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系列
百年后,成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毕竟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听到那样的回答,头颅脸上忽然有了个长舒一口气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着的平静笑意撤掉了,换了一个倦极而欣慰的笑,断臂抬起,轻轻覆上白璎戴着后土神戒的手:“很幸运,还有你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说这种话……活脱脱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来结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璎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蓝白塔上接受皇家礼节训导时、听过女官讲述《六合书·往世录》里面关于空桑开国帝王和皇后的传说——
“时沧海横流,帝与后起于寒微,并肩开拓天下。白薇皇后为人刚毅,常分麾左右、佐帝定天下。六合归一、毗陵王朝兴,帝携后同登天极殿,分掌云荒,后有兄二人,皆为王为将,一时权倾天下。帝尝私语后曰:“与汝并肩于乱世,幸甚。’”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日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震铄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世代空桑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那样的传说,是空桑皇室代代流传、为历代皇后典范的摹本。
当年自己才十五岁,在远离所有人的万丈绝顶上,面对不可知未来。一直到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才有了一丝希翼——原来,空桑还有过这样美满的皇室婚姻。然而少女不曾想过,如今已非千年前开国岁月,在那样承平安逸的盛世里,在每一次联姻都成为权力构成变动契机的时候,被无法反抗地推到一起后、历代有多少骄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娇弱尊贵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能够有半分情谊?
就像她和真岚,刚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没料到,生死转换,天崩地裂,到最后仿佛历史重演,只剩得他们两人不得不相依为命并肩面对所有厄运。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象他们那样!”
神思被那一句话触动,忽然间就如飘风般飞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唤回的是真岚沉声的一句话,竟仿佛触动了痛处、带着十分得火气。白璎一怔,低头看真岚。忽然看到他平日里从容开朗的眉宇间、居然带了深深的恐惧和憎恶,一把抓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我俩绝对、绝对不可能象他们的!”
被那样激烈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一惊,随即苦笑:“是了……我怎么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辅佐大帝开创帝国,而我、拥有‘护’之力量的后土却扔下国家不管不顾,让冰族趁机攻入……亡国罪人,怎么和皇后比。”
“……”再一次听到太子妃这样自责的话,真岚忽然沉默,眉间神色却颇为奇怪,仿佛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许久,只是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自责,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后土’它其实并不……”
话音到此中止,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打断了伉俪间的低语——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还好么?你出什么事了?”光线微弱的房间里,随着脆响扑过来一个黑黑的影子。那笙跑了进来,急切间被地上杂物一绊,便向着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觉手臂一紧,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经被人拉住——那只拉住她的苍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摸一样的戒指奕奕生辉。她惊喜地抬起脸,便看到了白璎苍白秀丽的虚幻的脸,脱口欢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没事?吓了我一跳呢,苏摩那家伙胡说你快要死了,得把这只皇天带给你治伤,害我一路跑进来就怕来不及!”
“苏摩……”听到那个名字,白璎不置可否的笑笑,拉着那笙站了起来,看着满身血污蓬头乱发的少女,叹息,“你吃大苦头了吧?都是我们空桑人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没有那只臭手帮我,我早就变成慕士塔格上面吃人的僵尸了……呃!”那笙一听到别人感激的话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分辩,然而说到最后眼前浮现当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全身发毛,吐舌头,“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啊!”
白璎看着她明亮的笑靥,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了紧对方的手。
从来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只求这一次,不要太过为难这个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没事吧?”感觉到了覆盖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颤抖,那笙诧然抬头,问,将手上的皇天抬起递过去,“苏摩说你要靠这个疗伤,是不是?这个能帮你什么吗?”
“谢谢。”白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
“苏摩和西京呢?”两个女子对话的间隙里,忽然间黑暗中一个声音发问。
“在外面呢。他让我一个人进来——在外头给西京大叔治伤。”那笙下意识地脱口回答,等说完了才看到问话的真岚,上下打量一番,吓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在?你、你的头和手一起来了?”
“嗯,嗯。一起来了。”听得那样奇怪的问候方式,真岚苦笑起来,抬起断手抓抓头发,含糊,“我来找白璎……顺便办点事。西京受伤了?”
“是啊,和沧流帝国那个少将打了一架,伤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忽然间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顿了顿,她带着哭腔开口,想去牵住了白璎的袖子,却抓了个空:“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沧流帝国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难过……”
“汀?”真岚尚未见过汀,但是白璎却记起了那个出去买酒的鲛人少女,诧然站起,脸色震惊,“汀死了?那师兄……天,我去得看看他。”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着那笙转身的时候,仿佛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头颅开口急唤,“带我去,我要见西京那小子!”
白璎闻声回头,看到真岚眼里的神色便不再多言,回过身利索的卷起斗篷打了个包,将断臂包好带上,却伸手将真岚的头颅抱起,拉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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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幻力连续给西京和炎汐愈合伤口,加上白日里和云焕的那一场激斗,站起身的刹那傀儡师用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压下了咽喉里涌起的血气。
毕竟是鲛人的身子,无论精神力有多强,这个身子却依然那样脆弱。
“少主?”一边的如意夫人连忙扶住他的肩膀,美艳的脸上满是长辈般的担忧——她方才抽身出去将有关复国军的一切资料转移,以免让征天军团找到反常迹象。然而等她回来,就看见整个南城成了修罗场。在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方圆三里内所有的房子、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牲畜全消灭了……那样的惨象,不啻于人间地狱。
沧流帝国!——在看到汀尸体的刹那,如意夫人咬破了嘴唇才忍住没有流泪。
连泽之国的百姓都这般屠戮,那么在那些冰族看来、鲛人更加等同于蝼蚁般的存在吧?千年来,他们一族从未停止过抗争,然而面临的压制和奴役却越来越残酷。
如意夫人暗自握紧了怀中的金牌——高舜昭总督赠与的双头金翅鸟令符贴着她的心口,仿佛昔日情人最后给予的温暖和照顾。握有这面象征属国最高权柄的令符,居于泽之国的她大约不会有安危之忧,生活安逸舒适、远远优越于所有同族。然而……她能看着其他族人不管么?可惜,以她的力量、即使拼出命来,又能对复国军有多大帮助。
想到这里,如意夫人转过头,看到了为炎汐疗伤完毕的苏摩正走入外面的夜幕。
“少主?你去哪里?”她忍不住唤了一声。苏摩头也不回,只是冷冷回答:“外边。”
“万一碰到泽之国的军队……”料想着桃源郡的官衙定会派人来清扫残局,如意夫人不禁担忧,想要劝阻这个我行我素的鲛人少主。
“去哪里都好,我在房里呆不下去。”傀儡师淡淡扔下一句,提着偶人,自顾自地离开了房间,走入夜幕。
如意夫人回过头去,看了看室内:那里,白璎正站在师兄面前殷殷问候,西京脸上有苍凉的笑意、却因为看到师妹平安无事而有些微的放心。另一边那笙拉住了本来要夺门而出的慕容修,好容易让他的情绪安定下来,又扑到了养伤的炎汐身边问长问短,毫不介意对方的尴尬。房里是一团死里逃生的狂喜气息,所有人都到了自己最关切的人身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欣慰表情。
——那样的一幕,才让少主呆不住么?
黑夜如同浓墨般裹住了傀儡师的身形,阿诺磕搭磕搭地跑着,仿佛在这样漆黑的夜色和如山的尸首中感到分外欢跃,回头对着如意夫人咧嘴一笑。
如意夫人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苏摩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间就有些恍惚。
她发现、在过了两百多年后,她已经再也不能了解这个她曾一手接生、并且带大的鲛人少主。那两百年流离中,苏摩少爷又经历过多少事……居然变成了如今那样。
而且苏诺、那个苏诺……居然长得这么大了。
她喃喃自语着,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不敢再想下去。
“苏诺怎么了?”在赌坊老板娘出神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背后女子清冷的问话。如意夫人诧然回头,就看见从房中走出的白衣女子。白璎眼里还带着哀戚,然而却离开了师兄的房间,走到了门旁,问。
“白璎郡主。”如意夫人回过头,对上了这个冥灵女子,陡然心里一阵复杂的绞动——这个女子……这个百年前从白塔上“堕天”的女子,那样微妙的身份和过往,总是让每个鲛人看到她时就有复杂的情绪。
“郡主不去陪西京大人么?”没有回答对方的提问,如意夫人微笑着岔开话题。
“去看过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第一次看见师兄那样难过。”白璎微微苦笑,摇了摇头,“留下真岚陪着他,两个大男人之间说话总比我自在些。”
“真岚?”听到这个名字,如意夫人脱口低低惊呼——空桑人的皇太子?他也来到了桃源郡?是为了被留住不能脱身的妻子而来么?
然而,说完了这些,白璎却没有放弃方才的问题,继续追问:“夫人,你刚才说苏诺长大了?——怎么回事?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略微解释么?”
“这……”如意夫人沉吟,许久只是道,“也好,其实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我觉得很奇怪,苏摩少爷这一次回来,似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他居然说苏诺是被空桑贵族害死的……”
“为什么?难道苏诺不是这样死的?”白璎诧然问。
“因为苏诺少爷根本没有活过!”如意夫人握紧了手,身子忽然一颤,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莫名的恐惧,“白璎郡主,你不知道当年苏摩少爷刚生下来的时候有多么古怪——他一生下来、背后就有一块巨大的黑斑,而且胸腹部有巨大的肿块,看上去非常可怕。所以在东市里关了四十几年,受尽凌辱苦楚,一直没有买主买他。”
“四十几年……”白璎喃喃重复,想象着鲛人婴儿被关在笼子里叫卖的情形,陡然身子也是一震。在伽蓝白塔顶上,第一次看到被牵上来玩傀儡戏的鲛人少年,她就猜测什么样的过往、才会让这个孩子有那般漠然的表情。然而,却是第一次得知他的身世。
原来,虽然百年前有惊天动地的往事,少年的他们却从未真正了解彼此。
“那时候我照顾着东市里那些待售的鲛人孩子,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最后却只能看着他们一个个被买走——你也知道,你们空桑贵族有的就是喜欢孩子。”如意夫人淡淡回顾着往事,用波澜不惊的语调,然而那样的陈述、却让身为空桑人的白璎羞愧难当,“可是苏摩少爷被关了四十几年,始终不能离开那个笼子。鲛人孩子的眼泪细小,做碎珠子也不值几个钱,如果不是货主看到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早就挖出他的眼睛做了凝碧珠了!”
“后来货主找了个大夫来,想治好苏摩少爷奇怪的病。那个大夫看了说,背后的黑斑是消不掉了,除非将整个后背的皮剥下来;但是胸腹中巨大的肿块,或许可以剖出来。”如意夫人看到白璎诧异的眼神,微微一笑,抬手做了一个“切开”的姿式,“货主同意冒险一试,于是大夫就拿刀子破开了苏摩少爷的胸腹,结果——”
说到这里,如意夫人身子依然不自禁地一颤,声音低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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