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卢闰英道:“稀罕,我爹的正二品却是一脚跨上去了,从来也没有按什么年资,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呀!”
李益道:“那又不同,你父亲是节度使任上内调,一方重镇,封疆武臣而调就文职,自然就不按品序了。”
“由武转文,不是一条升官的快捷方式。”
“没有的事,像你父亲只是个例外,天下九州有五十个节度使,朝中三公,却只有尚书、中书、门下三个缺,若是所有的节镇都想援例内调,还没有这么多的空缺去容纳他们,但他们也不会愿意内调。”
卢闰英笑道:“别人的问题不谈,还是谈你的好了,既然我父亲能破格一步而高,你的权势似乎还超过了我爹,为什么不能援例一下呢?”
李益笑道:“你这是存心抬杠。”
“就算是抬杠吧,你总也得说个道理出来,让我折服呀。”
李益道:“你父亲可以拔步飞升,是因为他以前没做过文官,曾是在声势赫赫的节帅任上内调,所以直接安插在中书省,没人会感到奇怪,出为将,入为相,这在一般人的心目中,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益顿了一顿,又道:“至于我就不同了。我是正科进士,中式未久,应该一步步地来,是此其一,虽然建有奇功,也可以越序拔擢,但是一定要有能让大家都看得见的事实。”
“你以前做了那么多事,不都是功绩吗?”
“设谋搏杀鱼朝恩是一桩大功,只是不足以告天下,因为朝廷受权臣挟持是不公开的事,在长安或许还有人知道鱼朝恩的名字,但也很难清楚到他跋扈到什么样子,这固然是鱼朝恩掩饰得好,但,才了解到此人之跋扈,一般的百姓民众自然更难以得知了。”
“鱼朝恩掩饰其弄权,倒也说得过去,他怕锋芒太露,会激起天下人的反对,但朝廷为什么也掩饰其事呢?应该设法让大家知道,共起义师来清君侧,勤王保驾呀!”
李益摇摇头:“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太天真,这种事又不是光荣,说出去利弊兼有,也许会有人起而抗之,也许会有人投机去拥戴鱼某,岂非更助长他的声势了,这还是其一,至重者莫若使大家对皇室都失去了畏敬,纷纷自谋独立,就像汉末曹阿瞒挟献帝而胁令诸侯,结果宗室权将,纷纷自告独立,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那又得费一番大手脚才能一统,何况再统一起来,也未必会是唐室的天下!”
“这其中还有这样深的道理?”
李益道:“权势惑人,连一个官位都要你争我夺,亲情罔顾,何况是帝位呢?所以一个王室,不到万不得已,总不肯发出勤王之诏,拿本朝最近的事来说吧,天宝之乱,玄宗皇帝走避入蜀,斯时太子肃宗皇帝在灵宝即位监国,起兵勤王,乱平之后,迎回玄宗皇帝,国已有二君,玄宗皇帝只有退居为太上皇,逊居未央官……。”
“这不对!我听说肃宗皇帝极为孝亲,虽然即了帝位,大小事仍是到未央官去请示,上皇病驾,他更是亲侍汤药,上皇崩,肃宗皇帝也就跟着驭天……。”
李益笑道:“这些事我们并未目见,只是听说而已,但是即使他们之间亲子之情不变,但大势所趋,玄宗皇帝也必须逊位了,因为大权都已为一批新人所代替,而玄宗皇帝随侍入蜀又有一批旧臣,上皇如果还权旧臣,则新贵岂肯放手?如果启用新臣,则那些随驾入蜀的旧臣又将置于何地?总之,皇帝的家务事,往往牵动到国脉,是最难清理的,我们也只能姑妄臆测罢了。”
门外传来了轻叩声,那是雅苹在催促道:“天色已光,爷跟小姐请安歇一下吧。”
卢闰英看看纸窗,果然已天色大明,不禁笑道:“鬼丫头,天都亮了,还要歇什么?”
“可是小姐一夜都没合眼呢!”
“一夜没歇也累不到人,傻丫头,今儿是咱们来到别人家的第一天,可不能叫人瞧了笑话,说咱们是一对懒骨头,打面汤进来吧。”
雅萍应了一声,推开了门,提了把大铜吊子进来了,首先朝李益屈了屈膝;请了个很俏皮的安,笑道:“恭喜爷,恭喜小姐。”
李益见她又换了一件水红翻毛的小羔羊皮外氅,系了一条水红绫的腰带,身材比以前足足高了一个头,显得格外地俐落了,想起一年多前,在卢家初度破瓜,这小妮子的那股瑟缩可怜之状,心头倒是一荡,于是笑笑道:“雅萍,有什么好恭喜的?”
“咦!爷跟小姐谐了花烛,这不是大喜事吗?到明年再生上对白白胖胖的小公子,那更是喜上加喜了。”
李益听得笑了道:“怎么会生上一对呢,一般人都是生一个的,到你口中怎么多出一个呢?”
“好事成双嘛,生双胞胎的多得很呢,我家小姐也生上一对,不就是两个了吗?”
李益笑道:“你倒是想得好美,双生子虽然并不罕见,可也不是想有就有的,那跟遗传有关,必须要母系直系血亲中有过生双胎的。据我所知,卢家跟崔家没有这种遗传,要你家小姐一胎生两个的机会很少,不过我相信你说的话倒是大有可能。”
卢闰英红着脸道:“这是什么话?”
李益笑道:“你虽然只能生一个,可是有这么一个好帮手再凑上一个,不也是同样的一对吗?”
这一说把主婢两个都说得满脸飞红,卢闰英忍不住骂雅萍道:“都是你这小妮子,满口胡言,才引来爷的一篇疯话……”
雅萍含笑不语,李益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卢闰英忙道:“十郎,你轻一点好不好,让人听见了,还不知道咱们这儿在做什么呢?”
李益笑道:“洞房笑话,这正是所谓的闺房之乐,有什么好怕羞的?”
卢闰英卸下吉服,雅萍把铜吊子中的热水注入铜盆中,端着盆跪了一条腿,让她就着洗了脸。
然后就穿著亵衣,坐在镜前开始从新施朱敷粉,贴上花黄,把头发梳成了一个高髻。
雅萍在后面帮着忙,李益倚在床上,看得十分有趣,等她整个地梳妆完毕,雅萍又打开箱子,拿出了早就备就的新衣,居然是一件孔雀翎缀在锦缎上织就的外衣,穿在身上点点闪耀,拖在后而还散着一大截,由雅萍为她牵着,真像一头骄傲而高贵的孔雀,为了耀示她的美丽,向人展开了锦屏。
李益看直了眼道:“妙!妙!妙极了,你这件衣服雍容华贵,恐怕在长安还找不出第二件呢。”
卢闰英笑道:“岂仅是长安没有第二件,天下也只得此一件,据说这是身毒国进贡的,那还是太宗皇帝的时候,我姑丈的祖先是他第一个谋士,世宗皇帝登基后,国势大盛,四夷来朝,因而才有了这件衣服。”
李益哦了一声道:“原来他们刘家是本朝初年刘文静的后人,那就难怪了。”
卢闰英道:“我姑丈没有开罪你,又说这个干吗?”
李益道:“你姑丈只是没有直接地整我而已,背地里不知整了我多少,他的那个族弟刘学镛更不必说了……”
卢闰英笑道:“十郎,你说话要凭良心……”
李益笑笑道:“我的消息不会错,刘学镛是最初对我攻击的人,到后来他看见倩况不对,颇有退意,则是你姑丈把他便拉住,至于真正想我下台的是谁,你想必是明白的。”
卢闰英知道是指她的父亲卢方,不禁低头无语,李益笑道:“你不要以为我说这些话是在记恨,我心中一点都不恨他们,相反的还很感激他们。”
这下子轮到卢闰英不懂了:“你还感激他们?”
“是的,溯本穷源,他们虽然一方面在打击我,一方面也是在成全我,若非我到了一趟河西,我怎会有今日的机缘;若非他们极力想轰我,我又怎么能有机会把刘学镛的一切都接收过来……”
卢闰英笑道:“你也不必感激了,我姑丈说只要你不记恨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这件衣服就是他送给你,作为讨好的?”
“十郎,你也别把他们看得那么没出息,我姑丈多少也是一部尚书,犯不着来讨好你吧。”
“那么他为什么要把这么一件名贵的衣服送给你呢?”
“他又没有女儿,这件衣服留着自然没用了。”
“没有女儿可以有媳妇,他还有个儿子没娶亲,如果拿这件稀世的衣服做聘礼,天仙美女也会动心的。”
卢闰英笑笑没开口,雅萍道:“我家小姐就没动心,衣服是表少爷送的,原来也是想作为聘礼用的,可是小姐不收,立刻就退回去,这次再度送了来,说是送给小姐作为新婚的吉礼,小姐才收了下来。”
李益的脸色忽地一沉道:“他倒是个很多情的。”
雅萍还没看出李益的脸色,笑着道:“说起来表少爷这个人还真不错,他心中对小姐仰慕得不得了,但小姐钟情在爷身上,他自己知道争不过,算是死心了,却一心一意希望小姐能够终身幸福!”
卢闰英忙道:“雅萍,你胡说些什么?”
雅萍也发现李益的神色不悦,连忙住了口,卢闰英笑道:“把这衣服收起来,我另换一件。”
“这是干什么,不是挺好看吗?”
“叫你换一件就换一件,包起来过两天送回刘家去。”
李益道:“东西已经收了下来,再退回去算什么?”
卢闰英道:“当时我没深思,现在想想是不能收的。”
李益道:“其实收了也没什么,刘希侯这个人很能干,也很不错,跟你是中表至亲,这件衣服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衬得出来,只是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你今后是李家的媳妇,不再是卢家的小姐了……”
卢闰英怔住道:“十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李益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昨天去迎亲时,你的表现使人感到很难堪而已。”
卢闰英道:“骤离亲人,伤别之情,在所难免,这也是人情之常,有什么难堪的呢?”
李益冷笑道:“不是为这些。”
“不为这些又为了些什么呢?”
“难道你自己一点都不明白?”
“我什么都没有,又明白些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也希望你是真的不明白,否则我就不止是难堪了,昨天送亲的是刘平。”
“那是因为我没有亲兄弟,而卢氏的那些位兄弟在长安的又都是猥猥琐琐,没有一个见得了世面的,送到你家来,无法酬酢你这满座的冠盖,所以央请表哥来送亲。这也是为了替你做人……”
李益道:“盛情我很感激,只是最后你上轿时,几乎是他抱着你的,大家若是不认识他,到也罢了,偏偏谁都知道他是你的表兄,而你的那位姑母大人,不止一次的在人前人后表示过她的儿子对你这位表妹的倾慕,实非你不娶,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就使人感到……”
他把感到两个字都说了好几次,就是想不出一个很适当的字眼接下去。
不过卢闰英无须他表达出来,已经体会到他的意思了,愕然地道:“是那样的吗?”
“众目睽朕之下,多少人都在看着,我还会说假话来冤枉你不成?”
卢闰英看看雅萍,得了证实,自己才理屈似的低下了头道:“我那时浑浑噩噩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连我究竟怎么上的花轿都不复记忆了,十郎,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可是你上轿的时候,别人不是看你,而是看着我,那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所以我才说那句话,今后你的言行要谨慎一点,可别再惹人闲话了,长安是个是非口舌最多的地方;无风尚有三尺浪,给人抓住了一点影子,就能渲染得满天风雨……”
卢闰英道:“我的心里正,行得正,怕人说什么?”
“你不怕我怕,千夫所指,不疾而死,最可恶的是人家当面不说你,在你背后指指点点……”
卢闰英道:“好了!十郎,昨天我是真的不知情,而且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信别人也不会误解到那里去,以后我注意就是,刘平如果再来,我避不见面……。”
李益道:“那反而更糟,更显示你们过去有什么暧昧似的,变成故意遮掩了。”
“那要我怎么办呢?见面会惹人闲话,不见面又会惹人猜疑,这实在太难了!”
李益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只要你记住自己的身份,保持适度的距离,像平常一样地当成个普通亲戚接待他,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我很少应酬,对待一般的亲戚是如何接待法?”
“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你自己斟酌而行好了,假如你不会,现在也该开始学了,我这次回到长安大概不会再外调了,从太子的口风,可能会调个很高的职务,想得到的会有很多远亲近邻登门拜访求告的,那些人都要你去应酬接待……”
“怎么要我去接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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