因此对将军的捐躯也只能不了了之。”王慕和道:“这……老朽实在难以相信人心会阴恶至此,老朽与他素无仇隙。再说,其它的同僚也会知道的,他岂能一手遮天……”
  “恐怕是如此,其它那些将军们也一定会极力支持他,因为擅拆城砖建私室的事他们都有份。”
  他从身边摸出了一张字条,递过去道:“这是再晚的副手方子逸先生在调查时发现的牵涉拆砖者名单,另外六位戍卫的将军,五位都在内,将军请过目一下。”
  王慕和看看名单,呆了,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相信这个年轻人所作的推测,意识到灾祸降临了。
  小王子也道:“父亲,李公子的话很有道理,恐怕史帅是决心要将父亲作牺牲了,否则他要联东莫尔以制西,在大公会议时制造争端,怎么会不与父亲商量呢?他应该知道父亲忠心唐室,如果他的措施是能对大唐有利,父亲也必定会赞成的。”
  脱欢儿女汗道:“是啊!将军,瓦剌部在突厥只是一个中等部族,虽然与西莫尔较为接近,也是受到将军与大唐的支持才能受到托庇,否则西莫尔对妾身这一部也同样地存有排挤之心,因此史帅的决策中只要能保存妾身这一族,妾身同样地会支持的,史帅隐瞒此事;显然是要把将军与妾身这一部族一起牺牲了。”
  王慕和仍在沉吟未决,小王子道:“父亲,你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再犹疑不决了。”
  王慕和苦笑一声道:“掀动突厥内乱而中断朝廷更戍之策。与东莫尔人和交,助之称雄突厥的确是条好计,这样一来,尤有助于史帅威望之建立,造成河西一镇的特殊重要地位,在他有生之年,谁也无法动摇他的地位了,牺牲我而使其五处卫所的将军脱除了擅拆城砖以营私宅的罪名,这个办法也行得通,自然更会得到那五人的支持。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无可为力了!”
  “为什么?难道将军就束手听任别人宰割摆布?”
  王慕和叹道:“李公子,你也知道的,老朽虽掌府卫,将兵不过一万三千余人,这一万三千余众是老朽有指挥之权,那是指与外族作战的时候而言,如果要他们对自己人发动攻击,他们断不会从命的,此其一。何况就是全部听命,恐怕也不足与五万大军为抗!”
  脱欢儿女汗愤然道:“可是我们又何辜要作为牺牲呢?”
  王慕和长叹不语,小王子道:“如果史帅决心如此做,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个消息预告来参加开会的各族王公,取消会议,然后会同各族,兵剿东莫尔。”
  脱欢儿女汗叹道:“那将是一场同类相残之战,东莫尔汗也有十万之众,而且他交好的各部王公加起来也有十万之众,虽然其余的各部与西莫尔汗联手共有四十万众,超过他们的一倍,但是东莫尔汗还可以从吐蕃处得到助力,实力并不比我们稍逊,战事既发,无论胜负,都将异常惨烈。”
  王慕和道:“岂仅是如此,如果史帅把他的七万余众,甚至于还可以从其它的四郡,借调人马,最少可以遣出十万大军,帮那一边,那一边就胜定了。他既与东莫尔汗有约,自然是帮他们。再者他们那边还有吐蕃加入,一举而示好两族,朝廷也会加以支持的,那你们还有甚么希望呢?”
  女汗和小王子都怔住了,王慕和道:“这还算他是参加战争了,如果他屯重兵于边境,观望而不动,等双方战得精疲力竭,难分胜负,元气大伤,无力再战时,他才坐收渔利,又待如何?”
  女汗与小王子呆了,李益笑笑道:“将军究竟是老谋深算,恐怕史仲义就是这个存心,大公会议上,大家带来的兵卒都差不多,当时是打不起来的,他只是存心挑起你们的纠纷而已,然后再坐山观虎斗,等他把吐蕃突厥两部的精华都拖了进来,浴血苦战后,他再坐收渔利,一举而定平突厥吐蕃二邦,建下不世的勋业。”
  王慕和道:“史帅为人好大喜功,这正是他的策略。”
  脱欢儿女汗沉思片刻才道:“他假如这样做,就大大地打错算盘了,突厥也好,吐蕃也好,时时侵扰大唐边境有数百年之久,以我们的力量是绝对无法与东土天朝大邦相颉抗的,所以从来也未能吞并征服过中原,但是天朝也未能把我们消灭,因为我们的疆土辽阔,却没有占领的价值,我们的人民生活本就是在流动的,不像中原的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人民都定居一地生了根,我们能战则战,战败就逃,大唐就是把所有的军卒都搬了来,也无法把我们杀得完,我们可以十几二十年,无休无止地拖下去,到最后把大唐拖垮下去,先汉不是没试过,声威之盛,前无古人,可是结果又如何呢?用尽了上几代积下的财富,却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李益觉得关键已不在王慕和的身上,而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或者也可以说是在这个小王子身上,因为他看见那个少年在母亲的熏陶下已经很懂事,而且女汗的希望也全寄托在这个儿子的身上了。
  李益审度了一下形势。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件很傻的事,那就是在高晖面前出了那个主意。
  主意是好主意,使得朝廷能够逐渐地控制节镇,但是那些节镇是否肯接受呢,当初他昧于现势,提出的理由,简直幼稚得可笑,高晖是深深明白的,却不加说穿,甚至于怂恿自己来一试,可能是也看透了史仲义的不可靠了,他要自己来试试,或者是碰碰钉于,目的很明显。敦煌、甘州、肃州等郡并没有不稳之象,他们是依附卢方的,也可以说是卢方的死党,朝廷为了抵制卢方,才弄了个史仲义来R加意培植,结果史仲义在凉州倒是指所成就。渐渐已可把握住凉州的大势,朝廷才下诏调走卢方内升为中书令,只是没想到史仲义反而抓稳了势力。
  朝廷真正要控制的是凉洲的史仲义,但是卢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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