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





,胡屠户便拿了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道贺,一方面“做人情”给他,一方面教他如何做“面子工夫”。用Goffman(1959)的概念来说,在中国社会里,所谓“面子工夫”,主要是做给混合性关系网内其他人看的“前台行为”(front…Stagebehavior)。个人以“前台行为”做“面子工夫”时,其方法颇类似于演戏,他可以安排自己和他人交往的情境。例如,购买豪华住宅,将客厅布置得富丽堂皇,以衬托自己的身份地位;他可以从穿着打扮上着手,刻意修饰自己的仪表;他也可以在言谈举止方面下功夫,努力在别人的心目中塑造出某种形象。范进虽然“中了相公”,胡屠户认为他“凡事要立起个体统”,然而,以范进的身份和财力,既无法购置豪华居所,又不能讲究穿着打扮,只能在言谈举止方面多下功夫。同时又因为胡屠户是范进的姻亲长辈,两人之间多少有点荣辱与共的关系,所以胡屠户教他:“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面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们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    
    (三)拒绝请托与失面子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屁’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己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刻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同案朋友约范进进城参加乡试,范进因为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他和丈人间系属“混合性关系”,原先可能预期丈人会以“人情法则”和自己交往。殊不知,请托者向同处于混合性关系网内的资源支配者乞求人情时,资源支配者会考虑请托者将来可能的回报。如果预期的回报大于自己目前必须付出的代价,他便可能接受对方的请托;相反的,如果预期的回报小于目前的代价,他便很可能拒绝对方。显然,在胡屠户心目中,范进是没有什么前程的:“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是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然而,“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胡屠户和范进毕竟是丈人和女婿之间的关系,他虽然不肯借盘缠给范进,却也要站在女婿立场,为范进着想,做另一种人情给他:“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同时,他更要表明,不借盘缠给女婿,不仅是预期的回报太小,而且是目前必须付出的代价太高,自己无法承担:“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因此胡屠户摆出丈人架势,“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在范进来说,被丈人无情拒绝,又吃了一顿骂,当然是很“没面子”之事。然而,在中举之前,范进既无权势,又无地位,挨了丈人的骂,也只能自认倒霉,“辞了丈人回头”。


连载完,谢谢关注第33节 “范进中举”的权力游戏(3)

    (四)平步青云与人际关系的转变    
    到了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吃。我已是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辰,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拥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恭喜你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哩。”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回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只鸡去救命,为甚么拿这话哄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己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跌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上去了。    
    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得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甚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是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而今我们且派两个人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    
    范进和母亲是一家人,彼此属情感性关系。属情感性关系的双方交易法则为需求法则,每个人都应当竭尽所能,来满足对方的需要。因此,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便要范进把她一只生蛋的母鸡抱到集上去卖,买几升米煮粥。范进走了后,报录人骑快马冲到范进家来报喜。报录人和范进系属工具性关系。他们提供范进中举的消息给范家,马上要索取立即的回报,“大家簇拥着要喜钱”。二报、三报的人也不例外,因此“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范进的邻居到市集上找到范进,要他回家“打发报子”。不料范进确知自己中举后,多年心愿,一旦达成,却因为兴奋过度,而“欢喜疯了”。邻居们和范进是属于混合性关系,须讲究人情法则,如今范进中了举人,又遭到如此变故,便有人提议:“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款待了报子上的老爷们,再为商酌。”“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大家一起“做人情”给范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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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前倨后恭与加强关系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抓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只因他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这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吃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上的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了!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又打甚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账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拗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只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个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般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日,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姚驼子”的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