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脸





没有了,金牌被警察没收了。”我说,“警察,没收,我不信。”她说,“是的,是的,是真的,韩韩全垮了。警察把他打垮了。你来看看他吧,他被打得整个变了形。”    
    我摸了摸嵌在锁骨和咽喉之间的小黄玉,我觉得看见的、听见的、摸到的,都不真实。预备铃响了,我拔腿就走。她拉住我手,她说,“我们天天都在,从早到晚都在。”她的手凉凉的,也是滑滑的,皮是皮,骨是骨。    
    熊思肥在我面前赌咒发誓,警察没有打韩韩,绝对没有打,警察要打韩韩,一千个韩韩也不经打。熊思肥说着,握紧她仿佛戴了拳击手套一样的大拳头,在我眼前挥了挥,她说,“你以为韩韩很了不起是不是?”我吹了一口气,吹到熊思肥的脸上,把她额头上的刘海都吹得飘了起来了,“谁打了韩韩?”她说,“是保安。韩韩他们在酒吧里喝醉了,对女服务生粗言秽语,动手动脚……”我说,“韩韩不会的。”她说,“韩韩不会,可他的伙伴们会啊。保安打他们,他们打保安,保安又招来了更多的保安,后来是警察……就是这样子。”我问,“金牌呢,那我的金牌呢?金牌被警察没收了,是不是?”    
    熊思肥掏出一块手绢来,白色的手绢上印着粉红色的百合花,还有百合花型的香水味。手绢打开,里边躺着我的金牌。紫色的绶带还是紫色的,但翁也夫先生的脸上溅上了污迹,或者是酒迹、血迹。也夫先生的脸脏了,还肿了,大了,很像被韩韩反复踢过的双疤的脸。    
    又一个晚自习前的傍晚,我走出校门想去小面馆,意外看见韩韩的妈妈正站在照壁下,很安静地看着我。她站在夏季的黄昏和风中,风把她长长的蜷发吹乱了,她伸出手指捋一捋。“跟我走吧,”她望着我,柔声地说。我说,“我还没吃饭。”“吃饭?”她用沙哑的嗓子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吃饭吗?可韩韩连水都喝不下去了。”她的眼睛湿漉漉的,闪烁着黄昏里的风和光。她说,“他趴在床上,连一口水都吞不下去了。”    
    我随韩韩的妈妈上了出租车,向着剧院街驶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坐出租车,出租车给我的感觉是速度,速度真快,快到一眨眼就把文庙街、文庙中学还有我的晚自习,都抛在了脑后边。下班的高峰已经过去,天还没有黑尽,而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出租车风快地、均匀地行驶着,韩韩的妈妈舒了一口气,把头轻轻地搁在我的肩膀上。她说,“我太累了。”    
    事实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她耷下眼帘,沉默着,沉思着。她的头非常的轻,轻到我的肩膀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分量。她的呼吸是均匀的,就像行驶的车子。我的呼吸也是均匀的,没有紧张,也没有不安。我想象着韩韩趴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一条狗,就像是一滩屎。


第四章虽然又老又邋遢,可他还是男一号

    韩韩的家里,迷漫着雨天的气息。韩韩妈妈冲阁楼叫了一声,“韩韩。”但是没有回应。我也冲着阁楼叫了一声,“韩韩!”依然没有回应。他死了?这个念头让我全身颤抖了一下,甚至连牙齿都嗒嗒地响了响。“你冷吗?”韩韩妈妈侧过身子,柔声地问我。我还没有回答,她展开手臂,把我抱住了。    
    门突然被打开,楼道里的灯光洒射进来,照亮了我和韩韩的妈妈,照出了一个人的剪影和阴影,这个人是韩韩。韩韩的妈妈使劲要从我怀里挣脱开,但我紧紧地搂着她,我就是要让韩韩看到这一幕。韩韩的头上缠着纱布,白里透红,右手吊着一根绷带。他站在那儿,有一小会儿没有说话。他看见了我和他母亲在干什么,但他做得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一小会儿的沉默,是在把看见的都嚼碎了、吞下去?    
    “谢特,”他笑了一笑,笑得很勉强,“你来干什么,谢特?”我也笑了,“我干什么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屋子里沉默着,韩韩又笑了一笑,突然从裤兜里抽出左手,猛地一拳打在我的脸上!这一拳是异常的迅速和凶狠,我跌跌撞撞向后倒去,被茶几绊了一下,再滚过茶几,扑倒在茶几和沙发之间的夹缝里,并撞倒了沙发当头的落地灯,还有那台台风煽。在一连串轰隆隆的声响后,是灯泡叹息般的破碎声。我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手上粘腻腻的,是鼻血出来了。韩韩也倒在地上,那一拳大概把他积蓄的力气都耗光了。韩韩的妈妈跪着,把韩韩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她拿手抚摸着韩韩的脸,眼泪滴在他的脸上,她看都没有看我一眼,而就在刚才,她还投身在我的怀里,仿佛这一团泥要溶入另一团泥。    
    门再次开了,进来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是于洋洋,矮的是韩韩的爸爸。韩韩虚着眼睛,把两个人看了看,他想撑起来,但是没气力。他妈妈笑了笑,眼角还挂着泪花呢,她抱住他的上半身,一使劲,居然把韩韩抱了起来了。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像纸草扎的小女人,居然把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一把就抱了起来了。她搂着他的腰,走上了阁楼去。    
    客厅里忽然只剩下三个人。于洋洋问我,“你是谁?”于洋洋一说话,就端出了一口舞台腔,是男一号那种气发丹田的朗诵体。我这是第一次正面看清于洋洋,这已经是一个完全被废的老帅哥,被时间,被寂寞,被染黑了又变白的头发,和浮肿的脸,完全给废了,只剩下了空洞的舞台腔,还有大的眼袋、小的眼睛。我真不明白,韩韩的妈妈为什么说我长得就像年轻的于洋洋?我说,“我是何有力。”    
    韩韩的爸爸显然很久没有回家了,于洋洋也显然是很久没有进过这家的门了。他们很舒服地倒在沙发上,也招呼我坐在沙发上。他们问,“韩韩是被人打了吗,还是被车撞了呢?”韩韩的爸爸打开冰箱,取了几听冰镇的罐装可乐,顺手在茶几上一抹,抹给我一罐。波、波两响,他们手里的罐子开了,而我不晓得应该怎么才能打开它。我就把罐子拿在手里玩着,从一只手抛到另一只手,就像罐子本来就是一个玩具。    
    于洋洋说,“你没有回答我们,韩韩怎么了?”我说,“我把他臭打了一顿,因为他抢走了我的女朋友。”韩韩爸爸和于洋洋相互看看,沙沙地笑,笑完了他说,“有种!”我说,“叔叔,你说什么有种?韩韩是谁的种啊?”于洋洋一愣,他头上芭茅草一样的花白头发在哆嗦,“我操!”他骂了一句北方话,抡起巴掌,恶狠狠地煽了我一耳光。我被煽得打了一个转,转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把罐子的纽扣拉开了,可乐喷射在于洋洋的脸上、眼睛上,他捂住脸哇哇大叫,一头撞在镜子上,一片破碎声里,他惨叫着栽倒了下去。    
    韩韩爸爸踱过来,他说“洋洋、洋洋,你没事吧?没事吧?”于洋洋捂住脸,可乐像污水一样从他的指缝中流下来,他说,“我破相了吧?”韩韩的爸爸弯下腰,把于洋洋的手拿开去。他说,“没事,就左边眉骨上,擦破一点皮。”    
    于洋洋虎地一下坐起来,再虎地一下站起来。他说,“镜子,镜子呢?”韩韩的爸爸说,“镜子在地上。”地上是一片碎玻璃。于洋洋俯瞰着碎玻璃和韩韩的爸爸,一手叉了腰,一手朝前扫出一个弧形。他虽然是老了、臃肿了、邋遢了,可他举手抬足还是于洋洋,他说,“我操,赶紧送我去医院!”


第四章他笑了,可怨气冲天的疤痕不肯笑

    客厅里刚才还堵得满满当当的,一下子变得空旷和冷清。阁楼上传来一声抽搐,是韩韩的妈妈在哭。我摸上阁楼,首先看到是韩韩妈妈的一双脚,接着是她搁在脚上的小小的屁股:她跪着,伏在韩韩的床头,她在抽搐或者说是低低地饮泣,她的瘦削的肩在令人心疼地一起一伏。她没有一点反应,就像我不存在。我在阁楼上,找到了韩韩的火药枪:它比我想象的还要长,还要重,枪柄是实木的,抛了光,又再磨砂,手感非常好。我在一阵莫名的冲动下,提着枪到了厨房。我试着给枪退了火,倒出了它的铁砂子,并从一只钵中抓了一把绿豆填进去。然后,我把枪放在客厅的冰箱上。再后来,我悄悄走回了自己的家。    
    高考前一周,我们毕业班终于停了课。接下来就是看考场,一切都很奇怪,考场就在泡桐树中学。我是骑着父亲的永久牌自行车去看考场的。这是六月的太阳天,满城都是热腾腾的人,我骑车不熟练,在一家商场门口差点撞上一辆飞驰的微型货运车。货运车尖叫着在我身前刹住,一脸胡渣的司机探出头来大骂:“你活腻了!”    
    我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妈的×!”司机下了车,一直走到我跟前,他说,“你还不让开?!”他穿一件很脏的白背心,又矮又黑,像一截树墩子,还有点像双疤,但比双疤凶悍得多了。他虎地叉了我一掌,叉在我的脖子上,脖子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痛得我哎哟叫。再回头,司机已经回身上了车。就在这一瞬间,车门“澎”地一声打开了,一支手伸进去揪住司机,一把扔在地上。人群轰地炸开了,我也愣住了:司机跟一滩狗屎似地趴在地上,而那个出手的人用脚踩住他的脸。我一愣,是双疤。    
    司机的确很像双疤,但双疤的杀气,都隐在气定神闲中。人群慢慢挤拢来,司机叫着:“你凭啥子打我?凭啥子?”我也看着双疤,我只看到双疤打过两回架,上次被韩韩打,这次打了人。双疤把脚提起来,他说,“拿出来。不拿出来,老子把你踩成一张像片,你信不信?”    
    司机伸手到裤兜里掏出一跟丝带,丝带上系着一颗小黄玉。我摸了摸脖子,所有人都看着我的脖子,脖子上留着一根丝带一样的血印子。双疤把小黄玉递给我,嘴角、鼻子都笑了笑,可脸上两条怨气冲天的疤痕不肯笑,这使他看起来,才像是真正的凶神。双疤的三轮车就靠在街边上,他走过去推了径直地走。他走得慢吞吞的,人群迅速闪开一条道。    
    到了泡中,熊思肥已经在等我,她穿着一件奶黄色的连衣裙,脸上流着汗,就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奶油冰激淋。熊思肥问我为什么来得这么迟?我把路上发生的事情讲了讲,熊思肥说,“这个双疤,怎么连个韩韩都对付不了呢?”我沉吟说,“人总有心慈手软的时候吧。”    
    熊思肥陪着我在泡中逛。干巴巴的泥巴操场被太阳照得发亮,泡桐树的大叶子蔫了,而老槐树的碎叶子在风中有力地飘扬着。我的考室就在我从前教室的旁边,门开着,我立在后门口朝里望,课桌、椅子一切如旧,可是……好象一切的记忆都不是在这儿发生的。我找到了我和韩韩共同坐过的座位,我坐下来,千真万确就是这个座位的,可我总难以相信坐过它的人竟然就是我。桌上还留着韩韩刻的字:何有力假死于此!那一回,他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往桌上撞,撞得我脑子钟一样嗡嗡地响,我想我要死了,醒来之后,就看到这一行新鲜的字。这一行字都快被污迹填满了,也离我更加遥远了。见我呆呆的样子,熊思肥说,“你真是呆得可爱啊。吻一个?”我愣了一愣,熊思肥往我嘴里塞进一颗红色的果冻。    
    下午四点,我们毕业班全体在在人民电影院看卓别林的《摩登时代》,以达到考前放松的目的。我觉得这片子拍得挺尴尬,没什么好笑的,可熊思肥从一开始就笑得在椅子上翻滚,最讨厌的是,她后来笑得一歪,就歪在了我身上。她身子真是沉死了,我就像挨了一记重锤。她忽然别过头问我,“你为什么不笑呢?”我不吭声,伸出长长的双臂,就把熊思肥抱住了。熊思肥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不笑、不说、也不动,黑暗中,只有她呼哧呼哧的呼吸,还有皮革椅子的汗津津的皮革味。


第四章一把绿豆救了两个人的命

    高考第一天,上午考的是语文,语文不是我的最拿手,但我心情很平静地读着题,一道一道徐徐地往下做。我做得并不算顺利,但还是提前完成了。看着清爽的字迹布满我高考的第一张试卷,心里涌上谨慎的喜悦。出了考场,我急着回家吃午饭,也许还能打上一个盹。我急急地推了自行车就走。但是,一只手搭上车龙头,把我拦住了:是韩韩的妈妈。她戴了一顶软边的草帽,穿着黑色的套裙。她看着我,深深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掉了。我木木地站了一小会儿,我推着车子,跟着她走了。六月骄阳下,她黑色的影子,凝聚着阳光中的黑又在释放着她内部的黑。我跟着她的背影,被这两种黑弄得昏昏沉沉的。    
    她停下来的地点,是泡中后面的街边茶铺,就是在这儿,韩韩令人吃惊地踢倒了双疤,而我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