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李益放荡地笑道:“向一位真正懂得风情的风月女子表示无上的敬意,如蒙不弃,愿永为裙下不二之臣。”
鲍十一娘笑了,是真正开心的笑,用手指点着他的额角:“十郎,如果我年轻十岁,我会为你迷死,只是我风尘里打滚得久了,虽然仍不免心动,但已不会着迷了……”
“十一娘,我说的是出自肺俯!”
“我知道,十郎!让我们作个朋友吧,我会常常去看你,但绝不在上灯以后,更不在酬酢的场合里。”
“是真的?你不会骗我?”
“当然是真的,我也是个人,一样需要知心的慰藉,需要在不为金钱的时候开心地笑两声。”
她的语气忽又转为狂野,放任而又低声道:“你看起来虽然文弱,却比一头虎还猛,比狼还贪,我正是在虎狼之年的岁月,在满足别人时,我也需要满足自己。”
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这番话动心的,也没有一个男人不为自己的男性魅力而感到骄傲,正如战阵中的一个胜利的主将,千万个部属的赞美,阿谀,也抵不上敌人的一句“佩服”,那佩服才是一种真正的胜利成果。
也许这是鲍十一娘所弄的手腕,但年轻的李益却为之心花怒放,一直回到寓所,他还沉浸在温馨的梦境里……
鲍十一娘没有爽约,她的确经常来,来的时候,总是在下午,盘桓两三个时辰,快掌灯的时候就走,正好回到班子里应局,因为当时炎夏,差不多的应酬都是入晚将凉时才开始,这样既不妨碍她的生意,也不露什么形迹。
她每次来的时候总是不空手的,有时带两样精制的小菜,陪着李益小酌,有时带一双新鞋,有时两双袜子。
她跟李益的感情很微妙,像是他的情妇,也像是他的挚友,更像是他的大姐姐。
两个人在一起时,无话不谈,虽然也有肌肤相亲的时候,也多半是李益采取主动,她柢是柔婉而又技巧地配合着而已,每当李益感到满足时,她也娇喘,也呻吟,似乎是与李益同样地进入美妙的境界。
可是李益渐渐看出她的伪装了,在一个午后两个人并躺在凉榻上,李益在满足后,枕着她丰腴的胳臂,手指绕着她的柔发,慢慢地卷起来,再慢慢地放松。
鲍十一娘则闭着眼睛,长而卷曲约睫毛弯成两道优美的曲线,屋子里很静,只有蝉儿在窗外的树上噪鸣。
李益忽然问道:“十一娘,刚才你满足了吗?”
鲍十一娘只在鼻子里唔了一声;很低沉,也很醉人,但是李益却低声道:“不!我知道你是骗我的!”
鲍十一娘侧过身子,张开了眼睛,低笑了一声:“你怎么晓得,女人在这种事情上,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觉,别人是不会晓得的。”
李益道:“我晓得,你真正的满足,只有第一次,那是在徐家的那个假山洞里。”
鲍十一娘娇柔地一笑:“那一次有什么不同么?”
李益想想道:“有的!那次你像一张拉足了弦的弓,突然地松了下来,而且你的心跳得很厉害。后来的几次,你一切都做得很像,可是你的心跳却很正常,很平静,一点都不激动。”
鲍十一娘笑了,笑得有点凄凉。“你学会了不少。”
李益道:“那么你承认了?”
“是的!我承认,我只有那一次,因为我这种女人,这种年岁,已经不容易激动了,那天晚上我也许是心血来潮,所以没有控制自己。”
“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呢?为什么你要装作呢?”
“我不装作,而是养成了习惯,一种风尘女人的职业习惯,我的职业是取悦男人,不仅是肉体上的取悦。也要在心理上取悦,任何男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一个征服者--对别的女人,只要得到她就是征服了。但对我们这种花了钱就能得到的女人,就必须便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年轻的时候,我可以卖青春R但到了我这个年纪,只有出卖这种伪装的被征服了。”
李益心里有被屈辱的感觉,忍不住了,说道:“但是在我面前时可以不必,我们的是交情不是交易!”
鲍十一娘苦笑道:“为了使你高兴,十郎,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否则你根本就会对我厌倦而不欢迎我来了,我对每一次的约会是很珍惜的。”
鲍十一娘的喉头有点发苦,又道:“我在十四岁时为主人破了身,那时一点都不懂,每次陪寝时,我抵感到恐惧,只感到痛苦,就这样使主人感到意兴索然。在十八岁那年,准我脱籍从良,嫁了个丈夫也是莽汉,始终只顾自己,无形中养成对男女间事的厌恨感觉,直到二十岁时,我再入教坊,遇上了一个客人,也是一个年轻的举子,才使我真正享到了舆趣,可是他京试未第,又回家去了,以后我就很少有过乐趣。”
李益顿了顿,乾涩地问:“你很难得有兴趣吗?”
鲍十一娘悠悠地一声长叹:“很难!每一个风尘中的女人都很难享受到这种乐趣,因为她们早已麻木了,老天爷对女人不公平,在这些事情上,一定要放开心情,主动去争取,更要一个情投意合的对象配合,才能得到乐趣,在我们来说,这些条件很难凑得齐的。”
李益只有乾笑一声,自嘲地说:“我毕竟还给了你一次,总算不错了,难道你就不能再放开心情吗?”
鲍十一娘凄凉地道:“能!我每次来,就是想放开心情,为自己求得乐趣,这就是我经常来的原因,可是到了这儿,我又收敛住自己!”
“为什么呢?难道你怕我太劳累吗?”
鲍十一娘苦涩地摇摇头:“不是的,你正当少年,体力充沛,只要不是无休止的纵欲,身子是不会亏损的,我是怕我自己,女人本来就老得快,恣情欢欲,老得就更快了,可是我的孩子还小,这副担子还要我挑几年,我不敢老。”
李益不禁默然,也有点懊恼,转来转去。问题就转到钱上面,孔方阿堵,似乎是支配着每一个人的命运,每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个金钱的世界。看出了他的懊恼,鲍十一娘又笑道:“十郎!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要攒牛角尖呢,雾里看花,醉眼赏月,才是真正的乐趣,事不可穷究,西子王嫱,到现在已是白骨黄土,你要是往深处想,世界上就没有快乐了。”
李益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趣事全在蒙胧中,可是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鲍十一娘抱住他,用温柔而又酥软的胸脯紧紧贴在李益略见瘦削的胸膛上,柔声道:
“十郎,实际上我是很满足的,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娼家女子很少动真情,不是我们没有感情,而是找不到爱的对象,我很幸运地有了你,你年轻,英俊,潇洒,懂得体贴,还有点天真的傻,正是令我们这种年岁的女人动心的对象,更难得的是你不鄙视我!没有拿我当一个妓女,这一切都使我万分感激,所以我只要在你身边,陪着你,跟你讲话,那怕是看你一眼,我就得到无限的满足了……”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李益用舌尖轻轻地舐掉了,激动地道:“十一娘!十一娘……”
他很想说什么,但是除了频频呼唤她的名字外。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心中的情意。
泪是咸的,心是热的,也许是李益那几声令人动心的呼唤。
鲍十一娘的身子渐渐地热了;她是由耳轮上泛起的一晕桃霞,渐渐的染红了整个脸颊。
李益咬住她的耳边,轻轻地啮着,突然感到她的热,也感到她的心跳,于是他得意地笑着说:“十一娘,你心又动了。”
就是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浇了下来,鲍十一娘突然推开他,披上了衣服,走到桌上的木盆前,将脸浸在冰凉的水里,过了一会儿,她绞乾了浸在盆中的面巾。拭去脸上的水渍,缓缓地坐下,又满满地灌了一壶凉茶,最后才吐了口气,平静地道:“好了!总算过去了。”
李益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她,目中充满了不解。
鲍十一娘苦笑道:“十郎!现在你还可以要我,但是我要求你一件事,别再使我动心,我还没有到可以苍老的时候,没有随心所欲的福气,因为我还有几年担子要挑。”
李益愕然道:“偶而一次不会影响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敢,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有了第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R然后我就会沉沦下去,很快地葬送掉我剩余的青春,有些女人年纪比我轻却比我苍老得多,就因为她们把持不住自己,像我这种年纪的女人,本已不能再在欢乐坊里厮混了,但我还能撑住,就因为我能把持得住自己。”
李益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
低迷地,凄凉一笑:“我又何尝愿意呢p这是命。我有一个要我扶养的儿子,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
“你的儿子不一定要读太学,没有一个状元是太学里出来的,我没进太学,但我还是一样中试,读书一半靠天份,一半靠自己,尤其你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可以自己用功了,把经书理理熟,策问上我可帮他理出个头绪。”
鲍十一娘长叹了一口气:“十郎,我知道,但是我有个很傻的想法N我是薛驸马府里出来的,看着那些公子王孙一个个衣朱带紫,我就立下一个宏愿,我的孩子纵然没有他们那么好命,但一定要跟他们一样地享受,我化了三万贯,把他寄籍在族伯的名下,跪求了薛驸马几十次,才算把他送进太学,每个人都笑我傻,只有我自己感到安慰。”
“太学生里除了世袭的功勋弟子,还是要经过科场的。”
“我知道,我要他自己努力去争取那一关,乡试已经通过了,今年秋天他要应举第,万一命好能中个进士,太学里的同窗多少能有个照应,十郎,他没有这么好的命,没有一个值得夸耀的门第,我能给他上进的机会,就是这么多,天下父母心,你不会懂的。”
李益的眼角润湿了,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却体会到慈母望子成龙的心怀,他始终没忘记捷报传来时,老母那种欣喜欲狂的神情,他更记得多少秉烛苦读的夜晚,慈母陪着他不寝不眠,在旁边做女红的情状。
他的家计还过得去,母亲并不需要手缝寒衣,只是为了打发等候的时间,打发为他温一壶茶,弄些点心的空档时间的寂寞而已。
他更记得前年歉收时,母亲咬牙苦撑,也不舍得卖掉一分祖田的坚毅,却为了他上京时毫不考虑地售去了一半的祖产。
再想到他拿了这笔钱,在京师挥霍的荒唐,不禁汗颜。
鲍十一娘不知道他为什么呆了,因为李益是个很深沉的人,喜怒极少形于色,还以为他是为了扫兴而失望,温婉地走过去,抚着他的肩问道:“十郎,你还要吗?”
李益摇摇头,不禁也发出一丝苦笑,“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我还有那种心,我就是禽兽了。”
鲍十一娘顿感无限歉疚,低声的:“十郎,对不起,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光是给你,我不会有影响。”
李益摇头道:“我是真的不要。”
鲍十一娘微带惶惑地:“十郎,你生气了!”
李益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会呢,我只有尊敬你,我没有孩子,却有一个跟你一样值得尊敬的慈母,因此我才了解你的牺牲。”
欣慰地抽回手,无限温情地注视着他:“十郎,你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我不能自私了,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以后我不再来了!”
像是背上被挞苔了一下,李益跳了起来:“为什么?十一娘,以后我也要克制自己,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才跟你谕交的,我们之间是情重于欲……”
鲍十一娘凄凉地一笑:“我知道,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那会使彼此越陷越深,尤其是我,上天让我能在将老未衰之年认识了你,已经对我很宽大了,我应该知足,在我的这一生中,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回忆。”
李益也哽咽了:“十一娘,别这样,以后我们像朋友一样,谈谈天,下下棋,我可以忘记你是个女人。”
又是一声轻叹与一个凄迷的苦笑。“你能!我不能!每次在高与的时候,我老是提起煞风景的事,就是在警惕我自己,使我自己冷静,可是今天我又动了心,这证明我的定力还不够,一个寂寞的老女人,感情的提防是很脆弱的,我怕自己会发了狂,不顾一切时,会毁了你,又毁了我,更毁了我的孩子。”
李益猛地一愕,心中开始思量着,他对鲍十一娘的确有一种迷恋的心意产生了,未来时盼望,别离时惆怅,难道这段畸情已经如此深了吗?初时,他相信自己的理智,也相信鲍十一娘的理智,只要任令一方面的理智把持,这都是一段很美的恋情,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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