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
家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母亲终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防备起来,不允许清格勒再接触他。然而他剧烈的反对,甚至威胁说如果不让哥哥来陪他、他就要绝食。母亲只能应允,叮嘱他千万不要吃任何不是经由她手递上来的东西。
他听从了,然而心里却是不相信的。
然而终于有一日,半睡半醒的他、看到了哥哥偷偷往自己的水杯里投放毒药。
那一刻,他没有坐起,没有喝破,甚至没有睁开半眯的眼睛。
然而无法控制的泪水泄露了孩子的心情。清格勒在退出之前骤然看到弟弟眼角的泪水,大惊失色。生怕事情暴露、立刻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把那杯水倒入了火炉的灰里,搅了搅,让这罪证瞬间消失。第二日,他照旧要清格勒来城堡里陪他——
在孩子的心里,对孤独的恐惧、竟然远胜过背叛和死亡。
那件事后,哥哥再也没有接近过他,连和他说话、都仿佛避嫌似地隔着三丈的距离。似乎是为了给弟弟排遣寂寞、清格勒开始鼓弄一些花草,镜廊下从此花木扶疏,鸟雀宛转。在那些花盛开的时候,哥哥会搬几盆给他赏玩。
那一年,那颗藤萝开的红花真好看——他至今记得自己看到那奇特的如人眼一样的花瓣时,有多么的惊喜,然后搬入了自己房内。然而没有人认得、那是赤水中最可怕的幽灵红藫和沙漠里红棘花嫁接后的产物——花谢后,会将孢子散布在空气中。
那是一种慢性的毒。呼吸着这样的空气,十一岁的他全身骨肉慢慢僵硬,几近石像——然而在身体慢慢石化死去的时候,脑子却是分外的清醒。他终于知道、他的哥哥早已死去,外面那个急切期待着他死去的清格勒,已经是欲望的奴隶。
所有的族人都云集在门外,给他准备好了天葬的仪式。只等他的最后一次心跳中断、便要让巫师持着金刀肢解他的躯体,将血肉内脏一块块抛给萨朗鹰啄食——那些飞翔在天宇的白鹰,将会把亡者的灵魂带到天上。
母亲抱着幼子哭泣,父亲则发誓要找出凶手。其余七个妈妈带了各自的儿子坐在毡毯上,虽然裹着白袍、脸上涂了白玺土,却依掩饰不住心底里的喜悦:按照族里规矩,世子一旦夭折、那么剩下的所有兄长都有成为继承人的可能。
只有钩心斗角和窃窃私语,除了血肉相联的父母,谁又真心为这个孩子的早夭痛心?
没有人注意到石像的眼角,缓缓滑落了一滴泪水。
是哥哥,是哥哥,是哥哥!……他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然而无法开口。他想寻找清格勒,想看着他的眼睛、看看里面究竟会有何种表情。然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
他并不热爱生命,也不希望生存。
他一直不曾告诉清格勒:多年来这种幽闭隔绝的人生、他早已厌弃——如果哥哥觉得他的存在阻挡了自己的路,如果觉得没有这个弟弟他将会活的更好,那末,只要告诉他,他便会以不给任何人带来麻烦的方式自觉离开这个人世。
然而,哥哥始终不能坦率地说出真实的想法,只用阴暗的手法来计算着他的性命。
而比攫去他生命更残酷的、是让孩子亲眼看到了偶像轰然的倒塌。
那一次,若不是父亲动用了魂引、开口向幽凰求援,他如今已变成白骨一堆。
得知鸟灵出手救了弟弟一命,清格勒生怕弟弟这一次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不想坐以待毙,惶急之下偷偷拿走了族中另一件神物“黄泉谱”,带着自己的亲信连夜远走高飞。
那时候,清格勒十六岁,他十一岁。
他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唯一的胞兄。
后来,那批跟随清格勒逃离帕孟高原的盗宝者陆续返回,从那些劫后余生的汉子嘴里听说、清格勒为了获得巨宝铤而走险,想靠着能识别一切底下迷宫的黄泉谱,闯入空桑第一帝王的寝陵。结果在一个可怕的密室内中了机关,被困死在里面,再也无法返回。
“自作自受,自作自受。”在听到儿子噩耗的时候,父亲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泪光。
母亲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不可终止——自从得知毒杀幼子的凶手竟是自己另一个儿子时开始,母亲一直绷紧的神经骤然崩溃,从此神智再也无法清晰,变成了一个疯子。
然而,让全族欣慰的是、死里逃生之后,那个自闭沉默的孩子一夜之间变得坚强起来,抛弃了少时所有的脆弱、忧郁和还乡,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领袖。
强势、聪明、缜密而又冷酷,让所有盗宝者为之臣服。
“你还要去救回清格勒么?”五年后,鸟灵幽凰冷笑着问。
“不。”他回答,平静从容,“只是要拿回那张黄泉谱而已。”
鸟灵微微愣了一下,在夜色火光中看着这个少年。
“没有黄泉谱,我无法正式继承卡洛蒙家族,”少年音格尔脸色沉静,“父亲去世后,各房一起刁难。说按祖宗规矩、没有掌握两大神器的世子,不能成为族长。”
“哦……”幽凰若有所思的看着音格尔,微微扑了一下翅膀,“那你,一个人去?”
“不。”音格尔摇了摇头,“这次行动,我早已安排好——这一批和我一起来的人虽然全灭了,但前面两批的人应该已经抵达王陵之下等我了。所以,我现在受了伤,只求你带我飞跃苍梧之渊、去王陵入口处和他们汇合。”
“原来不是个傻子。”幽凰忽地笑了起来,邪异,“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去把那张黄泉谱拿回来呢?”
音格尔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鸟灵,是无法接触那件神物的吧?”
能显示一切底下迷宫平面图的黄泉谱,和能指引一切灵魂所在的魂引一样,具有让九冥之下一切阴灵恐惧的力量,百年来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传家至宝,靠着这两样东西纵横地底,成为盗墓者中无冕之王。
既便是比鸟灵修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这两件神器。何况是幽凰。
幽凰类似女童的脸上有恼怒的神情,却没有发作,扑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声如风卷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轻松抓住了音格尔的腰,放到旁边鸟灵罗罗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鸟灵怯生生的看着远方,道。
幽凰展翅飞起,掠上高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忽地脸色变了,低呼:“是苏摩?”
六、龙战于野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耳畔有钢铁木材断裂的声音,刺耳地穿破风隼的护壁,仿佛一颗巨大的钉子瞬间钉入。
“渝!小心!”飞廉失惊,顾不得颠簸的风隼已让人无法站立,瞬间扑过去,想击碎外面那支断裂后倒刺而入的铁条——然而急速旋转着下坠的风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松开壁上的护具,身形就踉跄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声闷闷的钝响,那根铁条从风隼头部刺入,刺穿了鲛人傀儡的腹部,将娇小的鲛人钉死在操纵席上。
“渝!”飞廉脱口惊呼,然而渝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用尽全力地转过舵,将失控坠落的风隼拉起。精确的操控下,风隼在瞬间几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来,避开了如雷霆扫到的一击。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还是舔到了这架风隼,烈焰映红了夜空,那一瞬间风隼表面的软银都开始融化,整个舱房就如沸腾的温泉。
“大家小心,抓紧护具!抓紧护具不要松手!”在天地逆转的那一瞬间、飞廉对着背后机舱里的下属大声提醒。然而,一轮急遽的旋转过后,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在方才那一轮生死擦边的交战中,同机的所有战士都已然从这个风隼上消失——不是负伤后从机中坠落,就是被穿破舱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龙吐出的烈焰和带起的狂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帝国战士就好像纸折的人一样,轻飘飘坠落、燃烧。
甚至连一声惨呼都来不及发出。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连十巫那样的长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惧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命他沿路追杀空桑人一行直到烛阴郡境内,然后将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为平地。带了自己下属的玄天部,执行完这个命令后,回头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战云——先前,他以为那只是巫抵大人为迎接自投罗网的空桑人布下的阵势。
他虽然年轻,但出生以来就每日在见识的门阀权谋斗争却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局势:巫抵大人,分明是想借着他来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后等其进入九嶷后自己再来一网打尽!
追回空桑至宝皇天,那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十巫如何会甘心将其落入外人手中?
贵族出身的少将微微苦笑起来,眼角却带着无奈和无所谓。为了避免让巫抵以为自己抢功,他干脆不再继续追击搜索,命令下属们在烛阴郡附近回翔,自顾自地观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变天部。
然而,变起仓卒之间——
他看到有什么巨大的金光从苍梧之渊飞腾而起,在瞬间直抵九天!
虽然那边有巫抵大人带了比翼鸟压阵,整整一支变天部依然在他来得及赶回之前覆灭。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沧流至今以来穷尽心力研究的机械力之极限——几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一切灭为齑粉!在虚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样的颠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金光,隐约认出那是一条巨大的龙。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书阁里偷偷阅览过的前朝文献,想起了和此地相关的一个远古传说——
龙神!那是六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镇在苍梧之渊的龙神?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飞廉在颠簸的风隼中极力稳住身形,死死注视着夜空中那庞大到只能看清一鳞半爪的巨龙,手指扣住了风隼上尚自未曾发射的破天箭的机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稳住风隼!左转,将右翼拉起来!”
渝一边咳着血、一边却面无表情地听从了主人的指令,极其艰难地将即将四分五裂的风隼勉强拉起——又是一个大幅度的回旋,机舱里已经能听得见外围的材料在撞击和高温下喀喇的碎裂声。
鲛人用尽了全力将破碎的风隼拉起,直冲云霄而去。
在逆转而起的瞬间,飞廉看到无数流星如银河划落,又如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他知道、那是他带来的玄天部军团,也在那种可怖的力量下纷纷溃败。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和这种远古洪荒的力量对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鸟呢?一边将濒临碎裂的风隼拉起,他一边急速地巡视。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逃罢。”心底里有个声音开口,“逃罢……你还能做什么呢?螳臂当车啊。”
连巫抵大人都敌不过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挡?趁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全身而退——失机的罪自有巫抵担了去大半,他一个下属少将,倒不会怎么受上头责难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两个字,无数温暖的、苍凉的、旖旎的、蕴集的思念和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葳蕤就要开了,等你回来、正好一起看。”一个笑语在耳畔盈盈。
多么美丽的生命啊。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湮没了他的意识。温文蕴集的贵公子在漫天战云中长长叹了口气,心中对于帝都美丽繁华的眷恋越来越浓。
“渝!转头!转头向南!”下意识地,他回头遥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个娇小的鲛人傀儡、他的新搭档,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断裂的铁条钉在座位上,用尽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将风隼拉起,避过巨龙的致命一击后,便已经死去。然而临死的鲛人傀儡将纤细的手臂从舵下穿过,握住控制架上的铁条,双臂交错、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这个鲛人虽然死去,可风隼却一直往上冲去,未曾显现丝毫颓势。
“渝……渝!”飞廉只觉心里一震、热血直冲上来,心里悲痛莫名。
这些傀儡……这些被奴役着的、操纵着的鲛人,没有思想,不会反抗,有的、只是对于主人的绝对服从和爱护,至死不渝。那种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爱情更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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