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形
起点书缘——科幻小说
原 形
自序
世上所有人,在人前多是一个样子,在没有人看到的时候,又是甚么呢?
人人都有一个原形,只是有些迫不得已,原形现露了:有些一生不露而已。
露,不露,其实都无关紧要 假作真时真亦假,何必去追求真、伪,所以倒不必
向任何人追问他的原形是甚么。
白素的处理方法,正确之至。
倪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二日
重阳与黄沾登高次日 登高也者,乃爬上了屋顶补漏也
一、失恋的大发明家
曾在记述的某一个故事之中,提出过一个有趣的问题。是在哪一个故事中提出的,
不记得了,也懒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问题。
再附带说一句,对于必然会有结果,但是却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
有兴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个故事之中提出了这个问题的 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
来却繁琐得很。这是“死功夫”,做起来没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结果为何的事,每分
每秒都有新的变数,那才引人入胜。
那个问题是:一件东西,包括有生命或是无生命的,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它是这样
子的;若在完全没有人看到它时 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视线之下,或不在任何监视的情
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的呢?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确切的答案,因为问题的前提是“绝对没有任何人或仪器看
到它”。所以,在那种情形之下,它是甚么样子,也就没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给人看到
的样子(极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变成了甚么样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时候,样子不同了,那么,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它的原形和这个
故事,也算是有关系,所以一开始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来,也不算是空话了。
说空话是人类的行为之一,甚至被归入“文学”类。有的空话,听来看去,伟大之
至:可是听不来看不来,还是空话,人类亦乐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说回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其实极是复杂,不但东西在绝对无人看到时是甚么样
子,没有确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时是甚么样子的,也一样有不同的答案。
举例来说,一只白色的杯子,许多人看起来,都是同样的一只杯子。但由于人能看
到东西,是一连串极复杂的生物、物理作用运作的结果,在这一连串的运作之中,只要
有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结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过多酒精的刺激,视觉神经的正常运作,出了问题,这个人看出来的杯
子形状,就有了歪曲,变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别的药物之后,人的视觉神经的运作,也会出问题,白色
的杯子,看出来就会变成五色缤纷,绚丽莫名。
哪一种才是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状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难确定,是不是?
好了,该说故事了。
故事开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相遇。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男人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样,但是为了叙述故事
的方便,还是先一人给他们一个名字好 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这都是很普通
的名字,而且笔划简单,合乎容易的原则。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说,一个人偶然地发生了一件事,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运程,像是早上出门
,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现两种不同的结果。
我也常说,一个人一生的历程(命运),是早已设定了的。
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这“偶然”也看作是一种预先的设定,就一点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时分,带著几分酒意,自酒吧中脚步蹒跚地
走出来时,正下著大雨。
他进酒吧时,也下著雨,所以他是带著雨伞进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点打了
上来,他才发觉雨伞留在酒吧中,忘了带出来。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决定,一是转身回去取伞;一是免麻烦,冲过马
路去就是。他的车子,就在对面。
这两个决定,不论他采取了哪一个,只怕他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和何可人相识的
机会了。
可是,当时,他并不采取上述的两个决定,而是先仰起了头,让雨点打在脸上,贪
圆那一时的凉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过是十来秒钟的事,然而,已足够让事情发生了。
在街角处,突然转出了一辆小货车来,那小货车虽然破旧,可是却驶得飞快,而且
,驾驶者显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头上,会有一个傻瓜站在那里仰著脸淋雨,不
看车辆。
那小货车上,堆了满满的竹笼,每一只竹笼中,是二十只准备运到市场去的活鸡。
何可人点过数,总共是五百六十只。
对了,驾货车的司机,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个人;丁真也在大雨声中,听到了旧货车疾驶
过来的吱吱咯咯声之际,何可人已响起了车号,踩下了煞车。
可是,一切全都迟了,货车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后关头,扭转驾驶盘,她也无法
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旧货车因为急速地转向一边而倾侧,在它翻倒之前,约有几
十公尺是侧著车身,只靠左边的两只轮子著地冲向前的。
这种情形,最好的汽车特技员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却于无意之中得之。
车子撞向马路的一边,撞中了一家店铺的门面,幸而店铺上了铁门,否则,货车只
怕会直冲进去。
车子在发出隆然巨响之后翻侧,车上的竹笼一起翻滚下来,五百六十只鸡,有一大
半破笼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飞,场面混乱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伤,昏在驾驶室中。
丁真则躺在街上,显然也受了伤。
过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报警,警车和消息灵通的记者几乎同时赶到。
当记者来到的时候,还不知道那是一桩大新闻,只当是普通的车祸。
当然,那是一桩普通的车祸,但由于被撞倒的丁真,身分显赫,所以,就成了一桩
大新闻。
同样是撞倒了一个人,被撞的如果是一个普通人,在报上所占的篇幅,自然不引人
注意。但丁真做为一个出色的发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团聘请,为该集团主持研究室。
报上前一阵子才连篇累牍地介绍过他的威名如何而来的成功史,和他得过国际上重要奖
项之多,可破任何人纪录的事迹。那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闻了。
各位想来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终于能成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 陶氏集团,总裁
就是陶启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寻常。
所以,事情发展下去,和我也有了关连。
丁真虽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纪不大,才三十岁出头。由于他发明了不少
东西,单是享有专利权,已使他本身成为一个大富翁。这一点,本地报章也突出报导过
,所以他撞了车,就更成为大新闻。
到丁真被运鸡车撞倒那一晚为止,我只见过他一次。那是陶启泉为了欢迎他而举行
的盛大酒会,把他介绍给各界人士。
这类盛大的酒会,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 到了,陶启泉介绍了丁真,握了手,我
看到陶启泉又把丁真带到别人面前,就走了。
事后,温宝裕像是对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说了好几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
间,只觉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气 一个男人三十岁出头,有五六
个博士衔头,有大发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额财富,也就很符合“气自华”的条件了。
所以,当撞车事件发生第二天,报上的新闻,出现“大发明家因失恋而大醉,被货
车撞倒”的标题时,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连丁真这样的人物,也会失
恋,他爱的是甚么样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个甚么样的男人。”
白素向报纸瞥了一眼:“爱情岂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说错了。”
由于我感到像丁真这样条件的男人,不应该有“失恋”这回事,所以我很仔细地看
了这段新闻。
新闻记载了撞车的经过,说丁真在救伤车来到之前,已经可以站起身,只是轻伤。
他承认全然是自己不对,不该在大雨之中站在马路上。他辩称,由于失恋,喝了过多的
酒,反应迟钝;货车司机亦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横尸街头了云云。
新闻只提到了货车司机姓何,伤势较丁真重,两人一起被送入医院。
记者的兴趣和我一样,想在丁真失恋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甚么来,只好又把
丁真的威风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后,自然不满,咕哝了一句:“甚么消息都没有!”
白素斜睨著我:“你想要甚么消息?”
我道:“像丁真这样的人物,失恋,总有一个独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恋要有甚么独特的理由?任何人都会失恋。丁真有甚么特别?原振侠
医生够特别了吧!他失恋还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医师,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叹。
白素忽然笑了起来:“要是这位出色的大发明家,爱上的是一个外星女人,那么,
他的失恋,倒也可以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我闷哼了一声:“你也太小看卫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谈恋爱,多么老土,也
没有甚么变化,曲折离奇,不够资格成为卫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补充了一句:“当然,任何一个恋爱故事都
可以惊天动地。”
白素仍然不说甚么。
各位读友,这个故事的开头,并不突兀惊人,就算丁真失恋的原因,真是爱上了外
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个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间,又发展出一段新的恋情来,也是照例
地老土。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成为卫斯理故事之一,当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处。
突兀之处是在于,故事向另一个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开
始叙述之际,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详细,只是再也难以想得到,故事竟会从这个方
向发展开去而已。
却说当时,我还想再对白素说甚么,楼梯上,便是一阵脚步声传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却没有说甚么,但是都知道:温宝裕来了。
果然,温宝裕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并不进来,神情犹豫,看来有点恍惚。这家伙,
思想上天马行空,老作白日梦,也不知道他这时又在想甚么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扰他
。
过了一会,他才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一开口就道:“不对,
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并不答腔。
温宝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极。”
他这样说的时候,抬头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实在忍不住,对著他,大喝了一声。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吓得整个
人弹了起来,喘著气道:“干甚么,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我闷哼:“看来你死不了,变白痴倒有可能。”
温宝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陈长青上了身。”
陈长青的灵魂,曾和我们有过几次接触:温宝裕这时的神情举止,以及他那种疑神
疑鬼的样子,像极了陈长青,所以我才这样说他。
温宝裕一听,竟然伤感起来:“要是他肯显灵,那倒好了。”
接著他幽幽一声长叹:“唉!英魂何处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甚么事有古怪,可得一闻否?”
温宝裕先点了点头,这才道:“我刚才到医院去,探望受了伤的丁真。”
他指了指报纸:“我也是看了报纸之后,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从那次酒会之后,温宝裕和丁真有过几次交往,很谈得来。那么,在报上
得知丁真受伤,去看看他,也是极寻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医院
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问:“在医院中,遇著了甚么事?”
温宝裕先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才道:“丁真的伤并不?