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






    她的躯体再度随着她的意念瞬移,她的手指在瞬间就接触到了那颗头颅——鲛人深兰色的长发拂在她手上,然而碧色的眼睛阖起了,绝美的脸上有某种已经凝定的从容淡然。白璎看着这一颗被斩下的头颅,忽然所有意识都变得空白——这样熟悉的脸、有着世间无双的绝美光辉,然而脸上最后一刻的表情却是如此陌生。

    只是一瞬间、便已如此?

    “你回不到他那里。”“哪怕只有一线之隔。”

    恍惚间,片刻前白薇皇后的话回响起来,那样不经心的短语,如今听来却是惊雷。

    “苏摩!苏摩!”她将他的头颅捧在手中,不敢相信地低语,连身边那些金光已经再度活动和凝聚都没有感觉——不是说只要不想死便不会死么?为何只是短短一瞬,便成了这样?是因为穿越地狱之门已经透支了所有力量、所以一进来就被疯狂的龙神所杀?

    这里,原来便是路的终点?

    她凝望着那张从少女时期就无比熟悉的面庞,忽然间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苏摩!”

    “快躲!”暗夜里有火光闪现,耳边却是听到又一声厉喝,“呆着干什么?”

    苏摩的声音?!白璎看着手中那颗头颅,然而被斩下的头颅毫无表情。她惊在当地,怔怔看着手心里的头颅,根本不顾黑暗里迎面扑来的熊熊烈火。

    “白璎,快躲!”苏摩再度厉喝,声音已经焦急万分,“龙发狂了!”

    然而她站在原地捧着头颅,四顾,居然没有来得及转身。龙在呼啸,扭转巨大的躯体撞击着禁锢它的空间,吐出红莲烈火,转瞬将闯入白衣女子吞没。

    “白璎!”暗夜里,苏摩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疯了?快躲!”

    然而声音未落,白衣沐火而出,似有巨大的力量笼罩着,竟是毫无损伤。白璎站在虚空里,手捧那颗头颅、看了又看,脸色渐渐又变得悲戚起来。是苏摩……死去了的,还在继续和她说话、提醒她小心?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暗夜里,忽然有风掠过,一只手猛然拉住她扯向一边。

    龙狂怒的火焰从身侧喷过,她直冲出去、跌倒在坚硬冰冷的鳞片上。

    “苏摩?”借着火光,她终于看到了暗夜里身侧的鲛人,瞬间不可思议地惊呼出来,“你——你——活着?!”

    “哼。”好容易将她拉回,立刻又将手按在了龙颈下的逆鳞上,尽力平息着龙神的疯狂怒意。傀儡师只是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不知她在说一些什么。

    “你活着?”龙喷出的火已经熄灭,白璎还是不敢相信地低呼。

    在黑暗中,一只手急切地触到了他的手和脸:“你……你活着?”

    “我还不至于被这条发疯的蠢龙弄死。”双手都按在怒龙片片竖起的逆鳞上,平息着巨龙的愤怒,然而看到自己的“龙珠”被外人夺走,这条巨龙更加疯狂起来。傀儡师下意识的侧头躲开她的手,冷冷催促:“你拿了蛟龙的什么东西?快扔回去!”

    白璎没有回答,只是急切地沿着他的手臂摸索。直到摸到了右手上那枚连着引线的指环,刹那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真实性,白衣女子陡然喜极而泣。

    “怎么了?”被她这样的举止震惊,进来后一直在和怒龙搏斗的苏摩停下了手。

    为什么哭呢?即使那一日在神殿顶上,她都没有哭过吧?

    “那这又是谁?”火光明灭中,白璎霍然将怀中抱着的那颗头颅捧起,直递到他面前,“这又是……又是谁?”

    苏摩忽然惊住。

    宛如面前陡然出现了一面镜子,他在镜中照见了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发色,在这个诡异的封印里,他居然看到了自己被斩下的头颅。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那一颗头颅,久久注视,恍如做梦:“这、这是……”

    有一个名字……那个名字!仿佛已经在舌尖上打滚,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是纯煌。”

    忽然间,有人替他回答了,平静而深沉:“这是纯煌的头颅。”

    “纯煌?”白璎茫然地反问,“是谁?”

    “六千年前的先代海皇。”那个声音回答着,“我和琅械摹餐呐笥选!?br />
    “白薇皇后!”苏摩在那一瞬间闪电般抬头,碧色的眼里有闪电般的冷光,直视着黑夜,“谁在说话?是白薇皇后?”

    然而,抬首之间、他只看到一双漂浮的眼睛。

    然而,抬首之间、他只看到一双漂浮的眼睛。

    恍如无穷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平静、柔和而又广博,仰望之心便会不自禁地生出敬畏和爱戴。那条巨大的龙还在咆哮,张开口吐出火焰,然而那双眼睛只是一转,看着洪荒中的神兽,微笑:“龙,是我来了。”

    只是看得一眼,这个充满愤怒和躁动的空间就忽然平静下来了。

    所有怒张的鳞片缓缓闭合,磨爪咬牙的咆哮消失,火焰和怒意在一瞬间泯灭,暗夜里的密闭空间中,巨大的神兽陡然反常地安静下来。漆黑中燃起两轮明月般的光,从半空里俯视着虚空中的几个人——那是龙的眼睛,从金索上方看下来。

    “六千年。”白薇皇后仿如看着老友,又转瞬看了苏摩和白璎一眼,不知是什么神色,轻轻叹息,“我就在与你一线之隔的地方。今日,终于算是冲破了结界。”

    白璎忽觉手中一空,那颗头颅凭空飘起,转瞬已和白薇皇后面面相对。那双眼睛静静凝视着死去的人,忽然开口:

    “纯煌,你可安息——剩下的事,我自当全部担待。”

    暗夜里,忽然有白光如烈火燃起,照彻虚空。白薇皇后的眼睛缓缓阖起。

    只是一瞬、那颗头颅便在光影中消失。

    四、海国

    念力之火在虚空中燃起。

    苏摩和白璎都来不及反应,转瞬就看到海皇之首没入了火中。而如珍宝般守卫着纯煌的蛟龙、居然没有丝毫阻拦,就这样在半空中静默地注视,巨大的双目犹如明月皎洁。

    那一瞬间,他们看见银白色的火中飞散出无数幻象——

    一片一片、仿佛是破碎的梦和记忆,从这颗死去几千年的头颅中散逸,然后在火光中消散湮灭,直至无痕。

    一切只是一瞬,然而苏摩和白璎都是灵力超人,幻象消失的再快、也一一收入眼底。

    那个瞬间、两人忽然都静默下去。

    那已被斩下数千年的头颅里,保存着的、是那样的记忆?

    历经千年,丝毫不曾枯萎和退色,依然栩栩如生,宛如昨日。

    ——那样蓝的海,那样蓝的天,美丽得不真实。波光在头顶荡漾,眼前是无穷无尽的五彩鱼类,结队成群的优雅游弋而过,红色的珊瑚林立,海带随着潜流起伏悠扬。

    那样美的记忆……和她少女时期想象中的海国、一模一样。

    “苏摩…那是、那是你的故乡?”白璎叹息般地低语,问身边的傀儡师。

    然而那个一出生就在奴隶市场的鲛人没有回答,仰望虚空的眼睛里,有茫然的碧色。他什么都没有看见过……他们是被奴役中出生的一代。那么多年了,他的双脚、从未踏上过故土,他的眼睛,也从未看到过故乡的碧海和蓝天。

    “是吧。”终于,苏摩回答了一句,茫然地看着转瞬消失的幻象。

    碧海,蓝天,银沙,鲛绡明珠,采珠的鲛人少女,吞云吐雾的蛟龙,贴着水面飞翔的海鸟,在月下歌唱的鲛人,一年一度的海市,远洋的巨舟船队,船头远眺的红衣女船长……应该也是经历海天裂变的一代,然而这个先代海皇的记忆,留下的居然都是这样美丽如画,没有丝毫的阴暗或者仇恨。

    那个叫做纯煌的海皇,是和他正好相反的两个人么?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两人都从一闪即逝的记忆碎片里、看到了熟悉的脸。

    ——那是白薇皇后。

    那样的年轻,不过十四五岁。明朗,高爽而亮丽,如一株秀丽的白蔷薇。

    帆已经扬起了,龙在天空盘旋着鼓起风。风向北吹,吹向远方的云荒大陆。大红斗篷的白衣少女站在木兰巨舟的船头,恋恋不舍地挥手,大声说着什么。站在她身侧的,是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携着一柄样式奇异的剑——奇怪的是看不清脸。

    “我会回来找你!”

    在那个记忆碎片湮灭后,他们才从她的口型中隐约猜出了那句话。

    不知多少年前,未谙世事的少女在离开碧落海时、曾对着鲛人皇子那样许诺;而之后呢?谁都知道便是乱离、便是战争,便是两个民族之间的征服与被征服——最后云荒一统,海国覆灭,白薇成为云荒历史记载中第一位皇后,和星尊帝一起并称“双圣”。

    史籍记载,她死于三十四岁那年的深秋。至死,再也没能回到那片大海。

    而在太初五年之后,那片海上漂浮满了尸体,也已经成为死海。

    “鲛人是不信轮回的……”将头颅焚烧的一瞬,那双眼睛是一直闭着的,没有看。然而声音却悠远:“纯煌在六千年前就化成了海上的云,回归故土——可笑琅廊还思伤八械牧α浚耐仿土褚黄鸱庥 !?br />
    在火光消失,一切恢复空白后,白薇皇后的眼睛睁开了,带着苦笑。

    “皇后……真岚给我看过本纪的第十二章……”白璎忽然不知说什么好,“可是,可是,你很早就认识鲛人?你早年曾生活在碧落海?这些……都没有写。”

    白薇皇后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史记?不过是一面镜子罢了……镜像中是否真实,又有谁知道?只怕照镜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模样罢。”

    “就像、每次回想起那时琅难樱叶技负醪幌嘈抛约旱募且洹!?br />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宛如乱世里陡然升起的一对星辰、璀璨夺目。

    然而,那之前、没有人知道他们那般强大的力量从何而来;那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尸骸归于何方。

    史籍中关于这一对伟大帝后的记载甚多,然而每次他们的名字都是和重大的历史转变一起出现,其中、关于他们个人的描述,却是极少极少。

    “帝与后幼时相戏,互许婚姻。帝尝谓后曰:“若得此天下,当以阿薇为妇,共享之。’”

    ——《往世录·星尊帝本纪·卷一》

    他们幼年相识于动荡不安的云荒大陆,肩并着肩长大,彼此形影不离。她是白族人,更是南方望海郡中三大船王世家的么女,深得宠爱,自幼随父亲来往于七海诸国,十几岁已能指挥一支庞大的船队;而他,则是他们家族请来的星象师的弟子,给白家观测天文、占卜航期已有数十年。

    传说开始之前,他们本皆平凡。

    她虽出身富贵、但全家族亦在战乱中如履薄冰。几个兄长或在战乱中被杀、或在出海中遇难失踪,人丁寥落。她小小年纪便懂事,开始帮着父辈分担家族事务;他没有父母,不知身世,只跟着年老的师父漂流在云荒,以星象占卜为生,困顿潦倒。习剑术,研天象,刚毅沉默,有的往往是空负大志的寂寥眼神。

    相识之初是如何,早已无人知晓。

    但从八岁初识到三十四岁死去,一生中,她离开他的时间最长没有超过十天。

    唯独一次、是因了她出海前往羽民国,遇到海啸,在海外漂流了半年。

    那一次,从未出海过的少年星象师不顾一切地找遍了四海,最后在南方极遥远的碧落海璇玑群岛上找到了失落的少女。那一瞬他歃血为誓、再也不会让她离开一步——那之后,他们果然谁也不曾再离开过谁,一直到死。

    当时,空桑六部各自为王、相互之间征战不休,哀鸿遍野。而一直蛰伏在西方广漠的冰族趁机复出,想夺回大陆的控制权——一时间,整个大陆烽烟四起。

    她几个兄长被征入伍,先后死于战乱,其中二哥更是卷入了党派之争、不但身死,更差点株连全族。亏了父亲用巨款各方打点,才渡过一劫。那之后,白家举家从叶城迁往望海郡,远离云荒的政治漩涡,也立下了“不许干政”的严厉家训。

    他志在天下,不甘困于玑衡算筹之间做个星象师,也不甘入赘白家做一个商人,便要在这群雄逐鹿的云荒中拔剑而起;她也不是普通女子,游历中结识了诸多英雄豪杰、学来了一身本领,眼见云荒生灵涂炭,亦立下愿来,要尽一己之力、平息战乱,靖平故园。

    在全家族的反对中,他不退半步,亦不解释。到得最后、是她逆了慈父、勾了族谱上的名字,一剑截了长发改做男子装束,毅然和他携剑出门,投身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