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贾仙儿笑道:“李公子此论有说乎?”
李益笑道:“因为这一道菜的佳处不在调而在理,鸡肉切这么大小的方子,以及笋丁的大小,才是真正火候所在,既要嫩,又要热,还要入味,此三者视乎在刀工上,切得太大不入味,切小了又容易老,丁块大小要恰到好处,这是内子万万做不到的。”
贾仙儿脸现肃容道:“佩服!佩服!难怪小玉妹要学做菜了,李公子品味之精,的确是不容易侍候周到。”
贾飞瞪大了眼睛道:“妹妹!这真是你切的?”
霍小玉不好意思地道:“是的!贾大姊把我切的材料都丢掉了,这是她重新再切的,她说炒鸡丁最重要的就是刀上功夫,其次才是火候,十郎,看来你也很懂得吃呀!”
李益笑笑道:“以见闻之广我不如你,因为我生在苦地方。家境也不豪富,山珍海味难得一尝,但是这些家常小菜上,我是很内行的;我母亲为了鼓励我用功求学,想尽办法,在家常能有的菜式上求变求精,把我的嘴也养刁了,以这道鸡丁而言,比起我母亲的手艺来还差上一点。”
贾仙儿睁大了眼睛道:“李公子,从你说出刀法的这番理论,我相信你在这一道上也必定很有研究。”
李益笑笑道:“这是家母培养的。”
贾仙儿神往地道:“令堂是个很了不起的美食家!”
李益肃然地道:“那倒不能算,她嫁到寒家之后,虽然衣食无缺,但从来没有过豪华的生活,但她有一种本事,就是化腐朽为神奇T在平常的东西中求非凡,我那做丞相的族伯告老归里,在我家吃过一餐饭,家母只用了一只鸡,一尾鱼以及一些菜蔬,却弄出了十几道菜式,吃得我那位伯父赞不绝口。”
贾氏兄妹与霍小玉睁大了眼睛,贾飞道:“一只鸡、一味鱼,这该怎么弄呢?”
李益道:“是啊,那天共请了六位同族长辈,却盘盘见底,吃得他们酒足饭饱,宾主尽欢,其中也有炒鸡丁一味,那时我在厨下看着,她把活鸡捉来,迅速拔掉鸡毛,先割下胸前一块肉,切成细丁加上笋丁、辣椒,急油快火,炒上几下后盛起,另一口锅里刚妙好了一盘嫩笕菜衬底,绿红黄白,色彩分明,菜端上桌子,鸡还是活的。”
贾仙儿鼓掌道:“对,肉味取新鲜,越活越美。”
李益道:“其次才剖腹取出内脏,迅速洗净切丝下锅,伴以菲菜花,灶下小婢的鸡毛尚未取尽,第二道菜又上桌了。两只鸡腿放在炭火上一面烤,一面涂佐料,其余的肉用刀片下红烧豆腐,最后骨架子浸在佐料中片刻,捞起切块油炸,鸡脚配上几个香菇炖汤,还剩下一个鸡头,放在鱼尾中红烧后捞起来,那是留给我,因为家父认为鸡脑有助于长智,吃了可使人聪明……”
他见得大家都听得很出神,得意地继续说下去道:“另外是一尾黄河鲤鱼,切成了三块,鱼尾红烧,中段清蒸,鱼头扒豆腐,整席就是这两味主菜……”
贾仙儿叹道:“了不起!了不起,伯母大人简直是一位才女,最难得的是化腐朽为神奇,实住了不起。”
李益道:“家母在族中是最受敬重的一个,倒不是为了她的巧思,而在她的德性,她没有读多少书,才貌也没有出众过人之处,持家有道,虽然盛年而寡,却无微行细节为人非议,一心一意扶养我成人,我伯父誉她为女中完人,也是为了她的德性,因为她尽到了一个女子的本份,虽然都是些很平凡的事,但在平凡中才能见出她的伟大。”
贾飞渐渐懂得李益的意思了,也明白他特别提自己的母亲,标榜德性的用意何在了,因此也点头道:“是的……伯母大人是位了不起的女子,的确值得尊敬。”
李益笑道:“其实家母也不过尽其所份而已,跟贾姑娘如此巾帼英豪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贾飞道:“不!舍妹虽然学了一身武功。也曾做过一些侠义之举,可是在妇箴四德,德容言工方面,无一可取。妹妹,平常说你,你总是不服气,可是我今天听了李公子的令堂大人种种后,忍不住要批评你一句,你那一点都不能相比,那怕你拔剑杀了我,我还是这句话。”
贾仙儿这次居然没生气,低头想了一下道:“哥哥,如果你早能这样疾言厉色,规规矩矩地管束我,我或许不会像今天这么野了,我承认你说的完全对,只遗憾你说得太晚了,我之所以如此,一大半是你惯出来的。”
贾飞没想到一向倔强的妹妹,居然肯俯头认错,虽然把责任推了一大半到自己头上,那也只是一个遁词,兴奋之下,激动无比地道:“妹妹,只要你肯认错,所有的不是全归我,把我说成天下最大的混账都行。”
说着他的声音已有点哽咽,贾仙儿突然体会到兄长对自己的关切之深,眼眶也红了,强颜地一笑道:“失之管教,本来就是你的错,不过我可没骂你。”
贾飞也笑道:“好!我认错!今后我可要端起做哥哥的架子,你再不听话就打屁股。”
一句话把李益与霍小玉都说得笑了,贾仙儿红了脸:“哥哥!这可像你做兄长说的话。”
贾飞也感到那句话太粗了,讪然地道:“我本来就是个粗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你虽然已经长大了,但在我的眼睛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打几下……”
贾仙儿有点急了道:“哥哥。你还说我是小孩子,你自己才是小孩子,我闯惯了江湖,可以不在乎你的这些粗话,但是还有小玉妹子在这儿,你能不能文雅一点。”
贾飞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道:“李夫人。你可别见笑。”
霍小玉嫣然道:“那里,贾大哥赤子胸怀,豪杰本色。原是应该这样才显得坦诚无伪。
我敬大哥一杯。”
她觉得应该转移一下气氛,巧妙地把话题岔开了,贾飞欣然举杯道:“这不敢当,算是我敬夫人的。”
李益笑道:“内子与令妹一见如故。你我可以不能让她们专美于前,大家也换了称呼吧,公子夫人,听起来也见外,江湖豪情,不能让她们独占了。”
贾飞也笑道:“好!恭敬不如从命,就算愚兄高攀了,来!十郎!我们也喝一杯。”
又是一阵觥筹交错,大家都有了点酒意,贾仙儿道:“十郎文名满长安,我在后面跟小玉说了一下,发现她也是诗中高才,今宵盛会,不可无诗。”
霍小玉笑道:“仙姊!你可别坑我,我喜欢诗是不错的,但是十郎封了我一个雅号,叫我诗中夫子。”
贾飞道:“那又是什么典故?”
霍小玉笑道:“那是说我述而不作,我只会评人家的诗,自己总没有做过。”
贾仙儿笑道:“不行,今天非要你猷艺不可,你对我的诗批评很中肯,做起来一定精彩之极。”
李益也笑道:“小玉!你从来没有作过诗,今天正好凑着这个机会也露两手,让我们瞧瞧你的诗才。”
霍小玉急急道:“我真的没试过。”
李益道:“那更该试一下,本朝诗风特盛,长安市上就是买菜妇都能脱口成诵,你这么聪明,那有不会的!”
霍小玉道:“十郎!你又骗人了,那有这回事。”
李益笑道:“一点都不错,有一天我们几个文友在一家酒楼上举行诗会,限了规格,一定要即席白描,五言绝句,而且所咏之物,只限于席上所有,就物咏物,平铺直叙,不准比,不准兴,即物而赋……而且要越通俗越佳。”
贾仙儿笑道:“这不是做诗,简直是难人。”
李益道:“那是不容易,因为在席的都是一时俊彦,大家才挖空心思,要想难倒别人,这种诗看起容易,任何人都能作,但真要做起来,倒是够难人的。大家接了题目,构思半天,竟没有一个人能缴卷,结果楼下有个卖菜的老妇正在叫喊,使太家都直了眼。”
霍小玉忙问道:“她叫的是什么?”
李益笑道:“她叫卖的正是一首绝妙佳作--叶似翡翠绿,皮赛珊瑚红,心比冰霜白,个个水溶溶。”
贾飞道:“那是卖什么的?”
李益笑道:“卖红萝卜的,短短二十个字,浑朴天成,不加斧凿,而且完全白描,比起别人苦心构思的字句尤为自然可喜,因此一致公评为第一。”
贾仙儿笑道:“长安为文人荟萃之地,想不到一个卖菜的妇人,也有如此高才。”
李益道:“那倒不是,事后大家打听过,那个老妇根本不认识字,而且卖了几十年的菜,因为长安诗风盛,大街小巷,叫卖者都把货品编成歌谣,信口喊出,以广招徕,她也是胡乱编成的,因此可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两句话,倒是颇有点道理。”
贾仙儿含笑点头道:“不错!我读乐府诗中所辑汉代的民歌,如江南可采莲一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一曲中并没有什么深意,祗是以好转的音节,唱出采莲时快乐的感受,读来却朴素、自然,一字不可易,远较那些名家之作平易可人。”
李益笑道:“大姊此言深获吾心,我作诗就主张放任自然,心之所思,目之所及,发为心声而形诸文字,这样才能如天马行空而无所拘束,今天一定要拜领一下高才。”
贾仙儿笑笑道:“我倒不怕献丑,但有个限度,今天只有我跟小玉妹与哥哥三个人作,却不准十郎作,因为李十郎诗才之捷,是天下闻名的,我们的东西不能跟你比,万一我们想到了一两句佳句,还没有推敲定了,就被你先说去,我们岂不太吃亏。”
贾飞忙道:“妹妹,你简直是坑我,我那会做诗?”
贾仙儿道:“连卖菜的老婆子都能够出口成咏,难道你还不如个老婆子不成?今天你挤也要挤出来!我们行酒令,由十郎出题,推他为令官。”
贾飞道:“行酒令倒行,我认轮喝酒就是。”
贾仙儿笑道:“我们这个酒令与寻常的不同,接不下令的不准喝酒,最佳者喝三盅,次佳者喝二盅,最差的喝一盅,令官喝三盅,我那坛女儿红只有九盅,如你缴白卷,你的份就由令官代喝了!”
贾飞睁大了眼睛道:“妹妹!你要开你那坛女儿红?”
贾仙儿点点头道:“是的,我已经想开了,反正那坛酒也没什么存留的价值了!乾脆今天开了,喝掉算了。”
贾飞直伸舌头,做出了一脸的苦相,苦笑着道:“妹妹!你这叫坑我,我想你那坛酒,不知想了多少年,那知道你最后竟来这一手!”
李益忙问道:“大姊还留了一坛好酒?”
贾飞道:“可不是吗?那是我们贾家的传家宝,已经封了两百年了!只剩下那一坛,她原是留作……”
霍小玉道:“女儿红是绍兴地方的名产……”
贾仙儿道:“是的!寒家祖籍浙越绍兴,风俗上女儿出生之后,就煮米酿酒而加封存,等出嫁的时候,作陪嫁之用,数量多寡,视家境而定,我藏的那一坛是高曾祖母陪嫁时带来的,那酒初酿时是白色的,年代越久色就转红,因而有女儿红之称,先高曾祖母是绍兴首富,陪嫁时带了五百坛过来,没有吃完,就留了下来,作为寒家女儿陪嫁之用,因为年代越久,那酒也越名贵,两百年来,陆陆续续陪送了不少,只剩下一坛留给了我。”
霍小玉道:“那是大姊的嫁妆了?”
贾仙儿一叹道:“但是我决心不嫁了!所以留着没用,倒不如拿出来谢谢十郎。”
贾飞一怔道:“什么,妹妹,你决心终身不嫁了?”
贾仙儿横了他一眼,李益却朝贾飞一笑道:“贾兄,大姊把那坛佳酿拿出来款待小弟,你难道还舍不得?”
说着轻轻触了一下,贾飞这下子才明白,贾仙儿显然是受了李益的启导,不再争名份情愿于归黄衫客,既非嫡嫁,自然不能说是出嫁,只是不好意思明说,借着那坛酒来表示她的意愿而已!因此忙装出一副苦相道:“我实在是舍不得,因为她出的这个点子,很可能我一滴都尝不到!十郎,你得邦帮我的忙。”
李益笑道:“如此佳酿,千金难求,小弟一定要想个法子难难你们,使你们都缴白卷,便宜我一个人才好。”
贾仙儿道:“我去把酒拿出来,十郎!我倒不相信你能难住我。”
她起身到后面去了,李益迅速找了副纸笔,写了一阵,刚丢下笔。贾仙儿已经提了个青瓷坛子出来,李益把写好的纸条分给每个人一张,道:“题目出好了,限时一炷香缴卷,过时作输论。”
贾仙儿接题一看道:“十郎!你是真的难人了,这个规格我都不懂,什么叫藏诗?”
李益笑道:“那是我们新起的一个花样,就是要每句都暗点咏题,都不能带出一个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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