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这请求出之于上人……”
李益道:“娘!小玉的情形是不是很不好了?”
郑净持点点头,轻叹一声道:“什么都不能怪,只怪这孩子命苦,福薄,好容易熬得你出了头,盼得你来到,她恐怕已无福消受了。”
李益道:“那我就该快点去看看她。”
郑净持还是站在门口道:“十郎,我再声明一句,我不想陷你于不孝之名,令堂……”
李益道:“娘!不管家母对小玉说了什么,但是没对我说,那就不算违命,而且家母纵然对小玉有所请求,也是前一阵子的事,她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假如小玉的病重到这个样子,她不但不会禁止我来,恐怕她自己也会赶来的……”
浣纱从屋内探头道:“夫人,您请让爷进来吧。小姐就等着见此一面了。”
郑净持叹了口气道:“十郎,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不知道,约模是戌末亥初吧!”
郑净持恻然道:“在数难逃,在数难逃,十郎,你不能晚两个时辰来吗?”
李益没听懂她的话,因为她说得很模糊,见她侧开身子,就从旁边挤进屋子里去了。
贾仙儿忍不住问郑净持道:“伯母,刚才您的意思,似乎也不愿意十郎进去似的。”
郑净持念了两句佛号才叹道:“现在他已经进去了,还说什么呢,天心如此……”
“哦!伯母,您真的不希望十郎跟玉妹见上最后一面?那是为什么呢?”
郑净持顿了一顿道:“一饮一啄,聚散离合,俱是前生注定,不见这最后一面,还能留此最后一面,见了这最后一面,就不再有最后一面了!”
“伯母,我实在不明白您的意思。”
“譬如盘中食枣,当枣满之际,尽兴而啖,不知节以为长,及至枣日减,虽知应所节制。然犹对余枣时兴啖欲,终至忍无可忍,取而啖之,终至最后一枚时,始再三犹豫,尽此一枚,则盘空矣,留此一枚,则尚可观其形而知其色,觉其臭而忆其味,虽无而有,虽有而无……”
郑净持这份神态,使得贾仙儿感到更为迷惑了,但是又不便动问,还是郑净持自己笑着道:“大姑,你恐怕不懂我疯婆子的疯言疯语吧?”
贾仙儿道:“伯母,您说的好象是禅机,我太愚昧了,一时难解其秘。”
郑净持苦笑道:“我那里懂什么禅机,这也不是禅机,而是静心师太向我透露的天机,她说人的生命中七情六欲,就像是盘中的干枣,一盘中虽然装得多寡不匀,视各人的福泽而定,可是盘子毕竟是有限的,多也有个限度,少也有个限度,至少不会少过一枚,否则就不成为一盘枣了。”
贾仙儿只能半知半解地听着,郑净持继续道:“有人日食数枚,有人日食一枚,所以多的人未必就完得慢,少的人未必会吃得快,这是一个用度上的差别。”
郑净持继续道:“但是到了最后一枚时,大家都是一样了,吃掉了这一枚就没有了,不吃掉这一枚,盘中还始终能有枣子,手扪而知枣之形,鼻触而知其臭,虽不能口尝,但是靠着回忆,毕竟还可以知道它的味道,有枣而不吃,是有而无,不啖而得其趣,是无而有。”
“这……我懂了,可是这番话的真正意思是什么呢?”
“这是一则寓言,枣子代表一个人在世上的欢乐思欲,欲海无浪,而实有定数,有生之年,能享受到的快乐也是有限的,玉儿虽是我生的,但是真正给她生命与乐趣的,还是十郎……”
贾仙儿忽然道:“伯母,您是说十郎假如今天不来,那他们缘份未尽,玉妹还可以不死……”
郑净持苦笑道:“静心师太在静中参悟,已有小成,虽不能知道众生大千的休咎,但是身边几个有关系的人,也是所谓有缘的人,她在冥冥中,多少能有点先知。她曾经透露过,玉儿的命中劫数太多,如果能逃过这一劫,至少还有一纪的寿延,但是这一关似乎难逃……”
“您说的这一关是……”
“今天子夜。”
“那不是只差一个时辰吗?”
郑净持叹道:“天命之所定,一点也不会差,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仍是强不过天旨。”
“这……似乎太玄了。”
“不算玄,静心师太所参的是一乘道,没有高深的佛理,完全是个人的修持境界,到什么程度,有多少智能,而且都有根据的,人活着有生机所养,而生机之养,就是希望,只有一个热烈而急切的希望,才能使人的生意盎然,阻止百魔之侵。小玉的病体日深,也是有一个希望在撑着,不见十郎一面她的心不会死,心不死则……”
“伯母,您为什么不早说呢?”
“天机不可泄漏,人不可违抗天意,我已经尝试努力,但就是勉强不过天,黄大侠愤然而回时,我还在庆幸。可是十郎毕竟是来了……”
贾仙儿从来也不信这一套,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不能不信了。
外面传来击柝之声,抬头一看水漏,积水的刻度已经满到午字上了,郑净持神色紧张地喃喃直念佛号,然后才道:“贾大姑,请你进去看一看玉儿。要是她还有气,就渡过这一劫了。”
贾仙儿有点怀疑地道:“伯母,您真相信这个?”
郑净持道:“静心师大于静中参悟的禅理不是一般的迷信,那是有道理的,她轻易不言休咎,言则必中,这次她不怕泄天机告诉我这件事,目的在坚我向道之心。”
“伯母的道心还不够坚定吗?”
郑净持道:“是的,我琐务太多,尘心未净,还有很多放不下的,经过两年的修持,总算还有点进境,只要了却这一次俗虑,我就可以全心向道了。”
“那伯母为什么不自己去看一下呢?”
郑净持轻叹一声道:“大姑,我等一下再向你解释,现在请你进去看一下……”
贾仙儿掀开门帘,进入到里间,但见李益平跪在床前,握着小玉的一只手,木然如痴,浣纱直挺挺地跪在一边,而霍小玉却含着笑容,与李益默默相视。
贾仙儿一阵高兴,忍不住道:“妹子,你还好好的,这一下子可以放心了……”
这一叫才惊动了李益,他看了一下霍小玉,轻轻地把她的手放到胸前跟另一只手交叉相叠,又轻轻地为霍小玉抹上了眼皮,柔声道:“小玉,你放心的去吧,你交代的一切我都会记住的。”
贾仙儿这才发现情况有异,连忙扑上去道:“小玉她……”
李益点点头道:“她去了!”
不过才三个字,使得贾仙儿如同一枝利箭射进了心房,扑到床上,痛哭失声。
李益轻轻一叹道:“贾大姊,她带着欢笑和爱来到人间,又带着爱离去,这是最幸福的归宿,你也不必为她伤心了!”
贾仙儿道:“十郎,你……一点都不难过?”
李益苦笑道:“为她,我不难过,她比我们都幸福,因为她离去的时候,她所爱的和爱她的人,都在她的身边。倒是想想我们的将来才难过呢!她走的时候,这世上没有一个她恨的人,也没有一个恨她的人,你我能有她这么轻松,有她这么洒脱吗?”
贾仙儿瞧着、听着、不禁呆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又冲到外面喊道:“伯母,小玉她……”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外屋里已经不见了郑净持,遥远传来幽邈的声音:“她走了,我也该走了,她由我来到尘世,我也因她下山再度返世,她去向她要去的地方,我也该去我的地方。阿弥陀佛……”
那声音听来竟是十分的平静,到这时浣纱才哭喊出声叫道:“夫人!你怎么这样忍心,连最后一面也不来一见,夫人,小姐走了,您可不能走,您把我带了去吧!”
她冲出门口要追上郑净持,贾仙儿把她拉住道:“傻丫头,夫人回山是修道去,你去干什么?”
澣沙道:“我……我也跟着修行去。”
贾仙儿轻轻一叹道:“你以为修行是很容易的事,人人都可以去得的?”
澣沙道:“这还要什么大学问不成,我听人家说过,连不识字的老婆婆都可以到庙里修行去。”
贾仙儿苦笑道:“那不是修行,是孤苦无依,到庙里去接受救济收容,真正修行是要悟澈一切,拋开世俗,斩断尘缘,像你家夫人一样……”
“我……我也差不多了,小姐一去,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没有什么可挂念的了。”
贾仙儿道:“澣沙,不能胡说,像这话让十郎听见了,心中作何感想?”
李益接口叹道:“我已经听见了,澣沙,我知道你跟小玉感情之深,你活到这世界上来,就像是专为她活着的,她这一死,你的确会感到傍徨无依,我也知道你我之间始终隔着些什么……”
澣沙嗫嚅地道:“爷,您言重了,婢子一直知道自己是下人,不敢要求什么。”
李益道:“我没有把你当成下人呢?”
澣沙道:“那是承蒙爷的提拔,但是婢子应该知道自己的本份,连小姐在爷那儿都不能算是个主人,婢子自然更要低一层了。”
李益叹了口气:“澣沙,老实说,我觉得由你自己去过日子,或许你还会自在一点。可是不行,你也听见了,小玉临去时,再三地要我照顾你,而且一定要我亲口答应,她还怕你会受委屈,无论如何要我答应好好地安顿你。”
“这个爷倒可放心,婢子年纪还轻,吃得苦,耐得劳,怎么样都可以活下去的。”
李益道:“你也别忘了,小玉要你好好地侍候我的,你自己也答应了。”
澣沙道:“我……是想到了爷府中有的是侍候的人,婢子笨手笨脚的,未必能如爷的意。”
李益道:“你的确常常惹我生气,可是看不见你的时候,我倒还很想念你的。”
澣沙很少听过这种话,一时显得很惊诧,李益道:“我说的是实话,不是说来讨你欢喜的,我在外面一呼百诺,每个人都不敢违抗我,似乎很如意,但是日子一久,反而觉得很平淡,那时我就想到你,认为有人顶撞我两句,未尝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贾仙儿笑道:“你听见没有,你们爷对你还很有情意呢,你丢得下吗?”
澣沙低头不语,贾仙儿又长叹一声道:“十郎,你来过这一趟,赶上送小玉的终,也算是尽到了心了,你回去吧,这儿的事交给我跟澣沙来办好了。”
李益摇摇头:“不!我要陪着小玉。”
“十郎,一个男人,对生死的事别这么看不开,人都已经去了,你陪着她也不能把她再叫回来,而你自己还在新婚期中,彻夜不归……”
李益道:“我知道,我会有分寸的,今天我不回去了,守着小玉到天亮,尽我一点心,到了天亮我就回去,恐得等开了年才能来了,关于含殓的善后……”
贾仙儿道:“交给我好了,好在我的人手足。办事也容易,一切都由我来。”
“大姊!你不回去了?”
“回去?回到那儿去?我对黄衫客说的话你不是没听见,我们就这么散定了。”
李益一怔道:“大姊!我以为你们只是口头上吵吵。”
贾仙儿冷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是江湖人,无法了解到我们这些人的,江湖夫妻,不像你们,床下吵架,床头和好,我们是平时客气得很。不说一句重话,但一句话说出了口,就如同铜浇铁铸,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大姊以后……”
“以后怎么样?你还怕我活不下去?江湖女子很难作个贤妻良母,就是因为我们能够自立,不必靠男人过日子,所以受不得一点委屈……”
“但大姊不是一般的江湖女子。”
贾仙儿苦笑一声道:“没什么两样,最多我比别人能忍受一点,更要面子一点,也就因为如此,我才多受了一年的罪;早在一年前,我就发现跟他难以久处了,只是怕惹笑话,所以才忍着没发作,因为我跟他在江湖上都是知名的人物,而这个丈夫又是我倾心已久,自甘为妾下嫁的,闹开了怕人笑我反复无常。”
李益充满了歉意地道:“大姊!你这么一说,叫小弟实在衷心难安了。”
贾仙儿一笑道:“与你没关系,你别听了他那些话认为怎么样了……”
李益听了不再说话,贾仙儿道:“你可以回去了,不声不响地出来,伯母大人一定会悬心的。”
李益道:“好的,大姊,小玉的事一切都仰仗你了,我想出殡总要等开年了……”
“知道,我会隆重地办,至于这名位……”
李益道:“当然是我出面,以侧室的各份为她安葬。”
贾仙儿道:“合适吗?你要不要回去问问?”
李益道:“不必!没有人会反对这件事,论先后,小玉该是正室才是,届居侧室,我已经很抱歉了,小玉跟我在一起,长安市上的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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