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贾仙儿道:“十郎,你真是言不由衷,这些东西现在都是你的了,一个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说什么也不能称为寒士!”
李益笑笑道:“东西虽然好,却没有一点用处,目前住着还能将就用用,一旦等了缺,只有卷了丢掉……”
贾仙儿一怔道:“丢掉?为什么呢?”
李益道:“客室用器,在朝律都有规格,只有王爵方可以用杏黄色,否则即使贵为丞相,也祗能朱紫而已,我这个尚未受秩的进士,自然更用不起黄色了。”
贾仙儿道:“原来有这些讲究,那你可以卖掉呀!”
黄衫客笑道:“仙儿!你也说傻话了,除了王侯之家,谁也不能使用这些东西,而王侯之家,不会要这些旧东西,置这些东西的时候,没有一样是便宜的,装为成品之后,就成为废物了,丢在路上都没人捡。”
贾仙儿道:“我的船上就以杏黄为帘,怎么没人管?”
李益笑道:“贾大姊船在运河上的威风,小弟是领略过了,一旗为号,连官船都要避道,谁还敢来查究,江湖人是特权阶级,置于王法之外,小弟可没有这等威风。”
黄衫客一笑道:“这倒是实情,我以黄衫为号,走到那儿都是一领黄衫,但也祗是在外面闯闯,来到京都,我照样也得规规矩矩,换上一领青衿,皇家的威严是冒渎不得的,十郎是官宦中人,自然更要避忌一点。”
贾仙儿仍是不服气地道:“江南富家,使用的器具多半是出自宫中王侯之家,有人还特别以此自夸呢!”
李益道:“那也只是商贾之家而已,有职品的官宦人家,仍是不敢触犯官律的,天宝安史乱后,两京失陷,帝室西移,纲纪废弛,公侯之家的用具流入民间很多,但自从郭汾阳挂帅。收复两京后,朝廷制度又渐上轨道,器物用具的规制也慢慢恢复了,那些东西也祗是在家里用用,没有人敢公然持到市上变卖的。”
贾仙儿拍拍床榻道:“好吧,这些繁文缛节,我也懒得去问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也过过王侯的瘾,享受两天人间富贵。”
她笑着又问道:“气派倒也罢了,这床榻为什么要造得这样大呢,那又有什么讲究?”
李益笑而不言,黄衫客道:“这没什么讲究,只是为了需要,一定要这么大才睡得下。”
贾仙儿道:“胡说,我也见过一些所谓王公卿相,没有一个是三头六臂的。怎么样也用不了这么大的床!”
黄衫客道:“你也到过北方,有些人住在窑洞里,一家八口挤在一张床,小了够吗?”
“那是贫户人家,难道王侯之家也是全家挤在一起吗?”
黄衫客轻叹道:“你真是夏虫不可语冰,王侯之家虽然不会家人齐集一榻,但侍寝的姬人不见得就是一个;隋炀帝的龙床大至可容数十人呢!”
贾仙儿终于懂了,却有点不好意思,黄衫客忽而发现不太礼貌,连忙一拱手朝霍小玉道:“对不起,嫂夫人,我可没有唐突尊大人的意思……”
霍小玉笑笑道:“没什么,我父亲并不是圣人。在王府中确是有四五个人侍寝的,不过晚年迁到这里,仅祗家母一人,床是由王府带来的,我父亲是养尊处优惯了,且有择席之病,换了床睡不着,而且他年纪大了,又有风湿之症,夜半起来呼茶要水都不方便,床大一点,可以把应用的东西都放在附近,伸手可取!家母很少睡这张床,多半是在榻前那张胡床上歇宿,因她是侍妾的身份,以父亲为主,从不敢平起平坐的。父亲也很体惜她,夜里要什么东西时不忍叫醒她,都是自己动手,所以这床上的架子特别多,也是这个道理。”
贾仙儿笑笑道:“我总算懂了大床有这么多好处,将来我也要弄这么一张,肚子饿了,口渴了,伸手就可以取水抓点心吃,这多舒服。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尊大人既是有风湿,行动不便,干吗又要把床架得这么高呢?上下不是更不方便吗?”
正说之间,床肚忽然钻出人来,一身漆黑,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霍小玉定睛一看,却是浣纱,才忍不住骂道:“鬼丫头,你是怎么了,鬼鬼祟祟地躲在床下,弄成这副鬼相!”
浣纱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白,不好意思地道:“婢子是因为黄相公来了,想到把坑下的暧灶点上,那知道煤太湿了,好久才燃看。”
说着又给黄衫客与贾仙儿行了礼,李益笑道:“贾大姊,你刚好问为什么床要这么高,这就是答案。”
贾仙儿道:“原来这下面还有暖灶。”
黄衫客笑道:“中原天气不比江南,半夜里冷起来冻得死人,暖灶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儿不比舍下,以糠壳为薪慢慢煨着,都是在床下起了石灶,燃煤为灰,烧热了石块,再隔着一段空间,把热气慢慢透上来,所以床一定要架得高一点,才不会为热气薰坏。”
贾仙儿弯腰到床下看了一遍,才咋舌道:“富贵人家真是幸福,我对北边的什么都习惯,就是暖灶不敢领教,到了半夜里,坑底的砖块烤得火热,睡在上面又乾又燥,喉咙里直冒火,像这样才叫考究,有温气而无火气,满室生春而不见一点烟气,对了!这烟通到那里去了。”
浣纱道:“有砖砌的烟囱一直通向屋外,再以茅竹凿空了,一直引到空旷处,随风吹散,管子接出去有好几十丈呢,这是夫人设计的,她怕落尘掉在园子里会损坏花木。”
贾仙儿看看浣纱一脸的黑灰,不禁歉然道:“麻烦你了!浣纱,其实你不必费事的,我们都练过功夫,就是在雪地里冻上一夜也不会感到冷。”
浣纱笑道:“不麻烦,这是应该的,爷跟小姐受二位的照顾太多了,一直在念着无法报答二位,难得二位来,总不能让二位睡冷坑。”
贾仙儿笑道:“对了!浣纱,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来。”
她打开自己带来的包袱,取出一个小锦盒递了给她,笑着道:“你猜猜看是什么?猜着了算你本事大。”
那是个很精致的镂银长方盒,浣纱连忙在衣襟上擦擦手,拿着盒子摇了一摇,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硬物,她不禁愕然道:“好像是饰物。”
贾仙儿道:“这是个首饰盒子,当然装的是饰物,我要你猜是什么饰物。”
浣纱偏着头,沉思片刻才道:“照大小跟长短看来,一定是枝簪发的金钗。”
贾仙儿笑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里面的确是枝发钗,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戴了枝金钗有多难看!”
浣纱道:“那一定是玉钗了,糟糕!被我那一阵摇动,不要弄断了,那才可惜呢。”
贾仙儿笑道:“要是能弄断,那还有什么稀奇的,你放心好了,我已经试过了,拿着往地下摔都摔不断。”
浣纱吃惊道:“有这么坚硬的玉吗?那不是跟我们小姐的紫玉钗一样珍贵了?”
贾仙儿道:“如果不是那样珍贵,我也不敢送给你了。拿出来看看吧,准保会吓你一大跳。”
浣纱打开了盒带,果真怔住了,不单是她,连霍小玉也怔住了,那是一枝玉钗,不折不扣的紫玉钗。
霍小玉忙从自己头上取下了紫玉钗,两枝玉钗放在一起比了一比,居然完全一样,不仅是色泽相同。而且长短粗细大小完全相同。
她惊问道:“贾大姊,你从那儿得到这枝钗的?”
贾仙儿道:“我到洞庭湖畔去赈灾,归程上在一处山道中遇见一伙强徒,打劫一对夫妇,我杀退那伙盗贼,可是那女的己经死了,男的为谢我救命之恩,把这枝玉钗送给我,我本来不想接受的,可是我看见这枝玉钗,跟小玉妹头上戴的那枝完全一样,想到送给浣纱倒不错,刚好让你们配成对,于是就收了下来。”
霍小玉忙问道:“那对夫妇叫什么名字。”
“男的叫秦兴,女的却没问,看来这对夫妇也不怎么相称,女的比男的还大上十来岁,长得粗眉大眼,男的倒很俊俏,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
浣纱道:“秦兴,好像是大郡马秦如龙的书童,老王爷过世的时候,他跟着一起来吊丧的,会不会是他?”
霍小玉却紧追着问道:“那妇人是怎么长相?”
“人已经被杀死了,我那里会注意,大概是三十多岁吧,粗眉大眼,对了,我记得她额角上有一指甲大的圆疤,玉妹难道认识这个女的吗?”
霍小玉的眼泪已流了下来,浣纱却愤然地道:“没错!那一定是大郡主,额角上的疤痕是老王爷用棍子打的。”
贾仙儿一怔道:“会有这种事?”
浣纱道:“绝对错不了,秦如龙官拜山西道采访处道史,大郡主跟他在任上,一定是她了。”
李益道:“山西道采访史仍然是秦如龙,小玉的大姊是采访史夫人,怎么会被盗贼所杀呢?”
浣纱道:“金宝大郡主一直就不安份,没出阁前,就在这里把小童叫到她的楼上去歇宿,被老王爷发觉,才拿棍子要打死她,是王太妃拚活把她给救了下来,那个疤痕就是那次打留下的,她一定在夫家又不安份了,跟着秦兴私奔,才遇上了强盗。”
霍小玉擦擦眼泪道:“浣纱别胡说!”
李益叹了口气道:“小玉,恐怕是真的,你说过紫玉钗是由一方玉璧分凿成四枝发钗的,像这种紫玉,举世难得其二,这一定是你大姊的东西,她遭遇如此,的确很悲惨。”
浣纱道:“一点都不可惜,完全是自作自受,该遭报应,王府的几个郡主,数她最坏,因为王太妃最喜欢她,在王府里,她跟王太妃两个人合起来欺侮夫人跟小姐,不知受了她多少气,那方玉璧,王爷本来是赐给小姐的,她一定要了去,王爷没办法,才命匠人雕琢成四枝玉钗分给四个姊妹每人一枝,才算称了她的心。原来她已变卖给王德泰了,可能是经王德泰重新琢磨后,她看看喜欢,又买了一枝回来,想不到还是遭到厄运,这总算是上天有眼………”
霍小玉垂泪道:“不许这么说,她总是我的同胞姊妹。”
浣纱道:“你把她当姊姊,她才不把你当作妹妹呢。夫人跟小姐被逐出王府,就是她捣的鬼,老王爷才断气,她就端起大姑奶奶的身份不许夫人跟小姐进门,更不准吊孝祭灵,现在果遭恶报了。”
霍小玉忙道:“不许你这么说。”
浣纱噘着嘴道:“她那样对小姐,您还为她难过?”
霍小玉道:“她对我如何是她的事,我并没有恨她,也不希望她有那样的遭遇,更希望那个妇人不是她。”
浣纱不敢再说了,李益忙道:“人死不记恨,浣纱!你就别再说下去了,看你一身脏,还不快换衣服去!”
浣纱答应着,却把装着另一柄紫玉钗的银盒递给霍小玉道:“小姐,这份礼太贵重了,还是您收下吧。”
霍小玉道:“那是贾大姊送给你的,给我干嘛?”
浣纱道:“婢子可不敢跟小姐戴一样的东西。”
霍小玉轻叹了一声,把自己的那一柄也放进了盒中道:“连这个一起收起来吧,我也不戴了,那个匠人在分割玉璧的时候就说过,玉璧是吉物,要始终保持完整,分之不祥,现在大姊果然遭到了不幸……”
李益笑道:“那有这么迷信?你另外还有两个姊姊,每个人也都有一枝玉钗,她们可没遭到灾呀害!”
霍小玉道:“不,二姊早岁守寡,三姊带着它没几天就跌断了胳臂,看来这玉钗确是不祥之物,我以前还不相信,因为大姊并没有受影响,今天听到贾大姊说起来,似乎真有点道理。”
贾仙儿道:“那有这回事,你不是好好的吗?”
霍小玉苦笑道:“我的遭遇难道不算惨吗?”
黄衫客笑道:“嫂夫人这话我就不同意了,你之所谓悲惨,无非是不见容于王府而已,我倒认为这是你的幸运,如果你还是在王府中当郡主,未必能嫁到十郎这么一个知情合意,才貌双全郎君。”
霍小玉见李益的脸色不太开朗,才想到自己的那番说话触忤了李益,自己也感到不安,只得笑笑道:“我也不是迷信那些事,以前我簪着它,是为了它得自先父的赐赠,看见它就想起慈父的亲情,但现在看见它就想起大姊的不幸,还是收起来的好。”
贾仙儿道:“早知道这枝玉钗会引起那些不愉快,我就不带来了。”
霍小玉忙道:“贾大姊!你别误会,对你这份重仪,我是非常感激的,我代浣纱谢谢你了。”
一面说,一面忙叫浣纱把盒子收起来,同时道:“你到厨下去看看,贾大姊给我们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乾脆借花献佛,就把那些东西弄来吃吧。”
李益道:“对了!你叫李升去把允明也找来,也让他尝尝新,那些东西是有钱买不到的。”
贾仙儿道:“十郎!我们是避闹来的,最好别让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