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李适用力地擦擦眼睛,眼睛只是粉荷芬芳翠叶摇姿,好像先前那番歌舞,完全没有发生过。
他忍不住向李益问道:“十郎!这究竟是真还是假的?我简直难以相信。”
李益一笑道:“所谓仙家妙法,就是以真作幻,变幻为真,殿下当它是真,它就是真的,当它是幻,它也就是幻的,真与幻在一念之间。”
李适道:“十郎,你别对我说这些玄理,我们都是俗人,一定要问个究竟。”
李益笑道:“殿下如果要常享神仙之乐,最好就此打住,一切作幻境看,如果知究竟,臣自然遵命,把那些仙姬召来陪饮。”
李适道:“能召得来吗?”
李益笑道:“园林亭池俱为殿下所有,即使真是水仙借居,对居停主人也当一诣以谢。”
说着拿起金锣再度敲击道:“殿下召见水仙荷神!”
莲丛分推,一片以荷叶为毡的平台徐徐由水面上移过来,平台上站着五、六个丽人,仍然是先前舞姬的打扮,那一对蛮奴则各捧了一片金盘,平台来到船前停住。
居中的那个丽人弯腰为礼,轻启樱唇,娇媚地道:“为妾贱辰,有劳殿下暨各位住客光降,感宠无名,敬以新藕嫩莲及自酿莲浆,为殿下及诸君子寿。”
李益含笑起立,把那些丽人一个个扶到船上,两个蛮奴也跟着上来。
那五名丽人,各自含笑为礼,然后分别告罪,坐在每人的身边,手中擎着一具莲蓬,莲蓬的中间已剜空了,壳中盛着翠绿的酒浆,成了一口莲盅。
每口莲盅中插着一枝洗得很乾净,切得很整齐的莲茎,双手捧着,送到每人的面前。
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只好看着李益,李益含笑以口就茎一吸,把莲盅中的酒液吮吸入口。
于是另外四人也都照着做了。李适叫道:“妙!妙极了,这是什么酒,入口清香!醇香甜洌。”
他身旁的丽人笑道:“殿下忘了,这是今春从江南进来的竹叶青,殿下昨天还喝过的。”
李适想了一下道:“味道有点像,只是今天喝来更为清凉香醇,比平时好得多了。”
丽人一笑道:“那是李公子吩咐调理的。”
李适忙道:“十郎,你是怎么调理的?”
李益微笑道:“臣去岁曾作江南行,见他们把竹叶青浸在井中凉透了再取饮,别具风味,乃仿效一为,至于清香,那是沾了莲锤荷管的气息,说开来也平常。”
李适又吸了一口道:“好极了,那些管酒的监司说什么竹叶青宜热饮,该叫他尝尝这个酒味。”
李益忙笑道:“司酒监熟知酒性,说的话自然有道理,竹叶青性醇而味甘,烫热了喝不伤身子,有多少量到时自知,像这样的饮法不过是个新鲜而已,却不足为法的,因为凉酒滑喉而易过量,一醉起来,等酒发两三天都不能恢复。”
李适笑道:“人生难得几次高兴,就醉他个两三天又待何妨?”
李益忙命那些姬人剥了新鲜的莲子,以及切好鲜嫩的藕片进上来,笑道:“殿下还是先用些藕片醒酒吧!酒中之趣,虽宜醉中得之,但仙饮之趣,却宜醒中得之,如果酩酊醉卧,这些玉骨冰肌的水仙花神,岂不是虚来人间?”
李适揽住那宫姬的纤腰笑道:“十郎,你别以为我醉了,我还清醒得很,这不是善弄笛的曹欢儿吗?老远看去倒有点仙意,这一靠近,我就全认出来了。”
李益笑道:“臣原是劝殿下不必认真的,虚实幻真,原只在方寸之间,凡事都要往深处看就没意思了,彭祖寿八百,可算是长的了,而今又安在?”
这时候说出这番话来,是有点煞风景,但李适倒是听懂了,笑了一笑道:“说得好,十郎,你是怕我醉,你放心好了,我不会醉的,现在我正是该谨慎言行的时候,不能让人说闲话,所以我很少出去,最多是把他们邀到府里来聚聚,以后倒是希望你常来,为我们创些新花样。”
李益道:“这个臣不敢奉召,今天是为了殿下高兴,臣才绞尽脑汁以助兴,臣愿肝脑涂地以报殿下,但不是用在此一途上。”
一番话把秦朗与郭家弟兄们也提醒了。秦朗道:“十郎的话很对,他不是佞弄之臣,殿下该重视的是位的经世之才,而且像今夜的这种宴乐,臣等也以为适可而止,不宜过频,圣上命臣等常侍殿下原是为匡辅殿下熟悉理国之道的,如果臣等祗事俸殿下游乐,则臣等罪深矣!”
李适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有顾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自从被父王正式宣册为东宫后,我就没过个一天自在的日子,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得进宫去省诣一番,父王稍微有点伤风头痛我就得衣不解带,跟御医在一起。倒是我那些弟弟们轻松多了!”
秦朗看看李益,示意他说两句话,李益却感到很为难,他知道这时李适正是牢骚满腹的时候,进忠言,一定是吃力不讨好,顺着他的心意说讨好的话,传出去关系就大了,任何人参上一本,安上个佞语导储君于不正当的罪名,杀头都有份的。因此祗有道:“殿下现在辛苦一点,却是为日后立万年之基,算来是值得的。”
李适笑道:“这笔帐又是怎么算的?”
李益道:“人君牧天下之民,为君则教化万民,现在殿下以仁孝为百官所推崇,以身示范,晓示天下,则万民从之,使万民都知道尊亲孝长之道。则日后临朝视事,就省了很多力气,所谓拔忠臣于孝子之门,只要把这一点做好了,自然海清河晏,开万世太平之基。”
李适笑了起来道:“那有这么简单的!”
李益道:“道理是不会错的,能考事其亲者,无不忠其君,故圣人立教,首重孝道,其实宫中侍奉的人多得很,何必一定要殿下去亲侍汤药呢?而宫中自有御医,也用不到殿下日夜随侍,但这正是一个宣示教化的机会,汤药煎好了,由殿下接来递一下而己,即使不经这一道手,也没有人敢侮慢圣上的,可是殿下转递一下,那意义就大了,因为殿下为万民所寄,万民所范。殿下轻轻一举手,胜过千万言训诲之词,所以廷律要求殿下如此,正是为宣立教化之所本,如果人君自己都不注重的事,又安能使万民为之所尊呢?”
李适点点头道:“不错!我到今天才算明白那些繁文缛节的道理了,以前我是真烦,父王不爽,我自然是关心的,可是并不需要我整天钉在那里呀,视脉的是御医,煎药有宫女,我对本草本不懂,每张方子必须要我看过,药煎好了,一定要我先尝一口递上去,那对父王的病有什么帮助呢?但就是没人告诉我是做给百姓看的;很多事都是如此,每个人都告诉我要怎么做,却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说了,也是结结巴巴,讲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秦朗笑道:“那些宫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怎么讲得清楚?在没听十郎解释前,我同样也不明白,看来我们是要跟十郎多亲近。”
李适道:“十郎,明天我就向父王保奏,荐你到东宫来侍读,你意下如何?”
李益忙道:“殿下!这可使不得,东宫侍读是少师少保,位列九卿,都走由朝中年高德劭的重臣担任,臣年岁太轻,实非所宜”“可是你比那些老古板通达多了,他们只会背死书,一天到晚诗云子曰,听得我直想打瞌睡。”
李益笑道:“那正是他们的慎重处,东宫侍读太子,少师少保是直接负责殿下言行的官员,如果他们乱出主意,随便说话,只要一个不对。就是杀头充军的罪,臣德望不足,不敢受命。”
郭威也道:“十郎不能干这个,因为十郎跟那些人合不来,如果殿下不听十郎的话,十郎去了也没意思,如果殿下跟十郎太接近了,必遭此辈之嫉忌,目前这些人在圣上面前都说得了话。也是他们对十郎的不满最多,家祖父就跟他们为十郎的事吵过很多次了。殿下真要器重十郎,倒是不必强求十郎在身边,而且他们也一定会阻挠的。”
李适愤然道:“这实在太岂有此理,我喜欢的事不能做,我看中的人又不能用,我这堂堂东宫太子,竟要受他们的摆布!”
李益听了郭威的话,才知道在朝中是那些人反对他了,心里不禁半喜半忧。
忧的是这些人朋结为党,势力很大,自己因为言语不慎,在酬酢聚会时,对他们的批评很诮刻,不意一时的口舌之快,却惹起了这么多的麻烦,想来殊为不值。
这些人是得罪定了,但也有可喜之处,那就是自己已经在储君的心中留下了好印象,而看李适的心中,似乎也很讨厌那些人,则将来登基后,那些元老显然都将失势,该是少壮派抬头之时了。
因为李适很显然是个好动喜事的年轻人,与那些老古板们格格不合,将来当权的也必定是郭威,秦朗等自己私交很好的人,未来的锦绣可期。
但是眼前却以远游为佳,如果跟太子走得太勤了,不特没有好处,反而会招那些当势者之忌。
秦朗是世袭的国公,郭家兄弟中,也一定有一个会继汾阳王爵,以立长之统,自然是郭勇的承继成分较多,但郭威也不会置于闲散,即使不为晋新爵,也必定会寄以重职。他们的底子厚,现在就掌率禁军,没人能动摇得他们了,自己却没有这个后台,犯不着为自己添麻烦的。
眼前,代宗皇帝春秋虽不高,却体弱多病,早已有逊位之意。新君继统不过是几年的事,最聪明的举措,莫过于安份地守几年。好在这一代诸王子俱皆平平,李适既册为东宫储君,在众兄弟中还算是较为有出息的一个,又得这些世家军功子弟的拥戴,继统之事,不会再有纷争。
再者,看李适的意思,似乎对自己十分激赏,只要留在长安,一定会常蒙召见的,走动得勤快则招忌致尤,拒召又会引起东宫的不快,倒是设法避一避的好。
李益的头脑很冷静,看事也很深远。如果是个热衷进取的人。一定不愿意放弃这个争取宠信的机会,但李益却深深地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居然想躲开了。
他在告辞时,郭威陪他走了,他们兄弟二人与秦朗同领禁军,倒是相处得很融洽,合作无间,兄长跟秦朗在陪太子,他这个老弟只好多多辛苦一点。
因为率领禁军不仅是操演训练,还要担任宫门皇室的侍卫勤务,虽然有家将部属代为处理一些事务。可是总还要个人坐镇,以便处置一些突发的事项,或是临时奉急旨,宣召一些大臣入宫议事,如系一品以上的要臣,多半是由他们自己去宣召的,所以他们也很忙。
李益告辞,他也跟着一起走了。李适对李益相当敬重。送他到苑门才握手告别。
两人走在路上,郭威笑道:“十郎,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份才华,今夜的一场水仙之饮,殿下激赏得了不得,立刻就把侍宴的官人召来,问你安排的内情,我有点不懂,那些宫姬们如何能在水面踏波而行的,她们如果是像贾大姊那样身负奇技,倒也可说,可是她们并没有练过武呀!”
李益笑道:“她们都踩着荷叶呀!”
“那也载不起一个人,何况荷叶不推自行,彷佛是有仙法似的,你真会法术吗?”
李益笑道:“小郭,你也说这种话未免太没见地了,府第中常有胡人吞刀吐火为戏以为幻术,难道你也认为他们会法术不成?”
“那当然不会,吞刀是练成的,吐火则是口含烈酒,引火而燃,但与你所导的踏波不同。”
“没什么不同,关键就在荷叶上,我选的荷叶特别大。”
“再大也浮载不了一个人的体重。”
“但可以挡住一个在下面的人。”
郭威恍然地叫了起来:“原来是有人在底下托着走!真亏你想得出来的,可是那些人在水中能闭这么久的气吗?”
“不必闭很久,他们口中含着芦管,穿破荷叶。伸出水面透气,我在江南回长安时坐了贾大姊的船,一切船上的水手们告诉我的,那些水上健儿们终年在江河中打滚,自有很多特殊的水上技能。”
“十郎!别人听过那些异闻后,当作野老怪谈,你却能辗转运用,处处留心,这就是顶了不起的学问了,殿下要你到东宫侍读,实在是很不错的,你能在殿下身边,对他一定有很大的好处。十郎,如果你有这个意思,我可以会同家兄跟秦朗,在圣上面前力奏……”
李益忙道:“本来倒无不可,现在却万万便不得,因为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地方错?”
“错在今夜我自作聪明所安排的水仙之饮。”
“那没什么,私下逢场作戏而已,东宫府里的事不会传出去的。”
李益道:“问题是在殿下身上,他对我的需要并不是我的才华;而在我的会玩,因此我如果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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