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
暮色已经越来越浓了,一行人也快到了山脚,底下的村落房屋历历可见,炊烟萦绕,阡陌纵横,看上去颇为繁华。
“山下便是敝乡——”杨公泉立住脚,站在山道上指着山下,介绍,“是泽之国十二郡之一,因为这里靠着天阙,泽之国先民最早从中州来的时候,都说是桃花源到了,于是这里故老相传,就叫桃源郡了。”
茅江枫长长舒了口气,和江楚佩都面有喜色,相对微笑。
“喏,那家没冒烟的破房子就是寒舍。”杨公泉苦着脸,指点着某处,“家里老婆子一定又是没米下锅了……我这次白跑了一趟天阙,也没带回什么可以吃的。只怕除了留宿各位,都没法待客了,先告个惭愧。”
慕容修看着杨公泉面有菜色,衣衫褴褛,想了想,从背篓中拿出一枝瑶草来,放到他手心:“杨兄不必烦恼,待下了山,拿这株瑶草去卖了,也好将就过日子。”
一枝瑶草足以买得良田美宅,杨公泉大喜,连忙一把攥住了,连连道谢不迭,竟连腿上也不觉得疼了。
“我也要!”那笙一边看得心动,大叫,而那一对书生小姐只是远远看着,目露羡慕之色,但读书人毕竟自矜,并未开口。
慕容修沉吟了一下,走过去将方才给杨公泉治伤留下的半枝瑶草递给茅江枫,拱手:“虽素昧平生,但和这位兄台毕竟一路同行——小可手无缚鸡之力,奈何看江小姐横遭不幸,于心有愧。分别在即、些微薄物兄台也好留作纪念。”
茅江枫把瑶草拿在手里,知道此物的珍贵,心知对方是出于怜悯自己两人不幸,心中登时狷介之气涌起便想谢绝。但转念一想前途茫茫,身无长物去到云荒终究不好,便不由不低头受了,也拱手回礼:“如此,多谢慕容兄大礼,此恩此德,没齿不忘。”
“我呢!我呢!”看到慕容修拿出瑶草分赠左右,那笙越发心痒,伸出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然而慕容修只是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那笙姑娘,女仙托付在下沿路照看你,你衣食起居自然不必担心,又何必索要瑶草呢?”
那笙皱眉,不服:“我只是好奇要拿来看看嘛,小气。”
慕容修没去看她,只是低头看着她包扎得严实的手,笑笑:“或者,姑娘如果愿意拿手上的东西跟我换,那也是可以的。”
那笙看到他温厚然而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包裹好的右手,猛然烫着般跳了开去,红了脸:“什么、什么嘛……发臭的绷带你也要啊?真奇怪。”
慕容修笑笑,不再多话,继续赶路。
再走了一程,旁边杨公泉猛然惊呼起来:“快看!怎么回事?这些人都死了!”
一行人闻声过去,看到杨公泉正在山道边翻看几具新死的尸体——黯淡的斜阳下,只见那几个人也是中州打扮,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堆叠在一起,血流满地。
然而,令人惊讶的是、那些人致命的原因,却不是刚才沿路上看见的凶禽猛兽所为——身上的断箭、遍布的刀痕,显然是被人屠杀。
这里离山下已经很近了,难道又有强盗出没?
正在想的时候,山下草丛忽然分开,几十张劲弩从草叶间露出,瞄准了这一行人。
杨公泉看到那些弓箭手一色青白间杂的羽衣,认得那是泽之国官衙中行走的侍卫队,连忙挥手大叫:“官爷莫射!官爷莫射!这些都是中州来的,不是强盗歹人!”
“就是要杀中州来的。”带头的侍卫一听,反而冷哼一声,用力一挥手,“今早总督大人接到圣城传谕:凡是今日从天阙东来的人、统统杀无赦!”
声音一落,劲弩呼啸而来,一行人连忙躲避,往后逃去。江楚佩脚小走不动,跌倒在山路上,茅江枫想拉她、但是劲弩如雨般落下来,他忙不迭缩手躲避,跑了开去。
“小心!”看到那些箭往江楚佩那边射去,那笙来不及想就跳了过去,根本也不知道该如何招架,她把心一横张开手拦在前面,闭上眼睛,迅速默念——戒指啊戒指,如果你真有用就显灵吧!
呼啸声,破空声。她紧闭眼睛不敢睁开,只管对着江楚佩大叫:“快跑!快跑!”
“快跑!”忽然间,耳边反而有人对她大吼,一把拉住她的领子往后便扯。
那笙睁开眼睛,看见那些射来的箭全部已经跌落在她身前、形成黑黑的一堆,而山道上那群泽之国的侍卫已经跳出草丛、拿着刀剑追杀了上来,已经到了十丈之内。
“快跑!”慕容修上来一把拉住她用力往回拖,对着发呆的她大喊。
“哎呀!”那笙吓了一跳,连忙转过身,抓着慕容修的手臂、跌跌撞撞狂奔。
※ ※ ※ ※ ※
夜色笼罩了云荒大地,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轻轻覆盖上了明净光滑的镜湖。雾气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似乎在云荒大陆中心拉开了庞大的纱幕。
雾气烟水中,影影绰绰,无数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经脱出了轨道,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然而昭明星却出现在云荒上空,白色而无芒,宛如飘忽的白灵。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样不祥的战星,它所出现一宿的相应分野、必将会兴起战争。
夜幕下,同时默默仰望那一颗战星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 ※ ※ ※ ※
“哎,汀,你看——”某处天空下,一个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风,阻挡入夜的寒气,望着天空、招呼旁边汲水过来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经脱离了流程、现在昭明也冒出来了……这个国家看来是免不了大乱一场了。”
“对主人来说,无论这个天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水蓝色头发的少女提着水笑吟吟地过来了,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皮袋,“主人反正只要有酒喝、有钱赌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还说没有酒了?”接过皮袋晃了晃,听到里面的声音,黑衣男子大笑起来,看着水蓝色长发的娇小少女,“汀,你这个小骗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馋了。”那个叫做“汀”的少女开始借着火光准备晚饭,把鲜鱼剖开放在火上烤着,撅起了嘴,“但是,我说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给汀看看么?”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么?”仰头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皱眉,“小家伙,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样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鲛人当奴隶的家伙!”
汀用汲来的清水洗着木薯和野菜,抬头对着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主人不是那种家伙,汀才会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连串的“主人”弄得头晕,黑衣男子明知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汀,只好拿起皮袋来闷头喝了一大口,却发现里面的酒只剩下几滴了,于是更感觉郁闷,用力把皮袋远远扔开,嘟哝:“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约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听说那里有家如意赌坊,里面老板娘酿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别引馋虫了,吃鱼吧。”听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烤好的鱼递到他手里,然后又低下头去削块茎的皮,洗野菜的叶子。
黑衣人拿着用树叶包好的鱼,却没有吃,只是借着泯灭的火光看一边辛勤劳作的少女。
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作为鲛人的她还像个孩子。身材很娇小,手和脚踝都很纤细,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着一头美丽的水蓝色长发。这种明显的特征、让云荒桑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这位少女的鲛人身份——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拦截住两个人,要求看起来落魄潦倒的他拿出这个鲛人的丹书、以证明他的确是她的拥有者。
这样的盘查全部都以他拉着汀逃之夭夭,背后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终。
“汀。”看着她,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询问地转过头来时,他叹了口气,“跟着我太辛苦了,经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时不时还要遇到决战的对手不知道死在哪里……可不是女孩子该受的——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书我早烧掉了,你是自由的了。”
“主人,看来你又喝得糊涂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将一大片烂菜叶子丢到他脸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马道上谁拖你回来?我不在、你难道天天吃生鱼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输光了谁去赎你?”
“呃?”居然没能避开,烂菜叶子啪的一声拍到黑衣人脸上。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几个“我不在”会如何收场,他讷讷半天,终于抓抓头发笑了起来。为缓解尴尬,他捏住菜茎把贴在脸上的菜叶子扯开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红芥!”汀没好气翻翻眼睛,“连这些都分不清,看还不饿死你!”
晚饭终于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边,用树叶包着野菜饭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许久,看着旷野上显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开口道:“主人,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个人’。”
“嗯,”显然知道少女想见的是谁,黑衣人微微皱眉,“但是你真的相信那个传言吗?”
汀转过了头,很认真地看着主人,点头:“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海皇终究会回来——复国军里其他姐妹兄弟们都说、近日鲛人的英雄就要返回云荒了!他已经和复国军的左权使预先通知了他的到来。”
“你们传言里的那个救世英雄……是叫苏摩吧?”黑衣人看着星空淡然摇头,他年纪看起来在三十左右,眼睛很深很邃,笑起来的时候有风霜的痕迹,冷笑,“那家伙算什么英雄了——如果不是他、白璎怎么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该!报应呢,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汀冷笑起来,那个笑容让她本来明亮纯真的脸忽然冷酷起来,“我们鲛人卑贱、不是人是畜生——但是这样说来空桑人的太子妃不是更贱?”
“住口!”黑衣人猛然截口大喝,沉下了脸。
然而正在说的畅快的汀没有听从,继续刻毒地宣泄:“海皇回来了,龙神一定会被放出。等我们鲛人重新称霸了海上,就把所有人统统杀——”
“啪”,黑衣人眉间怒气闪现,不等她说完,一扬手将汀打倒在地,怒斥,“你知道你现在说话象什么?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兽没区别了!”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愣了一下、忽然哭了起来,抱住他的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忘了白璎郡主是主人的师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我只想杀光那些禽兽!”
“汀……”黑衣人叹了口气,低下头抚摩她的长发,将她扶起,看着她,沉声问,“你想杀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吗?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着,半晌讷讷,“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杀过很多人、也养过鲛人奴隶。”他的目光深远起来,微微叹息,“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汀,你还太小,不了解这个世间的复杂纷繁——但是,既然你跟着我走遍云荒,希望你能从中学到让你成长的东西,让你的心能容下黑夜与白昼。”
“嗯。”汀用力点头,“主人,我会好好学的,你千万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小家伙,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里能跟得上我啊?——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眼泪都一大把了。我们走到中州去的旅费都够了呐。”
他抹着汀的脸,为她擦去泪水,然后展开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泪滴状的明珠奕奕生辉。鲛人织水成绡,坠泪成珠,那就是被称为“鲛人泪”的明珠——陆上之人对珍宝无止境的贪婪,也是鲛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猎、蓄养为奴的重要原因。
汀连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寻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顿了许久,黑衣人声音忽然黯然下去,看着星光下天尽头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头就眼一闭跳了下去。想想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吧!——刚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我一瞬间忽然想把所有鲛人统统杀光!”
“主人。”听到那样充满杀气的话,汀有些畏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问,“你、你也曾那么憎恨过鲛人吗?那么……那么为什么圣城空桑人被激怒、要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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