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浣纱道:“那又该是怎么个敬顺呢?”
霍小玉笑道:“敬顺是发之于内而形之以言行。不拂逆所事的心意,使自己去迎合对方的喜爱,避免他的憎恶,自然就会家室和美了。”
“那我们做女人的不是太委屈了吗?”
“傻丫头,这是相互得益的,看起来是受点委屈,其实却不是这么回事,记得我们以前那头哈叭狗儿吗?它见了谁都是摇尾巴亲热,谁都喜欢它,见了都想抱抱它;看后园的大黄狗见人就叫吠,每天用条子栓着,谁遇上了都想捡瑰石头打它一下,柔顺与刚强的差别就在于此,柔顺者又何尝受到委屈了呢?”
浣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却听见有人在鼓掌叫道:“说得妙!说得妙,小玉,你再多研究几条出来,我给你找人刊刻了,称为霍大家新女箴,一定可以流传万世……”
李益随声踱进门来,霍小玉和浣纱都不禁羞红了脸。
李益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听你们的谈话,车子在门口等候多时了,我进来催驾,不想却正听到小玉在大发妙论……”
小玉赶紧摇着手急道:“罢了、罢了,不必再往下讲,我们早已收恰好了。这就出门吧。”
李益看霍小玉,确是美得令人怜爱,笑着搀了她,由浣纱陪伴着,到门口跨上车,缓缓向郊外行去。
得得轻蹄和着辘辘的车声,迎着秋高气爽。
李益带着一对锦装的丽人,卷起了车帘,让初秋的清风吹进车里,也让霍小玉的美色展示出来,好与来往于途中的长安仕女们一较颜色。
他的脸上还是充满着得意之情的,在十里春风的帝都,他已经算是个闻人。而且是相当知名的闻人。
以前,他也不算是个寂寂无闻的人,他的文才,他的诗才,已经在长安的交际酬酢中流传了,但是没有现在的轰动,鱼朝恩的被诛已过去半年,这是长安人事兴废的一件大事,而李益就参予其中。
经过半年多的折腾,被隐藏的秘密,终于慢慢地流传出来了。其中大部份自然是出之于郭家守将之口。
他们都是新起的权贵,也都是少壮派的军人,由于郭王的两个少主郭威与郭勇入领神策禁军,他们自然也跟着过去,担任了主帅以次的各级将校,这是武将的一贯传统,百夫长以上的各标营统领,莫不由亲兵司任,以期能达到上下一体灵活运用的效果,而禁军是保卫帝都,维护天威的基本武力,也是皇帝统镇天下的倚仗,自然更重视这个传统,才能成为皇帝最得力,最忠贞的武力。
禁军的意义就是帝力的代名词,他们是全国最精良的部队,享受着最优渥的待遇。
鱼朝恩就是握有了禁军,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现在这一股雄厚的实方被皇帝收回来了!郭氏的忠贞是皇帝所深知的,所以才让郭氏兄弟掌领禁军。
而禁军又是长安市上最具权威的人物。
郭府的家将对贾仙儿与黄衫客仍是相当崇拜的,因此当时诛杀鱼朝恩的真相也在私底下里流传出来,他们的用意只是在替贾仙儿与黄衫客夫妇辩解其忠,连带着自然也要提到李益的名字。这对李益是有帮助的。
虽然因为鱼朝恩仇党的复起使李益受到挫折,但大家在明白了真象后,饮水思源,对李益还是感激的。
有人是因为沉冤昭雪,对李益更感激。
有人因为他已简在帝心,目前是因为牵连着那些江湖游侠与皇帝间的隔阂未消,才未能因而功受邀赏,但过些日子,等证明那些江湖人确无异图时,皇帝就会想到李益的好处,而特加恩赏的。
何况根据郭府家将的传言,皇帝很激赏李益的才情,在事前就声明过。要他经过一番历练后才付与重寄。所以没有在此刻予以封赏,这一番话对李益的关系很大,有人曾经数度上表,劾奏在清除鱼党时,把李益跟那些江湖人列进去,但每次都被皇帝亲自勾掉了,他们先前不明白,听见传言后才知道了真相,自然也不再有人去碰软钉子了。
所以在车水马龙,赴往郊外的道上,大家对李盆十分客气尊敬。不管是识与不识的,看见了李益都是亲自致候问讯一番。
他们乘坐的虽然只是一辆雇来的民车,但许多有秩品的官员也都吩咐御者让出道来,拱手请他们先行。
这种礼遇的情况,使得饱受冷落的李益又意气飞扬了起来。
霍小玉在他的身边倚偎看,看见这情形,心情也很兴奋,她似乎又感觉到在元夜灯市上饱受注意称羡的滋味了,而且更有过之。
那一次是沾了汾阳王府的光,借着郭家的尊荣,毕竟还是空虚的,可是今天……
今天他们谁的光都不沾,完全是实实在在,凭自己得来的风光,因此也更值得骄傲了。
霍小玉低声道:“十郎,虽然你没有因功而邀赏,可是却赢得了这些人的尊敬与感激,也算是值得了!”
李益只淡淡一笑,他知道大家之所以对他的如此客气、尊敬,绝不是为了感激,或许有一两个人是真正受过鱼朝恩陷害的,才会对自己感激。
大部份的人还是为了势利,为了那些传说中他占了很重要的地位。为了郭,秦两府的世子跟他还十分熟络,为了两大豪族门下的人对他还十分恭敬,为了一连几次都没能告倒自己,对他的行情又作了新的估计。
可是看见霍小玉这么兴奋,他也不忍心点破而扫兴,只有默默地笑着。
好赶热闹的长安人,什么都是一窝蜂的,因此,今天的大雁塔地出奇的热闹,歇满了来参观的游李益对于这种场合一向就不太感兴趣的,这可以说他性情孤僻,对于美好的事物,他的占有欲很强,最好是一人独享。否则就邀上三五知己来共享,叫他挤在人堆里凑热闹,他就意兴索然了。
因此他们没有往塔上挤,由浣纱提着食盒,他们只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享受一番宁静。
但是这一个希望也落了空,在周围的林子里竟是挤满了野宴的人,三五成群,只要找到一点空旷的地方,就摆了下来,有的是自备的酒菜,边酌边谈,意兴遄飞,有的竟是带了生肉来,在地下插了铁架,拾了些枯枝,燃上了火烤肉吃。香气四溢,猜拳行令,把一块清净之地,变得跟酒市一般地热闹。
李益一边走着找地方,一边道:“该死!该死!这些人简直忘记是做什么来的了!该打下地狱才对。”
霍小玉笑道:“十郎!你这话就太不公平了!我们自己又是干什么来的呢?若是怪他们玷辱了佛门净地,我们的食盒里带的也不是素菜!”
李益想想也就笑了,他只是因为找不到地方摆下食盒,所以才怪别人种种不对,其实别人做的那些事,也正是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他轻吐了一口气道:“我们往里多走几步,我倒不信人间无净土,非要找块清净的地方!”
可是李益的话并没有说对,他们走出了林子,仍是没找到一块安静的地方,最多只是人少一点,但还不够清静,霍小玉却用手指着林外那一片碧绿道:“这是什么?”
李益笑道:“你连高梁田都没见过?”
霍小玉道:“我怎么见得到呢,我以为高梁都是一粒粒的!”
这正是高梁粟实之际,丈高的杆子,紫色的穗苗,苍绿的叶子,金黄色的禾杆,形成一片美丽的图画。
李益哈哈一笑道:“终于找到了,我们索性到高梁田里去,铺下毯子,既清静,又别致。”
霍小玉道:“这就是高梁地呀?”
李益笑道:“你以为是什么?”
霍小玉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还以为是芦苇呢?”
李益笑道:“你怎么会缠到那上面去了,现在是初秋,还没有到芦花白头之时呢,何况芦苇也没有红穗的呀!”
霍小玉道:“怎么没有,去年我们到江南时,看见两峰青纱,抽着赤红的穗子,我还特别问了一声,船家告诉我说是芦花,还有句儿歌叫甚么八月芦粟红似火……”
李益听了沉思片刻才道:“到底是芦花还是芦粟?”
“难道还有两种东西不成?”
李益道:“当然有,江南产芦粟,形状倒是有点像高梁,就跟你目前所见的差不多。不过那粟实是不能吃的。”
“不能吃,庄稼人种了干吗?”
“做糖,芦粟的茎多汁而味甜,就像甘蔗一般,乡下人种了待其将熟之际,收割下来,榨出来熬糖,人家告诉你的一定是芦粟,你听成芦花了。”
霍小玉红了脸道:“想不到稼穑之间,还有信么多的学问,叫我这足不出门的人。那里知道得许多呢!”
李益笑道:“你已经算不错了,有的男人连禾苗与韭蒜都不分,这种人放出去做官,如何能解得民生疾苦?”
霍小玉指着一笼青纱道:“这是高梁还是芦粟呢?”
李益道:“是高梁,中原一带,气候乾旱,芦粟是无法生长的,南人不识高梁,曾经也闹出了一个笑话。”
霍小玉忙问道:“怎么样的笑话?”
李益笑道:“去年的时候,有个同年的江南进士,出身农家,学问经济都还不错!大家一起上郊外去踏青,就在高梁田附近,苦渴无茶,他为了卖弄,采了一枝高梁给大家解渴,还极口推荐说这东西是如何的好,他在小时候,经常以芦粟为食,味道如何甘美,结果他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半天都没有一点汁水,妙在他不承认自己的陋闻,还怪北地的水土不好,芦粟都没有汁水。”
霍小玉笑道:“难道没有人告诉他吗?”
李益道:“怎么没有,可是他不相信,还满口说他家有芦田百亩,终岁就食于斯还会不认识吗?结果还是我把他给说服了。”
“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北地的农人都是吃饱饭没事做了,所以特选了这种没有什么水的芦粟来种,引起了一阵哄笑,他才没话了。”
霍小玉轻轻一笑:“十郎!你就是这个脾气不好,总是说话不肯留人余地,当面要揭人的短。”
李益默然片刻才道:“是的!我也知道我的毛病,可是我就是无法忍受那些不学无术的人信口雌黄,很多人都说我恃才傲物,语多诮刻,我也懒得置辩,有才可恃才能傲物,至少我不是信口雌黄,无的放矢。”
霍小玉想想才道:“十郎,我知道你才识学问都很高,但是如能收敛一点,对你只有好处!”
李益微笑道:“我晓得这一年多的居长安,已经把我磨掉了不少锐气,学得圆通多了,对于有些人狗屁不通的谬论,我多少已能忍受,只是对另外一些人,我实在不能看着他们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狂态,像那个把高梁当芦粟的家伙,是可忍熟不可忍!”
霍小玉叹了口气,她也知道李益是稍微改变了一点,对于地位比他高,辈份比他尊,以及能影响他的人,他的确已经没有从前的狂态,但是对同侪的诗酒之交,或是一些后进未达的儒生,李益的讥评仍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当然,李益所讲的话都是对的,所以被讽的人都无以为辩,忍气吞声,真正谦怀若谷的人,会虚心谢教,但是这种恂厚的君子又有多少呢?大部份的人被他驳得面红耳赤,不是负气而走,就是讪然而退,文人相轻,自古皆然,这些人对李益的批评也不会好到那里去的。
因此,李益的文名与才名满长安,口碑却是毁誉参半,霍小玉在崔允明的口中,已不止一次听到这些消息。
但是她更明白,正面的规劝是没有用的,因此笑了笑,眼珠一转以婉转的口气道:“十郎!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学问,但我认为有句话是很不错的,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敝,必有一得,你自己总有出错的时候到时候,人加诸于你,你又何以堪?”
李益笑道:“我会虚心受教的。”
这句话说来都很容易,困难是实行的时候,霍小玉不想抬这个杠,笑笑道:“以那位误高梁为芦粟的先生而言,他并没有错到那里,因为他以前没见到过高梁,而两者又十分相似,蜀犬吠日,虽然开了个笑话,但你也不是毫无所得,否则你就不会知道有芦粟此物,在中原是见不到那东西的。”
李益道:“这倒是实话,如果没有那回事,今天你那句芦粟红似火的歌谣就把我考倒了,我没有见过,就不敢说江南的芦花没有红的,可是有的人所犯的错,实在莫名其妙,那又能有何所得呢?”
“至少可以警诫你自己不犯同样的错!”
李益一笑道:“那就是成了孟子所谓的德之贼,谓之乡愿了,是非必须分明……”
霍小玉道:“这不是要你是非不分,而是稍积口德,别人有错的时候,用最柔婉的方法告诉他,不用讥嘲的语气,我相信效果大得多,而且也会树友多,树敌少,一时口舌之快,往往会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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