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嫡妻 作者:蔷薇晚(潇湘书院vip2013-11-19正文完结)






    光光是治愈她全身上下的冻伤,就要动不少心思,他将冬青连叶带枝地煮水,每日为女孩反复清洗冻伤处。

    为了便于诊治,她全身裸着,盖着一条大红色的花团锦被,给她揉搓冻伤处的时候,年轻郎中只能给她掀开被子。

    那一具孩子的单薄身躯,肌肤生的很白,白的像是不染尘埃的冰雪,脑后墨黑青丝留的很长,到了腰际,只可惜她全身受伤,长发不便打理,在那一夜就被师父擅自做主拿剪刀绞了头发,如今只到脖颈,发梢微微卷翘。

    他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满身血污,披头散发,一股子血腥的恶臭,像极了从乱葬岗尸体堆里拽出来的死尸。

    当他为她擦拭干净的那一瞬,他却当真傻了眼……她五官精致,俏眉长睫,粉雕玉琢,只可惜她始终闭着眼,像一尊没有表情的玉雕。

    第一回看诊,居然就要面对死亡。年轻郎中想到此处,又是重重叹了口气。将手中沾有冬青汁水的白布凑到她的脸上,轻柔擦拭她的额头,被师父这么一说,他当真觉得快要送她上路了。

    “哐当——”

    脚边的金盆被脚踢开,煮水打翻大半,这个动静落在过分安谧的屋内,更是振聋发聩。

    “怎么毛手毛脚的!”年长郎中不快抬头,低声训斥,顺着声响望过去,只见徒弟脚步虚浮,连连后退,右手指着床上,抖得厉害,活见鬼一样。

    “她……她在看我!”

    年轻郎中瞪大了眼,面色死白,已经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了。

    那闭眼一躺就是五天四夜的女娃,果真睁着盈盈大眼,两眼发直,年长郎中疾步走去,望入那双眼去,只是眼底孩童的清澈全然不见,只剩下一片肃杀墨黑的颜色。

    看得久了,更觉内心发毛,心中不太舒服。

    “许是回光返照,不过既然她开了眼,我们就再等等。”郎中猝然移开了视线,背转过身去,讪讪说了句,心中却揣摩为何一个年幼的孩子居然有这般可怕的眼神?料想她虽然醒来,但心智不曾恢复,但为何她的眼里像是涌动着刻骨的凄冷,铭心的仇恨?

    郎中没料到,当日轻描淡写说的这一等,就是一年。

    他们师徒两个依旧拿着看诊银两,每日都到院子照料这个女娃,最初一个月最是艰难,天寒地冻的隆冬,她常常需要侧卧着,只因心口那道伤由背后贯穿前身,这样一躺就是一两个时辰,即便年轻郎中不定时给她翻动身子,按揉穴道,依旧惊觉她手脚肌理变得僵硬麻木了。

    当然,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一个奇迹。

    但幼童的身体娇嫩而脆弱,胸前的伤好的极慢,一不小心就感染风寒咳嗽,她高温不退,烧得整日呢喃低语。

    “再这样下去,活下来也没意思,这儿怕是好不了了——”年长郎中指了指她的脑袋,摇了摇头,语气寥寥。

    无数个紧张的不眠夜晚熬过去之后,无数次以为要给她收尸她却还是能睁眼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的性情,实在坚韧。但高烧不退对于孩童而言,比身上硬伤更致命,即便最终退了温度,很有可能变成一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

    长得这么标致,性子这般坚强,但若成了傻女,岂不是比死更令人扼腕痛惜?

    年轻郎中仿佛没听到一般,依旧小心翼翼给她换了心口的药,伤疤被师父缝合了,虽然师父的手艺很精巧,但每次触碰到她的胸前,都还是会觉得那儿冷的惊人。

    就像是——有谁残忍地撕裂了她的身体,将体内的火热心脏挖了出来,以一团坚固的冰雪填补其中,丧失了人该有的温度。

    女童依旧怔怔睁着大眼,那双漆黑眸子里泛着幽幽辰光,身上脸上的冻伤有了好转的迹象,褪去一块块丑陋的红斑,终日不见阳光的她,在烛光下,更是白的近乎透明。

    他们终日谈论的主角是她,言辞之间总是消极无望,但她安静的仿佛是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虚无。

    “师父,她要能熬过多少个日子才是真的好了?”年轻郎中为她盖上锦被,站在床边,突地问了一句。

    他突然染上一抹痛彻心扉的无力和悲凉。

    就连照顾她的旁人,都觉得度日如年,这个不会哭泣不会喊痛的孩子,跟活死人一样无异毫无生机。他们迟早会失去耐心,也会失去希冀。但他不跟师父一样想,哪怕变成傻女,也要活着。

    “若能熬到百日后的暖春,说不定真能转好。”

    郎中面色漠然,意兴阑珊,别说熬过一百天,他看多活一日都难。

    年轻的男子满目哀悯,久久凝望着那宛若泥塑的女童,突地见到她眼中一抹莫名的流离婉转,让那死水般的大大眼睛,生出些许涟漪波澜,仿佛像是一把星光深埋水底。只是等他再细看,她的双目又归于往日木讷平静。

    她气若游丝,总是令人担心,何时一不留神,就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儿。

    三月清晨,天气转暖,冬日的萧索冷寂早已不复存在,一股清风从打开的木窗中吹来,吹动了她额头的碎发,拂动了那眼底的死寂。

    一片泛白的桃花,被春风捎来,在屋内半空舞动许久,最终摇摇欲坠。

    那一抹光彩,晃晃悠悠地靠近了她,明明桃花没有任何香气,她却微微皱了皱鼻,像是在嗅闻花瓣芬芳。

    原来是春天来了呵……

    一只纤细手臂缓慢至极地从朱红色锦被下探了出来,就在那片桃花要贴上床沿的瞬间,她接住了它。

    柔嫩的花儿,躺在她纤柔的手心,她的尾指轻轻一颤,干涩的眼底突地泛出潋滟水光,灵动风华汹涌而来。

    她终于熬出头了。

    轻轻侧过苍白小脸,她对着床沿内侧的灰白墙壁,干涩的唇暗暗上扬,轻抬右臂,支起疲软无力的手肘,用尽全力,拇指指甲在墙面上重重划了一道。

    横竖不一,长短不一,深浅不一的痕迹,皆是指甲刻下。

    每一道,都是她侥幸活着熬过的一天。

    每天清点一遍,居然成了她活着的乐趣之一。

    一,二,三,四……五十五,五十六……九十九,一百……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眸光煽动,唇畔的笑意愈发明显,到最后,宛若春花般明艳绚烂,仿佛如今才有了少女的天真无邪。

    她早已熬过一百天!最难的日子已然一去不返!她要在这面墙上刻下她活着的印记,一百日,一千日,一万日!她当然会活下去,比那些人活的更长久!

    三个多月不曾开口说话的唇边,却溢出一阵低不可闻的笑声。多少回她痛得全身痉挛,多少回冻伤处奇痒难忍,多少回她像是被丢入火堆中炙烤高热不退,多少回她跌入醒不过来的噩梦以为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冤枉死去!

    “能活着就这么欢喜?”一道淡漠的调侃,从门口传来,有人倚在门边,看了半天好戏。

    暗自收紧手掌中的那片桃花,仿佛视若珍宝,转过清瘦的脸庞,她望向大门的方向,那一抹紫色,像是天际霞彩无声息映入她的眼底。

    少年似乎偏爱紫色,垂泄曳地的华服将他衬托的神秘而高贵,玉冠束发,面目深刻俊美,深沉的眸子里隐约闪过一道嘲讽,他明明还未弱冠,却早已生成一股沉敛的威慑气度。

    她在历山脚下捡回一条命,实则是煎熬痛苦的开始,几度高烧,九死一生,又从未开口说话,终日死寂消沉,活脱脱一个木头人,若换做一般人,看她居然还笑得出来,自会认定她脑袋烧糊涂了——非疯即傻。

    而他,却看清她笑,是因为骄傲欢喜!她再多心思,在他面前,根本无处可匿!

    少女脸上的笑容还不曾彻底消散殆尽,下一瞬彻底望入少年淡薄的眼底,突地想起自己的身体被一剑刺穿的那个瞬间,她呼吸一滞,几乎是被人勒住了脖子,竟有一种窒息之感。

    看着她面色骤变,少年幽深的眸子中浮上几丝玩味,他眉心倾动,薄唇藏笑,衣袂翻涌,一瞬风华绝世倾城。

    他见过太多年华正好纯真娇媚的女子,但她却还是吸引了他。

    哪怕她久病卧床,在生死之间徘徊夺取了她原本的生气,但那对眼睛却依旧亮的惊人,犹如风中刀剑,火中赤焰,不自觉就忽略了她的容貌。

    “十两二十钱,你的卖身价。”笑意泯灭在嘴角,他淡淡睇着她,嗓音透着暗暗的魅惑,却是掷地有声。

    少年身边的老仆人马伯曾经来看望过她一回,对着神志不清的自己提起过,七爷派人在第二日搜了整座历山,果真发现了另一具中年男人尸体,买了棺木寿衣,将他葬在历山脚下。

    她却是暗记于心。

    她亏欠这个七爷的,不只是十两二十钱,这些日子她这副病骨头吃的喝的看诊的银两,定是不可小觑。

    他的身世来历她浑然不知,只是……她已经来不及反悔。

    唯独希望……她好不容易从地狱爬了出来,不会再踏入另一个人间炼狱。

    这般想着,她缓慢至极地勾起毫无血色的唇,眼眸微弯,笑靥明朗如万里无云的清空,一望到底的单纯无害。

    她才九岁。

    眼前还有大把,大把的时光。

    ……。

嫡女初养成 003 红衣男孩

    历山脚下。

    棺木合上,安放下地,一拨一拨的黄土飞扬,泛出潮湿发霉的土味,就像是在她的眼前,下了一场浑浊脏污的大雨。

    她给父亲找了一个向阳的温暖之地,原本的背阴处,一年四季实在寒凉森冷。雇人挖出棺木,她苦苦一笑,腐朽的……不只是父亲的血肉之躯,更是她绚烂明媚的过往。

    她正襟跪在那座新坟前,一脸深思幽光。这两年思量许久,最终不曾为父亲做一块墓碑。她揣测父亲的死,其中有蹊跷。

    除了她自己,这世上没有人需要得知父亲的葬身之所,这个坟墓,更是葬在她的心里。

    尤其是……他们的敌人。

    往后的路,只有她一个人。

    偌大世间,却再无人可信。

    天色渐晚,黄昏跟夜色交织,整个世界都混沌不明,秋风包覆着身姿纤细的少女,她着一袭月牙色素净罗裙,身姿纤长清瘦,黑云般的长发在时光中疯长,早已过了腰际,全身没有任何累赘饰件,唯有胸口缀着一尾红色流苏,那一抹鲜明的红,胜过远方的如血残阳。

    她熬了整整一年,才离开了那张几乎跟她身体融为一体的木床。

    久卧在床,四肢麻木,新生婴孩般学着重新走路的每一步,都像是赤足踩在刀尖上……在无人的黑夜,她瞅着自己发红的双膝和脚心,心中却激涌而来阵阵狂喜。

    她一度喜欢上走路,不分白昼黑夜地走路,跟废人一样躺了三百多天,她怕极骨头都散了。

    许多人在夜里撞见她在庭院奔走,大汗淋漓,脸上的表情活脱脱是在三更半夜遇见鬼一样!看他们急色匆匆离开,她更是捧腹大笑,他们回头看她,又像是见着了痴人疯子!

    微微蜷缩的五指,在宽大袖中暗暗收拢,少女脸上一片沉敛冷静。

    数年来,她跟命抗争,无人看得懂她笑的真正含义——她跟上苍在赌。

    她赢了,不是吗?

    她成为那儿最闲来无事的人,在任何一个角落晃荡嬉耍,这传闻似乎传去了七爷的耳边,七爷为她请来了几位传授技艺的师傅,一夕间,她成为最忙碌的人。

    他不只救了她的命,更栽培她习得淑女教养。

    他对她,实在是好,好极了……

    秋风起,崩落她唇畔最后的寒意,她弯腰,纤纤素手轻轻拂去坟头上一根杂草,就像是拂去一片尘埃。

    “我走了,爹。”

    但她总有一天还会回来。

    既然老天不让她死,就有它的道理。

    上苍给她的折磨,更是有预示的淬炼。

    她是宫家嫡女,虽然父母双亡,但宫家并非因此分崩瓦解——宫家的后代,不只是她一人,她如今寄人篱下,要找到那个人,自然万分艰难。

    只要残存一线希望,她就不会放弃,就像是不放弃她的性命一样,绝不会放弃那个人。

    她唇畔含笑,双目在黑暗中灼灼发光,转身朝着那个光秃秃的坟头挥了挥手,就像是……小时候常常在府门口送别爹去宫里上早朝的那些个数不清的早晨,但她却又不得不被迫明白,这一回,她挥了手,目送着爹在迷茫的夜色之中越走越远,而他,却再也不回头看她。

    亲人的离去,明明已经过了三年,却犹如昨日,依旧让她的胸口闷痛,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不可逾越的荆棘。

    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