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他追着允明去了,李益跟江姥姥来到小桃的房里,见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才一叹道:
“小桃!你们虽然成婚不到一年,可是相处的时日已不算短了,难道你还不了解他这个人,他不是没有脾气,只是隐而不轻发而已,什么话都可以说,却不能伤他的尊严。”
江姥姥问明了经过,半晌无语,最后把手中的契书撕了,长叹一声道:“小桃!这不怪你,要怪祗能怪我!”
小桃不禁一怔,忘记了哭泣,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的祖母,江姥姥苦笑道:“女孩子从小就该好好教养,等到长大了再教,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已沦为平民之家,就不该再把你嫁给读书人!李公子,请你去转告允明一声,等小孩子满了月,叫他雇个乳媪,把孩子抱过去!”
小桃这下子真急了:“姥姥,你不要允明回来了?”
江姥姥叹道:“他肯回来吗?”
小桃哽咽着道:“我去向他认错,跪着也把他求回来。”
江姥姥摇摇头:“孩子,别做那些傻事,就算他回来,你们之间也完了,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破镜可以重圆。断钗可以再续,只有勉强结合的婚姻。就像是一盏常用的瓷碗,打破了就无法再补完整了。”
李益觉得这位老妇人的见解十分透辟,所用的比喻也再恰当也没有了。小桃却不相信地道:“姥姥!这八个月来,我没有一件失德的事,就为了今天说错了一句话,允明会不要我了?他是那样绝情的人吗?”
江姥姥道:“他是个规规矩矩,至情至义的人,所以他才不会回头了,如果他写的是一纸休书,倒还可以挽回,因为他只是对你的德行不满,可是他写的是他儿子的易姓契帖,那表示他已横定了心绝不回头了。”
小桃悲苦地道:“我就是说了一句……”
江姥姥沉声道:“那一句最不可原谅,那表示你心里始终有这个念头,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这句话不是临时冲口而出的,如果你没有这种念头,根本就不可能会说出这句话。人从来不会说我要吃屎,却会骂人家是吃屎长大的,因为人从来也没有那个念头过,小桃!你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姥姥有没有冤枉你?”
小桃低下了头,江姥姥又道:“你再想小玉对十郎是怎么样态度,同时再想想,允明以前是否喝醉过,他是个很有节制的人,最近却常常喝酒,你坐褥还没有满月,他却经常迟归,我问过他的同僚了,人家告诉我,他在班房里替别人缮写未了的案首,为的是躲避你。”
小桃哭着道:“我做了些什么呢?”
江姥姥道:“你什么都做,就是没有做一个好妻子,成婚不到一年,丈夫就不想回家,小桃,我不忍心说你,因为你太有把握了。”
小桃又开始饮泣着,江姥姥声音有点哽咽:“十郎!我没有一点怪允明的意思,只是对他非常抱歉,过了年,请你向他要一张退婚书,说这是我的意思。”
小桃哭叫道:“我不要,我不要。”
江姥姥反手一掌掴上去,厉声道:“小桃,我真后悔以前没有好好地打过你,才把你纵容成这样子,这一切后果,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你怨得了谁?”
小桃低头不语,江姥姥又道:“小时候我是怎么教你的,我为什么不让你到左邻右舍去走动,就是怕你染上那些长安妇人家的习惯,成了婚之后,我以为你识得好歹了。因此你跟允明衙门里一些同僚的家眷来往,我也不大管你,可是你学会了什么?学会了牙尖利嘴,学会了用手段来管丈夫,两三个月前,我就看出你们之间的不对了,允明回到家里,成了个没锯口的葫芦,一声都不发,你就应该注意了,可是你还以为是自己的成功了。”
小桃终于又哭出了声,江姥姥又厉声道:“耿家娘子费尽心力给你找了个乡下孩子来做帮手,你不要,嫌人家蠢,你想在平康里给允明找个人,这不是为了允明,而是为了表示你的贤慧,好在同僚间夸耀;允明主管司书时,你背地里受了人家的关说,接受了罪家的馈赠……”
小桃低着头,道:“我事先调查得很清楚,也问过他,他原来就准备为那些人开脱的,我这才答应了下来。”
江姥姥道:“不错,你知道允明是不会受赂枉法的,所以才接受一定办得通的案子,但这些钱仍是丧天害理,愚民无知,只希望能早点开脱,倾家来洗脱自己的冤枉,不知那些在中间转手的人对罪家狮子大开口,分润给你的不过是一点零碎。你以为是件好事,帮了人家忙,却不知道人家在背后里如何咒你。”
李益一惊道:“小桃!你怎么会做这种事?”
小桃哭着道:“我根本不晓得。”
李益叹道:“你太胡涂了,刑部那些牛鬼蛇神,岂是沾得的,平地三尺浪,一点芝麻的小事,到了他们嘴里,就会渲染成杀头充军的大罪,允明知不知道?”
小桃低头道:“他不知道我收了礼。”
李益道:“那就更不应该了,你这样会连累他的。”
然后又长叹一声:“难怪今天允明在那儿牢骚满腹,却不肯说出原因,小桃,男人家的公事,你怎么可以插一脚进去,我也觉得奇怪,允明不是那种冷漠寡情的人,今天的行为尤其异常,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他一定是听到了风声,却又不能责怪你,因为他一直内疚他赚的钱太少,在这纸醉金迷的长安,不能让你过好日子。”
小桃愧疚地道:“十郎!求求你,去跟允明说,我知道错了,今后我一定改。”
李益轻叹道:“小桃!太迟了,允明那个人外柔内刚,他从不轻率决定一件事,决定了就很难改变。他责问你的时候,说了句这个家究竟是谁在作主,我感到很不解,他不是那种尖刻的人,而你的答覆更糟,你似乎认为理所当然要从他身上收回那些,这就使他觉得无可挽回了。”
小桃又哭叫道:“他如果不要我,我就死给他看!”
李益神色一怔:“小桃,千万不要用这个手段来威胁男人,那会使事情更难挽回,允明不是那种用死可以威胁的人,你实在学得太坏了。”
词色之间,他没有掩藏自己的不满。江姥姥冷冷地道:“小桃,你看见了,一个泼妇的作为是没有人会同情的。十郎!就这样说了。过了年,你叫允明把孩子抱去,我把这儿的房子折了价,带小桃回岭南去。”
李益道:“那倒不必,事情还可挽回的,你们还是在这儿住着,小桃好好地收收心,规规矩矩地重新学学做人,先拿出事实证明了悔过,我再去劝劝允明……”
江姥姥却决然地道:“不!不必了!我没有把小桃教好,这是我的错!但小桃是我的孙女儿,我也不能叫她太受委屈,趁着她还年轻,委曲求全,即使允明回头了,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感情,生活在一起也是痛苦!终身的事是不能勉强的。”
李益不禁默然。他开始对这个老妇人起了相当的敬意,她是非分明,并不讳言自己的错误,但也有着相当的自尊。不冀求怜悯,不强求同情。
江姥姥又道:“小桃,姥姥并不想拆散你们,是你自己做错了,不!是我错了,错在对人家太了解,对自己的孙女儿反而了解不够,你是怎么样的人,就该找怎么样的对象,强逼羊上树,对大家都没好处,这是为你好!”
小桃俯下了头,江姥姥又道:“你们成婚快八个月了,你自己也明白,是否你们一切都很合适,都很相宜?”
小桃没有再说话,可见他们夫妇之间,并不是情投意合,最主要的还是思想上的差距与性格上的差异。
江姥姥一笑道:“允明是个可敬佩的好青年。他的气节品德没有话说,但是太刻板,跟你并不适合,他的书读得太多,你懂得又太少,闺房之间毫无乐趣,他处处将就你,这是很可感的,但他不会为你而改变,这样勉强下去,使大家都痛苦,又是何苦呢?”
脸又转向了李益:“十郎!允明把孩子给我们,是他很大的牺牲,但他这样做我并不感激,小桃总不能带了这个孩子再嫁到人家去,虽然孩子姓江,小桃也不能带了个姓江的孩子再嫁!所以,孩子还是请他带去,请他在退婚书上写得好听一点,我就很知情了。”
李益想想道:“好吧!姥姥坚持如此,我觉得也不错,姥姥如果要带小桃回岭南再嫁,我可以替允明作主,连退婚书都不必写了,权当没有结过这门亲,好在他们成婚时也没有惊动过多少人,我可以保证允明将来不会耍无赖,吵到岭南去。”江姥姥道:“话虽如此说,总要他有句话!”
李益道:“我会的!我会叫他把话交代得明明白白。”
江姥姥苦笑道:“那就全仗十郎了,夜已深,小玉一定等得很急了,我也不留你多坐了。”
这是逐客的表示,李益自然明白,立刻告辞出来,在门口恰好遇上黄衫客,两人结伴取道回家。
长安是京师重地,晚上是实行宵禁的,但也只是做做样子,因为长安市上的特种阶级太多,国学生,世家子弟,都是公然夜行,一袭儒服在身,足以通行无阻,最多上来问一声,也无非是讨几个酒钱而已。
李益是懂得这一套的,见人不待开口,就是一把钱塞过去,笑一笑,连话都不必说。
黄衫客已经知道了江姥姥的决定,他在崔允明的口中,也问出了决绝的原因,果然对小桃的私下受贿是最主要的原因,再见到李益打发巡夜公人之举,不禁叹道:“长安居,大不易,这是个钱的世界,像老弟那种人,根本就不该住在这个地方。”
两人回到家里,谈起崔允明与小桃的事,大家也是唏嘘不已,黄衫客与贾仙儿是练过武功的,一夜未眠不当回事,但李益却有了倦意,跟小玉回房休息了。
可是,回到房里以后,李益见小玉居然精神奕奕,忍不住问道:“你不累?”
小玉笑道:“我在贾大姊那儿睡了一会儿,正因为有了小桃的先例,我可不敢作贱自己来作为管男人的手段。”
李益叹了口气道:“谁都没想到小桃会是这样的人。”
小玉道:“是的,以前见到她的时候,多活泼可爱,怎么一下子会变得这么泼辣不懂事了。”
李益笑道:“那倒不然,她原来就不懂事,只是不敢发作而已,等她生了儿子后,自以为功劳大了,才无所忌惮地发出来。”
霍小玉道:“但是也不应该对你失礼,无论如何,你总是个客人!”
李益道:“就是我去坏了,她是独占欲很强的人,而允明却比较听我的话,那是她很不高兴的原因。”
“你劝允明的话都是为他好。”
“她以为给允明的安排比我更好,允明内迁度支,她作了很多建议,但允明一直说要等我回来跟我商量,当时她就很不高兴,说允明离了我就不能做人。”
“这是谁告诉你的?”
“十一娘,她劝我少管允明家的事,大概早就看出他们夫妇问的不协调了。”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鲍姨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人。”
“本来就是,所以我认为你对她太苛刻。”
霍小玉苦笑道:“她不希望你插足别人的家务,但对我们的事又太关心了,关心得过了份。”
“那是因为她觉得对你有责任,因为你太善良,太纯真,太没有机心,她怕你会吃亏!”
“善良纯真的人一定会吃亏的吗?”
李益摇摇头道:“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谁也不忍心来伤害你,可是十一娘看不透这一点,她处的那个环境太坏,她眼中男人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只有欺负与被欺两种。”
“她认为你是会欺负人的那一种?”
“至少我不是会受人欺负的那一种,因此她对你不免要关心一点,处处要为你打算。”
“但是打算得过头了,替我们作主当起家来了,尤其是为我那场病,她那种花费法,我最不能原谅她,她知不知道我们这笔钱来得很难?”
“不知道,因为她自己赚钱很容易,她知道惟是有办法的人,赚钱也很容易,事实上这笔钱赚得也不难。”
“我们几乎为此赔上了性命。”
李益笑了:“她从没有见过那种场合,不会了解的。”
霍小玉道:“所以我才觉得她多事,如果她拿自己的钱来这么花法,我当然很感激她………”
“假如她有钱,她会舍得的,她把你当作了自己的女儿一样,但她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笔钱,是为她儿子谋求功名的,她苦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个希望。”
“那她就不该慷他人之概!”
李益笑了一笑:“小玉!她只是一个稍微精明一点的女人,热诚、豁达,有这些优点已经很不错了,你不能希望她是个圣人,她有两碗饭,可以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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